文件发布时间:2016-01-09 22:08:41 更多内容敬请关注动漫之家在线轻小说站(http://xs.dmzj.com) 小说名称: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天镜的阿尔德拉民) 本卷名称:第七卷 转载信息 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7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宇野朴人 插画:竜彻 翻译:K.K. 扫图: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Naztar(LKID:wdr550)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序章 台版 转自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Naztar(LKID:wdr550) =====================   军事政变导致卡托瓦纳帝国内部分裂为伊格塞姆派、雷米翁派及旭日团三大势力。 虽然旭日团的伊库塔抢先找到失踪的帝国皇帝,却受到佞臣托里斯奈巧妙的谋略摆布…… 面临与作为伊格塞姆派军官率领搜索队的雅特丽在战场上对峙的意外情况── 无情的命运会如何改变两人的未来? 讨论度沸腾的正统奇幻战记,终于迎来最大的高潮! 作者:宇野朴人 流浪的作家。说归这么说,最近老是窝在家里。 自从开始开车之后过冬也变得轻松许多,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盼望春天到来。 插画:竜彻 冈山县居民,热爱书和酒的野生插画师。 为了我可爱的孩子,正奋斗成为一个可靠的父亲。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童年时期)§生于名门伊格塞姆家的八岁少女。来到巴达?桑克雷上将率领的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游学,结识伊库塔?桑克雷。 优嘉?桑克雷§巴达之妻,伊库塔之母。亚波尼克人。擅长烹饪,内向贤淑的女子,发自内心深爱丈夫与儿子。 伊库塔?桑克雷(童年时期)§巴达?桑克雷的独生子,八岁。充满行动力与探索精神的顽皮小孩。日后改姓索罗克。 巴达?桑克雷§统领精锐部队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通称旭日团)的帝国陆军上将。受到许多部下仰慕,是个难以捉摸,不受拘束的人物。 登场人物 卡托瓦纳帝国 伊库塔?索罗克:本作的主角,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成为军人的怠惰少年。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旧军阀名家伊格塞姆家的女儿,在帝国发生军事政变之际脱离「骑士团」。 托尔威?雷米翁:旧军阀名家雷米翁家的么儿。率领狙击兵寻求新时代的战争方式。 马修?泰德基利奇:体型微胖的平凡少年,对才华洋溢的同伴们抱有憧憬。 哈洛玛?贝凯尔:身为医护兵的女性,在一行人中是最有大姊姊风范的成员。 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帝国第三公主,将伊库塔卷入某个宏大的企图。 巴达?桑克雷:已故。伊库塔之父,前「旭日团」司令官。不拘常规性格奔放的军人。 优嘉?桑克雷:已故。伊库塔之母,因停战交易被齐欧卡转送给帝国的不幸女子。 库巴尔哈?席巴:帝国陆军少将,作为新「旭日团」的参谋站在伊库塔这一方。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帝国陆军元帅,雅特丽之父。身为保守派的头号人物,挺身对抗政变。 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帝国名誉上将,以「烈将约伦札夫」之名广为人知的传说军人。 泰尔辛哈?雷米翁:帝国陆军上将,托尔威之父。因忧心国家的未来掀起政变的主谋。 托里斯奈?伊桑马:帝国宰相,令皇帝沦为傀儡,假借君威出谋划策。 齐欧卡共和国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被颂扬为「不眠辉将」的齐欧卡名将,具备完全不需睡眠的特异体质。 米雅拉?银:约翰的女性副官,拥有已灭亡的极东国家「亚波尼克」的血统。 塔兹尼亚特?哈朗:齐欧卡陆军上尉,约翰的盟友。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 亚库嘉尔帕?萨?杜梅夏: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上将,个性豪爽的男性。 =================   总觉得绕了很长一段远路。在扫开黑暗转为大亮的天空下,炎发少女娇小的身躯牵着缰绳开始这么想。 「──还没到吗?」 「对不起,再一会!再一会就到了!」 听到与三十分钟前询问时完全相同的答复,少女狐疑地皱眉──自作为中转地点的村子出发时,天空甚至还没泛白。只要笔直地走完剩下十余公里即可抵达目的地,她本来预想在黎明前能够抵达。 然而,负责带路的士兵们却借口「这里路况不好」、「有山贼出没」等等,每逢岔路就选奇怪的路线,导致现在已远远超过预定抵达时间,少女终于愈来愈感到不对劲。 「…………」 她闭上眼睛在眼睑下描绘地图──从伊格塞姆邸出发前,少女将目的地周边的地理环境牢记在脑海中。拜此所赐,即使经过好几次岔路仍然能确实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这对八岁小孩而言是超常的空间辨识能力。 从结论来说,大约从一小时前起,他们和目的地的距离既没拉远也没拉近,只是没有意义的反复迂回绕行,看不出朝哪个地方前进的意图。看在少女眼中难以理解──以这种形式白走远路有什么意义? 「难道说,我不受欢迎?」 少女率直地发问。她首先怀疑,这如字面含意般是种拐弯抹角的刁难。处在其他派系以游学名义安插进来的立场,若遭遇刁难她倒也非无法理解。军队组织对内十分团结,相对的在对待外人上很排外──父亲这么教导过她。 「咦?──不!」「绝无这样的事!」 被她一问,士兵们慌张地回头拚命摇头,态度看起来不像只是表面的敷衍。少女本人也完全没印象曾遭士兵冷漠对待过,反倒从出发开始,便察觉他们处处用心以免她感到不便。 也不是因为看她是小孩就加以轻视。不过少女的出身背景和容貌,最重要的是本人的言行举止足以拒绝这样的轻蔑。小小年纪的她已具备某种风格。少年老成──那是这类的形容终究无法企及,生而为伊格塞姆者坚定不移的威严。 「啊──从、从这边往左走!真的就快到了!」 跟在士兵们身后,少女也在迎面碰到的十字路口往左转。她透过脑海中的地图确认,这是相隔许久后再度接近目的地的选择,接下来只要笔直前进应该就能抵达。虽然原本预定从西侧进入营地,在绕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圈后大概会从相反的东侧进去…… 背对朝阳在干道上又前进约十分钟,在即将到达的时候──少女忽然察觉目光所及之处的奇怪景象。 「…………?」 道路上方架了一座桥。先不提这么描述是否正确,她找不出其他说法。一座呈漂亮拱形的建筑物跨过宽度近十公尺的道路搭建起来,那或许是座有点独特的大门的骨架──继续往前进的话,就要从下方穿越而过。 觉得奇怪的少女再靠近些,发现拱门下聚集了一大群人。一些披着从未见过的白衣的人也混杂在穿军装者之间四处忙碌,似乎正在延伸至道路左右的拱门边进行某种作业。 「那是──那些人是什么人?」 少女问走在前头的士兵们。他们具备统一感的简朴服装令人联想到阿尔德拉教的朝圣者,但散发出的气息有些不同。她也不认为那道拱门是象征信仰的造型物。面对以自己的知识无法说明的「存在」,她纳闷地歪歪头。 「是我们团里的人,这时候应该已经准备妥当了……」 带路的士兵不时偷瞄高挂在背后的太阳回答。「准备?」少女才刚发问,他们突然停马拉高嗓门大喊: 「喂~!到了喔!」「这位置可以吗~?」 距离拱门还有约三十公尺,士兵似乎与聚集在拱门下的人群确认了什么事。「没问题!」很快地,对面传来活力十足的回答。 究竟有什么要开始了──少女正要张口询问之际,三名士兵同时举起右手,食指指向拱门上方的空间。 「来,请观赏。」 士兵们面带笑容促请道。尽管疑惑,少女仍依言眺望他们指出的方向,注视在拱门另一头展开的一望无际晴朗蓝天──一切,从那个瞬间开始。 拱门各处随着清脆的声响朝蓝天喷出水柱。喷出孔似乎做了某种机关,使水花喷出后化为雾状往周边的空间散落。受阳光反射的无数水滴,在少女眼中看来也闪闪生辉── 「──啊──」 稀奇的机关看得她瞪大深红双眸,在下一瞬间,目光牢牢盯着正上方的空间不放。 不知不觉间──空中又架起了一座桥。红、橙、黄、绿──桥由好多颜色交叠而成,在持续喷水的拱门上方描绘出美丽的弧形。 跨越蓝天的彩虹。她一直以为那是当自然心血来潮时才会出现的美景。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这名少女,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七彩的科学。 「────」 被那光辉所吸引,她沉默地策马前进。想穿越那座桥──几乎无意识下萌生的好奇心,驱动她握住缰绳的手。 她还没有从正下方仰望过彩虹,也不曾听说有人办到过。不过,若是现在的话,若是那道拱门制造了彩虹,那拱门底下应该就等于彩虹之下── 少女充满期待地前进,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彩虹倏然变淡消失。 「──啊!」 当她收回仰望失去色彩天空的视线,已来到聚集在拱门周遭的人群附近。少女直接露出一脸可惜的表情,反射性地向军服与白衣混杂的人群开口。 「消失了吗?」 炎发少女之所以脱口第一句话不是讲究形式的问候或自我介绍,而是这般纯朴的疑问,或许可以说正是彩虹的魔力──此时,群众中忽然有个和少女年龄相仿的黑发少年走了出来。即使被拱门喷出的水花淋得一身湿也毫不在乎,他笑容满面地摇摇头。 「不,没有消失。从这里看不见,妳退后回去试试。」 「……?」 尽管不解,少女还是试着照办,以缰绳指示马匹不转向直接退后。于是──一会之后,消失的光辉又重回视野。跨越蓝天的彩色拱桥,丝毫无损地出现在原处。 「──这是怎么一回……」 「这是怎么一回事?妳这样想吗?」 少年的笑容突然透出恶作剧的意味,抢先说了出来。少女坦率地点点头。 「那么,那个疑问便是妳的入口。想知道答案的话就过来这里。」 少年招招手。挥开一瞬间浮现的犹豫,少女俐落地跳下乘坐的马匹,直接用自己的双脚穿越拱门底下。水花霎时间落了下来──当脸颊传来清凉触感的瞬间,她周遭包含少年在内的白衣人同时喊道: 「「「「「「欢迎来到科学的世界!」」」」」」 那群白衣人表露欢迎之意包围了她,沉着的少女也不禁感到困惑,仿佛看穿她的想法,一名著军装者从人墙外扬声说道: 「啊~抱歉吓到妳了。这是我们风格的欢迎方式。」 那人分开人群走来,少女对他的第一印象仅仅是个疲乏的中年男子。身高既不高也不矮,肌肉分布也很平凡。他的长相颚骨略为明显,下巴比较宽。双眼都眼白偏多,下垂的眼角看来像在装糊涂。 尽管从外貌感觉不到多少威严,少女并未被气氛影响到忽略男子军服上的阶级章。她挺直背脊转向来者敬礼。 「我是从今天起有幸来到帝国陆军全域镇台游学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您看来便是团长巴达?桑克雷上将,首先,我先为比预定时刻晚到一事致歉。」 「不,那也是为了配合这边的状况安排妳绕远路的。今天早上有一个喷雾器故障了,得争取一点时间修理。哎呀~幸好结果顺利。我儿子直到刚刚为止都非常慌张呢。」 「我才没慌张!……只是有点急。」 「连内衣裤都淋得湿透还敢说──唉,先不提这些。从家里一路过来这里很远吧,辛苦妳了,雅特丽希诺。」 巴达宛如迎接女儿般以温柔的口气说道,然后视线投向背后。 「还有,欢迎妳来我们『旭日团』。从我儿子算起,这里有很多人都期待妳的到访。大伙或许有点吵闹,不过妳若是能在不至于厌烦的程度下搭理他们,我会很开心。」 巴达?桑克雷说著露齿一笑。和刚才少年的表情一样,他露出满脸带着恶作剧意味的笑容。 「另外,虽然是自吹自擂──说到找小孩子来玩的地点,我们这里大概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军队。」 第一章 旭日的每一天   右手军刀,左手短剑。两道人影两手握著长度相异的木剑正在对峙。 从双方的武装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剑术流派相同,但要将这一幕形容为镜中倒影,双方的体格却相差太远。 一方是身高六尺余的壮年男子,饱经锻炼的筋骨散发钢铁般的压迫感;另一方──则是大概还不满十岁的少女。 「…………」「────」 两人保持前进一步就能撃打对手,退后一步就能闪开的距离瞪着对方,从高处的窗户照射进来的晨光映照出他们的身影。如燃烧般的炎发,显示双方的联系不仅只限于剑术流派。 他们看似面对面文风不动,在水面下上演的策略战却激烈万分。视线的移动、重心的改变、架势的变化──观察这一切看清虚实,尝试从积蓄的经验中找出攻防的正解。两人在沉默中交流的,正是历经悠久岁月锤炼而成的「武道」。 正因为如此,少女的劣势无论在任何人眼中都显而易见。身为修练同门武艺之人,经验更丰富的年长者占据的优势难以撼动。压倒性的体格差距也使得她更加不利──然而…… 「…………」 就算如此,少女直盯着敌手的深红眼眸里没有一丝诸如放弃念头的杂质。她是为了胜利站在这里。为了打倒超越眼前的对手拿起剑──即使对手是公认的地表最强生物。 那一刹那──阳光射进男子眼睛。刚刚升起的太阳、房间的窗户与男子的脸庞三者连成一直线,从天空射来的直射阳光毫不留情地灼烧视野。 「疾──!」 少女抓住良机接近对手,同时以巧妙的脚步左右交换架势。短剑取代军刀往前刺出,迎向对手斜肩砍来的一刀。 短剑剑身接下斩撃,传来的威力震得她手腕嘎吱作响。少女运用全身的弹性倾斜身体,挺过了对成长中的身体来说负荷过重的一撃。当手腕上的负荷消失,少女知道自己的计画成功了。男子对着右脚在前架势挥出的一刀,未能撃中切换成左脚在前的她的躯体。 如今少女的位置在男子右脚边,接近得足以断言他已逼近对手胸前。 「喝啊!」 少女立刻转守为攻。一口气伸展为了挡开刚才那一刀而弯曲的全身关节,候着没动的右手军刀同时瞄准对手腹部右侧往上刺。胸前宽阔的男子没对近在咫尺的敌手挥下军刀,左手的短剑在角度上想要迎撃也太过困难。 男子面不改色地──用腋下夹住少女堪称必杀的逆袭一撃。 「──!」 少女惊讶得双眼圆睁。在她施展刺撃的同时,男子仅仅用身法便闪避过去。本该从腋下贯穿胸膛的一刀穿过手臂与躯干的缝隙落了空,刀身就此被绷紧的肌肉困住。 少女即刻下了判断放开军刀,但是在对应奏效前,男子的短剑剑尖已抵上她的颈子。 「……我认输了。」 她随着叹息开口。判断胜负已分,男子也静静地收刀。 「──碰到良机就下手的态度不错,但也因此让人能判读出妳的目标。在攻撃致命要害前,至少应该再加上一个步骤。」 「是!」 「直到接近对手之前都算及格,特别是将架势的变化加上阳光运用值得称赞,继续钻研精进吧。」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直视著女儿简短地评论。再度体认父亲位于遥远的高度之上,雅特丽希诺也打起精神。 以亲子的比试作为晨练收尾后解散是例行的流程──但唯独今天,索尔维纳雷斯尚未从女儿面前离去。 「……?怎么了?父亲。」 当觉得奇怪的雅特丽希诺询问,沉默思考数秒钟后,他再度开口。 「有人邀请妳去游学。期间大约三个月。」 听到不存在于自己词囊中的字眼,炎发少女有些不解。 「抱歉,父亲。请问游学是什么?」 「离开这里前往别处学习。」 「类似调任吗?」 索尔维纳雷斯对换个说法的女儿轻轻颔首。由于语言优先学习军事相关部分,现阶段雅特丽希诺的词汇库相当失衡。 「这样理解没有问题。」 「我明白了。凡是命令要求,任何地方我都会前往。」 女儿站得笔直地敬礼回答,但父亲却沉下脸色。雅特丽希诺觉得这种反应很稀奇,因为父亲极少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不是命令。对方表示想征询妳本人的意愿。」 「咦?」 「意思是妳想去的话就去,我不会强制要求。」 索尔维纳雷斯以不习惯的口气说道,雅特丽希诺也一脸困惑。对于过著效仿传统军队形式家庭生活的他们来说,「想去的话就去」这种说法几乎如同异国语言般陌生。 眼见炎发少女无法作答,做父亲的察觉提供的情报不足,继续说明道。 「目的地是驻扎在东方阿米巴拉州的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通称『旭日团』。」 听到这个名称的瞬间,雅特丽希诺反射性地瞪大双眼。 「那支由巴达?桑克雷上将指挥的精锐部队?」 「正是。邀请是上将本人提出的。」 追加的情报令少女更加吃惊。此时,父亲再度问道。 「那么,妳的意思呢?」 「当然,请让我去游学吧。」 雅特丽希诺清楚地回答。尽管不清楚来龙去脉,她并非无法理解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既然事情出自父亲之口,怀疑背后另有目的也毫无意义。 「听说那里拥有最先端的军事技术,去拜访时想必有很多可以学习之处。」 「这一点没有错,但是……」 男子欲言又止。只要认识平常的他,就会发现那副模样一点也不像他。雅特丽希诺正觉得疑惑,父亲很快地似乎也察觉她的想法轻轻摇头。 「……不,既然妳有意愿,那事情就此决定了。最快三周后出发,过去好好学习吧。」 索尔维纳雷斯说完后转身离去。在即将走出练习场,半步从门口踏进走廊的时候,他最后一次开口。 「不过,无论学到什么,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伊格塞姆。」 * 唯独最后一句话,老实说雅特丽希诺完全不懂父亲说出口的意图为何。就像狮子的后代也是狮子一般,生于伊格塞姆家的自己只会是伊格塞姆。她如此深信不疑。 然而──抵达「旭日团」驻扎地当天下午,她很快理解父亲感到困惑的部分原因。 「……桑克雷上将。」 「叫我巴达叔叔就可以了。什么事?小雅特丽希诺。」 尽管觉得他用的称呼或希望她称呼的方式都很不对劲,炎发少女将这些暂时搁置一边,仰望天空发问。 「那个是在做什么?」 膨胀鼓起的气囊,和被飘在空中的气囊垂下的绳索吊著的黑发少年。气囊正下方有十余名白衣男女,少年正从距离地面约五公尺高的上空向他们猛挥手。 「放一个儿子去飞行。」 巴达若无其事地回答。犹豫了一会该说什么,雅特丽希诺谨慎地开口。 「在我看来,那个球体和齐欧卡所用的叫气球的工具十分相似。」 「妳知识真丰富。没错,原理上是相同的。」 「这样的话──我记得帝国法律禁止制造和运用气球。」 理应禁止发生的景象在眼前展开,这个事实使少女难掩困惑之色。站在她身旁的帝国军最高阶军官一本正经地抱起双臂清清喉咙。 「我来为妳上一课吧。嗯~军事定义上的『气球』,是充满扬气的气囊装上载人吊篮所组成的。」 「听说是这样子。」 「对吧?可是眼前的气囊只吊着我正值反抗期的儿子,没装上关键的载人用吊篮。把这种半吊子的玩意称为气球会惹人生气的,妳不觉得吗?」 「…………」 雅特丽希诺皱起眉头。这时候,少年正在上空发挥取悦大众的精神摆出各种姿势,但专注于对话的她完全没看进眼里。 「因此那不是气球。不是气球的物体飘浮起来并不犯法,所以我儿子也能够安心地飘在空中了,嗯。」 望着脸上浮现故作不知的笑容仰望天空的巴达,少女抵著太阳穴思考。虽然觉得不该接受刚刚的说明,八岁的她毕竟还不知道如实表示这种作弊行为的「诡辩」概念。 「妳也要试试看吗?」 「咦?」 「试试那个。就算优秀的妳,也没有在空中飞行的经验吧。」 巴达指向儿子带着笑意开口。雅特丽希诺迅速回答。 「凡是命令要求,我便去尝试。」 少女直盯着浮在半空的少年毫不畏缩地断然说道,听得巴达苦笑着拍拍额头。 「──原来如此~嗯,妳是索尔的女儿呢。」 「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小看索尔的教育了。没什么,这是私事,妳不必在意。」 两人谈话的途中,吊在气囊下漂浮的少年也由正下方待命的白衣人牵引绳索重返地面。一解开固定身躯的安全带,他便笔直地奔向雅特丽希诺和巴达。 「哼哼!怎么样,很厉害吧?虽然这次高度只有这种程度,但有心的话可以飞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喔。还能飞到云的上面!」 兴奋尚未平息的少年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雅特丽希诺严肃地向同龄的伊库塔?桑克雷敬礼。 「真是让我见识到了罕见的景象。关于此事,我想问一个问题。」 「嗯,什么?尽管问!」 「那个气球……不,那个交通工具,是设想到什么用途而设计的?请告诉我实际的运用方法。」 雅特丽希诺正如字面上意思般是准备「前来学习」,因此立刻抛出一本正经的问题。少年留下一句「等一下」后马上跑回白衣人那边。 「我想问问大家!这架『升天君七号』是用来干什么的?」 「嗯?可以做很多事啊。」「用它无论在哪里都能占据高处位置,比方说在军事上用来侦查或放哨啦。」「不,这方面被教团施加压力没批准吧。」「在帝国内好像不能在战场上放出去喔。」「那就改成民间利用?」「例如把物资送往远方?」「不行。载运量不够多性价比又太差。」「制作地图时如果能从上空俯瞰那可轻松多了。」「你知道地图本身就是军事机密吗?」「感觉好不起眼~」「没有更愉快的利用方式?」 一个问题成为起爆点,穿着白衣的男女侃侃而谈大发议论。少年本身也参加了的讨论在几分钟后告一段落,这次他们所有人一起跑到雅特丽希诺身旁。 「我们讨论过了,但很难决定。妳有什么看法?」 没想到会被反问的炎发少女双眼圆睁。一字排开的他们表情十分认真,受到气氛影响,雅特丽希诺也认真地思索一番后回答。 「……例如在有高低差的地方交接物资?」 「「「「「「「就是这个!」」」」」」」 所有人同时一拍掌心,吵吵嚷嚷的议论在少女周遭再度上演。 「纵向输送是盲点啊。」「没载人的话,对教团那边大概也敷衍得过去。」「山岳地带应该有需要吧。」「要推销给席纳克族?」「我前阵子才去调查过呢,真可惜。」「要这么做没取得北域镇台同意可不成。」「也推销给镇台吧,事先宣传这可以用来替山岳战做准备。」「刚刚我不是说过不能用在军事用途上了吗。」「那边的司令官是蠢蛋喔。」「话说,向双方都贩卖军事物资怎样?」「我知道,这叫做敲诈。」 科学家们众说纷纭的表达意见,热烈地继续讨论。被那股气氛压倒的雅特丽希诺向他们抛出单纯的疑问。 「……难道说,各位在制造尚未决定用途的东西?」 「对他们而言重要的不是用途,而是要制作什么、能够借此发现什么。」 一旁的巴达耸耸肩。那群白衣人听到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没错,毕竟我们是──」「「「「科学家!」」」」 他们异口同声自豪的宣言。面对得意洋洋的众人,雅特丽希诺感到更加困惑。 在屋外参观过「升天君七号」后,巴达暂时离开,雅特丽希诺留下来和其他人一起前往科学家的实验室。她在那里与混入军队组织的异物「科学」──这门学问的起源人物面对面。 「喔喔!妳就是!传闻中的!客人吗!来得!好!」 精神抖擞挺直背脊的白衣老人正和另外两名年轻科学家一起忙碌地上下摇晃盖著锅盖的铁锅。伴随唰噗唰噗的水声,坚硬物体互相碰撞的声音也响亮地传了出来。铁锅看起来很沉重,三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我叫!阿纳莱?卡恩!算是他们这些科学家的!代表!叫我阿纳莱博士吧!」 「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这次还请多加关照,阿纳莱博士。」 炎发少女敬礼。这时候,阿纳莱放下摇动铁锅的双臂。 「呼!呼……伊、伊库塔,该换手了~」 「嗯,包在我身上!」 伊库塔代替阿纳莱加入,和剩下两人再度开始摇晃锅子。尽管由于体格之差必须用上全身使力,少年仍拚命继续这项重责大任。 「那是什么?」 看不出这项作业的意义,雅特丽希诺反射性地问。在弟子们摆放的其中一张折叠椅上坐下来,阿纳莱擦去额头的汗水回答。 「唔。蛋黄、牛奶、砂糖、肉桂少许──将盛装约一公升这些成分混合液的容器放进锅里,周围则是加了盐的冰水。」 雅特丽希诺试着依照说明想像,却还是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冷却掺入混合物的牛奶能做什么?想喝冰镇牛奶直接加冰块就解决了,没必要像这样大费周章。 少女还想追问这件事,但在说出口前打住。因为她还有更加根本性的疑问要问。 「博士,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马上就问问题啊。无妨,尽管说吧──啊,不好意思,你们能到远一点的地方摇吗?」 正在发出喀锵喀锵的噪音摇铁锅的伊库塔等人依言移动到房间深处。侧眼看着他们,雅特丽希诺发问。 「那我便不客气了──话说科学是什么?」 收到这直率的问题,阿纳莱露出浅笑将双手放在膝头。 「妳知道制造彩虹的原理吗?」 「不。刚才的彩虹令我大吃一惊。」 「唔。我以前也一样。对于孩提时的我而言,无论看到多少次不知不觉间出现在天空上的七彩虹桥──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奔跑着试图跑到彩虹尽头的次数更不只一两次。当然,这个愿望连一次也没实现过。 反复这么做的过程中,光是观看变得不足以满足我。我想知道彩虹为什么、是怎么样出现的──如果是妳,这时候会怎么做?」 「首先,我会问身边的大人。」 「真聪明。可是,如果周遭的大人谁也答不出来呢?」 老人以柔和的声调继续问。少女思考一下后再度开口。 「……找机会请教神官。」 「我也这样做过。」 阿纳莱脸上浮现怀念的苦笑,轻轻哼了一声。 「当时请教的对象是擅长街头讲道的神官,官位也颇高,深受本地人崇敬。每次遇见他都对我说教,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是个难以应付的人。 总之,那名男子确实是在我交流范围内知识最渊博的人没错。说到这个帝国的知识阶级,指的便是学习阿尔德拉神学的神官,理应是最适合请教疑惑的对象。可是──」 老人说到此处暂时打住,叹了口气。 「──如果能在那阶段得到可以接受的答案,事情就简单了。面对我的问题,神官微笑着如此回答。『彩虹是神的祝福。是当主神心情平静之际,对我们展现爱的形式』。」 阿纳莱蕴含深邃理性的双眸从正面注视著雅特丽希诺的脸庞。 「妳能够接受这个说明吗?」 炎发少女思考半晌,极为含蓄但明确地摇摇头。 「总觉得……这回答闪避了问题。」 「能将不对劲的地方化为言语说出来,妳比当时的我优秀得多。」 发出自嘲的低笑,阿纳莱的视线投向天花板。 「童年时期的我做不到。虽然半点都无法接受神官的答复,但问我哪边有问题却又指不出来。当然,就算如此我还是插嘴了。依照我当时的经验,大多是在雨后背向太阳的情况下看见彩虹。有时候在清晰的彩虹外侧还会见到另一道朦胧的彩虹。我还发现其他几个可能是线索的共通点,通通告诉神官。我发问前先以自己的方式做好了准备。 但神官那家伙听完我说的话,又一次自信十足地断然宣言,『那一切也全都是神昭显爱的形式』。」 老人放在大腿上的拳头颤抖起来,往日的焦躁渐渐自记忆深处鲜明地复苏。 「再也忍不下去的我终于放声大叫──『那么,你把神那家伙带过来啊!』」 沙哑的叫声在室内回荡。终于察觉自己情绪激动的老贤者清清喉咙做掩饰,而雅特丽希诺紧张屏息地问他。 「……大叫以后怎么样了?」 「狠狠挨了一顿揍。后来我父母听说之后,还加上不准吃晚饭的惩罚。」 阿纳莱吐吐舌头替往事作结,少女也轻笑出声。 「结果,我透过这桩事发现──令人火大的是,用神官们的口头襌『神的伟业』作为说明事物的解答效果简直无敌。毕竟那家伙好像无所不能,无论塞给他什么不可能解决的问题都处理得来。哪怕太阳不从东边升起、月亮不从天空下沉,隔壁的夫妻天天吵也吵不腻地吵架,只要说句那是神的伟业全部就能圆满平息。真是叫人感激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老人指尖按著内眼角垂下头,以低沉的声调继续道。 「可是……那样有多少意义?」 「…………」 「一切皆为神的伟业,的确是很好的解释。但在这之后有什么发展?既然没办法带最关键的神明过来,那岂非只是替『我什么都不知道』换种说法罢了?接受这种停止思考的行动,到底能得到什么答案?又怎能亲手制造出那道彩虹! 当我清楚地察觉自己对神学产生的愤慨时,便对自己下了一个要求。在说明任何现象时都不用神来说明──简单地说,『依靠神太难看了』。可以说,这件事在我心中直接成为『科学』的开端。」 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阿纳莱环顾在室内走动的弟子们。 「我们科学家向世上存在的所有谜题发出挑战信。不依靠神这个万能解答,相对的则运用此外一切手段来追寻真理。尽管在这个过程中衍生出许多技术,但追根究柢来说连那些都是副产品,只不过是通往下一个真理的垫脚石。利用方法由局外人随意决定即可。 科学家的双眼仅仅直视『真理』两字。无止境的探究正是我等的悲愿!那正是我和这些家伙,『阿纳莱的弟子』的存在方式──呜喔?」 「喂,博士你很挡路耶!这里空间很窄,别摊开手臂!」 一名抱着实验用材料的科学家推开老师的肩膀走了过去。招牌台词被搞砸的老贤者一脸郁闷地看着她。 「我说奈兹纳……现在到了最帅的场面啊……」 「是是是。博士你愈自以为帅气地说话的时候,听众就愈是被你抛在一边。现在也一样。你有仔细考虑过对方的年龄来发言吗?」 唤作奈兹纳的女子毫无顾忌地教训远比她年长的老师。阿纳莱回过神目光转回交谈对象身上,只见炎发少女摇摇头表明无须在意。 「……虽然有几个不认识的词囊,我大致理解了您所说的内容。其中也许有误解之处,但科学这门学问就是──试图以其他方法严密地解析神学中用『神的伟业』一句话说明带过的事物,对吗?」 雅特丽希诺谨慎地斟酌字句,以自己的方式陈述科学的简略定义。周遭的科学家们全都瞪大双眼。 「我真是服了……这孩子真聪明。」 「唔,我也吃了一惊。」 谈话期间,移动到房间深处的三人走了回来。他们发挥最后的谨慎将铁锅放在地板上,几乎瘫倒似的坐了下来。 「呼~呼~……我看差不多、好了……」 「喔喔,辛苦了。不过巴靖,你再怎么说也喘得太厉害了吧。」 「半途开溜还敢嫌我!我加起来可是摇了超过三十分钟耶!」 「巴靖哥只要一累就会露出一脸怪相的毛病不能改改吗?每次一看到就没力。」 「伊库塔,连你都说这种话?我最后也是会哭的喔?」 黑发少年一边调侃师兄,一边逐一取下密封铁锅的油纸和绳子打开锅盖,锅内的冰块大约溶化了六成,盐水中漂浮着一个远比锅子小的金属制圆桶。伊库塔以双手举起圆筒。 「……嗯,里面没有流动感。这样子大概……」 少年松开开口部分的别扣,抓住圆筒边缘的指尖猛然使力。紧接着,盖子伴随啪匡一声打开,筒内的情况微微落入在一旁观看的雅特丽希诺视野之中。奇怪的是里面完全不见液体,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知为何的乳白色物体厚厚地覆蓋住圆筒内壁。 「做得很成功嘛!来,准备盘子和汤匙!快点快点!」 奈兹纳应要求从旁边的橱柜里拿出餐具。伊库塔接过她递上的小盘子,用汤匙刮取圆筒里的乳白色物体堆在盘子上。 「这样就完成了!来,从妳开始试吃!」 最后配上一只小汤匙,伊库塔笑容满面地递出小盘子。雅特丽希诺保持接过来的姿势,直盯着盘子上奇异的物体。 「这是……一种冰点心吗?」 「比起用问的,还是用吃得更快。先尝一口!」 当少年再度催促,她似乎也下定决心,拿起汤匙插入眼前那堆乳白色物体。伴随比粥略硬的触感,汤匙轻易地杓起一口分量。 「……我开动了。」 在科学家们的关注下,雅特丽希诺终于将物体送入口中。冰点心特有的冰凉触感在上颚扩散──下一瞬间,浓郁无比的甘甜在紧张地等待着的舌头上融化。 「…………?」 从未体验过的冲撃蹂躏少女的口腔。从鼻孔窜出的牛奶与肉桂风味。在尽情强调那香甜滋味并彻底融化之后,这次又如同爱抚般清凉地滑落咽喉。 「──!──」 炎发少女有好一阵子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至今为止的她甚至无法想像,吃某种食物的行为竟会带来如此强烈的感动。 花费长长的时间彻底品尝完第一口,她的目光悄悄转回盘子,汤匙再度插进那惊人的物体。第二口一落在舌头上,那股滋味配上先前的记忆渐渐变得更加鲜明。 接着,她再也停不下来。在甜美的喜悦洪流中,时间如光一般迅速流逝。恍然回神时,雅特丽希诺在已经扫空的小盘子前收住汤匙,半陷入茫然自失中。 「──要再来一盘吗?」 将汤匙插进圆筒,少年带着灿烂的笑容问。白衣老贤者像赢得胜利般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仰望上方。 「怎么样啊,叫神的家伙!你的专攻领域里没有这种滋味吧!」 伴随许多惊喜的基地导览接着继续,晚上则举办欢迎会,大家在户外围着烤全猪痛飮高歌狂欢大闹一场。除了科学家们还有约四十名士兵参加,尽管军阶和年龄各不相同,每位士兵都秀了一手炒热气氛的「拿手特技」──听说他们是按照点子的有趣程度从想参加宴会者里选拔出来的。 等所有节目结束后,雅特丽希诺被带往宿舍,一个人待在熄灯的房间里,她忍不住认真思考──所谓的游学,或许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第二天清晨。她在天色还没全亮的早上五点醒来,迅速穿好衣服,找回昨天一整天被全盘打乱的日常步调。雅特丽希诺背起皮囊,在不吵醒其他女兵的情况下走出房间,一路来到宿舍之外。尚未被太阳烤热的清凉空气抚上脸颊,各种建筑物依机能性配置各处的基地在宽敞的视野中展开。 「哎呀,早安。」「妳起得真早。昨晚睡得好吗?」 「早安。托各位的福,我睡得很香。」 与站哨的两名女兵互相问候,少女以客气的口吻提问。 「如果不会造成麻烦的话,我想进行晨练。请问这附近有人迹较少的空地吗?」 「我想想……宿舍背面应该可以吧?」「嗯,我觉得不错。如果有同伴要过去我们会叫住他。」 雅特丽希诺向两人道谢后绕到宿舍后方,迅速环顾周遭地形,站在空地中央解开皮囊封口拿出两把木剑。右手握住军刀,左手握住短剑,她保持自然姿势倏然闭上眼睛。 「……屋外、混战。敌方有七人──」 雅特丽希诺自言自语,集中意识──令空间认识中像点亮蜡烛般显现出复数的敌影。有些持剑、有些持长枪、有些则拿着弩弓。那些敌人布阵包围少女,散发毫不留情的杀气。 没有实体的敌人共有七名。忽然间,拿长枪的人朝少女发动攻势。少女扭腰闪过那记瞄准胸膛的刺击,早晨的混战就此开幕。 「疾──!」 这是伊格塞姆相传的修练技法之一,称作「想战」。正如字面意思一般,是与自身想像力创造出的无实体敌人对战。这种作法本身只不过是其他著众多流派也采用的意象训练,但她实践的等级却有不同。 「想战」是伊格塞姆的剑术基础,同时也是令他们成为最强战士不可或缺的祕诀。其意义在于超越纯粹的精神准备,将常在战场的概念化为现实这一点上。完美习得此技法的人,无论有没有练习对手都能不断累积实战经验,说是通往成为身经百战战士之途径也不为过。 「呼……!」 当然,光是如此还没超出胡言乱语的范围。透过「想战」实现常在战场理念的大前提,是自身创造出的架空敌人必须具备迫真的威胁性。不管打倒多少个凑巧削弱得如稻草人般的对手,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形塑优秀想像所需的基础要素大致有两项。其一是亲身到场观察许多武人战斗的经验,在这一点上她没有不足之处。在伊格塞姆家出生长大的她,与父亲招聘到家里的武人较量的机会不计其数。这些累积的经验今后也会继续增加,使想像中的敌人变得更加精细。 其二──则是绝不宽待自己的钢铁自制心。 「喝啊啊!」 以短剑接下横扫过来的长剑,在错肩而过时剜断敌人大腿的动脉。自背后袭来的长枪突刺同时擦过腹侧,燃烧般的炽热从伤口窜上神经。雅特丽希诺用力咽下痛苦继续行动──连自身的疼痛与创伤,她也理所当然地加以重现没有删减。 为了避免遭到包围,她的脚步始终不断移动,雅特丽希诺留意著一露出破绽就射箭的弩弓手,同时砍倒一个又一个对手。敌人的强度设定得比她现有实力能够撃退的程度略高,只要有一个行动做错下个瞬间便会陷入死局。 「──呼──!」 第六人趁着她砍倒第五人的空档袭撃过来。近乎同归于尽的反撃成功后,雅特丽希诺感觉到鲜血从负伤的腹侧与小腿肚滴落,目标转向十几公尺外举著弩弓的最后一名敌人。 在狂奔而去准备一决胜负的途中,敌方射手的杀气贯穿少女全身。直觉领悟到带着腿伤躲不过那一箭,她霎时间以左手的短剑护住心脏。知道这一箭落空自己必将被撂倒的射手必然地将修正弩弓射撃轨道,瞄准目标转向另一处致命要害──头部。 雅特丽希诺瞬间将军刀打横挡下敌人受到诱导的一箭。虽然还未习得「弹开箭矢」绝技,在知道敌人瞄准特定部位时,她可以模仿得有模有样。感受着被弹开的箭帘掠过脸颊飞远,少女踏进一撃必杀的距离一刀斩去。 「喝啊啊啊!」 她先一刀斩断敌人手腕,再回转刀锋割破颈子。按照父亲的指导,雅特丽希诺毫不大意地对准失去力量瘫倒的敌人颈部补上致命刺撃。完全切断颈椎的触感传来,确信胜负已分的她终于停止动作──然而,她的意识里突然浮现第八个敌影。 「……?」 由于在严酷的自我暗示下进入相当于实战的临战状态,少女并未立刻察觉矛盾的状况。她单纯地判断为还有敌人尚未解决,毫不犹豫地挥刀斩向那股气息。 「咦──?」 对方没有一点反抗的迹象,相对的傻乎乎地喊了一声。 雅特丽希诺在那一瞬间察觉决定性的异样感,煞住全身的驱动力。经过几乎扭断肌肉的冲撃,军刀在触及对方脖子之前停了下来。 「不──对不起。我不擅长玩斗剑。」 战场的气息如雾气散去般消失,她的深红双眸重新映出现实的景象──昨天刚认识的少年,像为性命求饶的俘虏般举起双手站在那里。 「──非常抱歉。」 领悟到自己的过失,炎发少女马上将木剑插到腰际立正深深低头道歉。面对她的反应,伊库塔瞪大双眼纳闷地问。 「咦?呃,妳是为了什么事道歉?」 「我太过专注于修练,差点害你受伤。」 「修练……啊,对喔。听说妳家以剑术很强闻名。那应该是我妨碍到妳才对。」 少年难为情地搔搔头,再度望向少女时愣住了。 「……我说!妳的手臂啊肚子啊才是受伤了嘛!」 见他指出身体各处浮现的暗红色斑纹,雅特丽希诺轻轻摇头。 「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跟瘀青类似,过段时间就会消失。」 那是想战中受的伤留下的痕迹。由于少女模拟意象的水准太高,连身体也产生受伤的错觉。伊库塔疑惑不解地说。 「是吗……?不过看起来好痛,还是擦药吧,来。」 少年说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形小木盒,打开盖子递给少女。 「这是我们团里特制的软膏,药效我打包票喔。像我从树上摔下来之类的经常用到。」 「这样吗?那么,承蒙厚赠。」 雅特丽希诺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用指头挖起膏药擦在身体的瘀青上。虽然很感兴趣地看着他,伊库塔撇撇嘴呻吟道。 「妳说话的措辞不能改一改吗……妳和我同年吧?」 听他这么一说,炎发少女倏然停下涂药膏的手,目光笔直地回望伊库塔。 「我的措辞很奇怪?」 「不奇怪,但是硬梆梆的。比起砖头还要硬。不管妳再怎么端正有礼,面对立场相近的人说话口气不是应该更随意吗?」 被少年问起,雅特丽希诺霎时间沉下脸色垂下头。 「……其实在这次机会之前,我都没见过立场和年龄与我相近的人。」 「妳不跟朋友玩吗?话说,妳平常都过著怎样的生活?」 「除了修习从剑术算起的各种白刃技术,也不分日夜学习军事领域的知识。」 「挥剑、用功……除此之外呢?」 「当然,在锻炼和学习之间也有效率地穿插了进食与睡眠时间。」 雅特丽希诺一派理所当然地回答,令伊库塔沉吟著抱起双臂。 「……尽管完全无法想像那种生活,我明白妳不是在开玩笑。」 「我只会说出事实。」 「我也这么想。这样的话……简单的说,妳不知道怎么玩耍。」 如此解读对方的性格,少年咧嘴一笑注视著少女。 「总之,先和我一起玩吧。」 「那是包含在『游学』之内的行为吗?」 「我认为……包含在内,大概吧。里面有个『游』字嘛。」 「那么,我赞同此一提案。不过,具体来说该怎么做?」 「嗯,关于这一点,其实老爸给了我这个。」 伊库塔从怀中掏出折成四折的文件摊开,皱起眉头。 「也许是妳来了的关系,今天的工作很多都相当棘手。」 「……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按照指令书写的去做。任务一,『让古伊汉少校掉进洞里』。」 在少年带路下,雅特丽希诺跟着他不知为何躲进路旁的草丛里。 「……掉进洞里,是指什么──」 「嘘!少校来了!」 他以尖锐的声调打断少女的问题。两人目光所及之处,一名中年男子正走出看似军官宿舍的建筑物。他在门口大大伸个懒腰,朝着两人的方向走来。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每到这个时间一定会出来活动筋骨。少校脱下衣服可是有六块腹肌喔,很厉害吧?」 好了~少年掺杂着笑意说明完毕后,眼神为之一变。 「陷阱我布置好了,这次妳就当成示范来看吧……有点紧张呢。」 雅特丽希诺听到后一本正经地调回目光,正好看见古伊汉少校察觉地面的异状停下脚步。 「……唔?这是……」 少校在土壤变色的部分前方停下来,沉吟一声。 「……伊库塔那小子,学不乖又来恶作剧了吧。」 少校居然一眼便看穿陷阱。从学不乖这句话判断,看来他以前做过很多次类似的把戏。雅特丽希诺斜眼偷瞄少年心想。 「不过土被翻动过的痕迹显而易见,表示只要避开这里就安全──」 古伊汉少校再度迈步从左侧绕过去,第一步却没往下踩,直接踹起了眼前的地面。 「──伪装成这样,其实真陷阱在这边吧!」 覆蓋表面的泥土飞起,露出底下以树枝和树叶布置的机关。看穿双重陷阱的快感,令少校双手叉腰放声大笑。 「哈哈哈,正如我所料!别以为我会中两次同样的计!──喂,你正在偷看吧!快死了那条心现身!」 少校朝周遭拉高嗓门大喊。躲在草丛里的伊库塔老实地站起身来。 「──唉~被看穿了吗?我还以为今天也行得通~」 「躲在那边吗!哈哈哈,少瞧不起年长者!」 伊库塔噘起嘴巴走向胜利后洋洋自得的对手,因为他脚步缓慢,古伊汉少校也一边没有意义的展示肌肉一边走了过来。 「好啦,做好觉悟了没?既然我看穿陷阱,今天的晨间运动你可得扎扎实实地和我一起咕喔!」 话说到一半,他的身躯沉入地面直到腰际。少年高举拳头。 「好,跟我计算的一样!」 「什……什?什么~!」 「今天也是我赢了!双重不管用,那改成设下三重陷阱就行了。别以为同一种陷阱我会用第二次!」 伊库塔说完后自豪地挺起胸膛,这次蹲下来从怀里掏出纸笔交给对方。 「来,少校,快点签名。都已经第四次,你应该很习惯了。」 「可恶……!」 尽管不甘心得咬牙切齿,输家的服从心促使少校照办。收下签名的纸,少年简短地说了句「谢谢!」后掉头回到雅特丽希诺身旁。 「所以呢,第一项任务完成。唉~幸好很顺利。要是一开始就失手那可不像样。」 即使他这么说,炎发少女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评语回应。无视于她的困惑,伊库塔越发得意忘形地继续道。 「类似这样的任务还有四个。大概明白情况了吗?从下一个开始妳也要帮忙!」 「话说在前头,这个任务风险很大。」 接下来雅特丽希诺被带往位于基地中央附近,厨房与餐厅并设的建筑物。当两人绕到房屋后方,伊库塔立刻压低音量开口。 「任务内容很简单,只是从厨房里偷出指定的食材……可是,这里有位可怕的守护神。」 少年仰望位于高处的窗户告诉她。站上周边靠墙堆积的木箱,他们探头注视屋内。一名体格粗壮的老妇人,正带着一脸仿佛在狠瞪杀父仇人的表情搅拌大锅。 「看得见吧。她是炊事长玛莉班?苏沙,通称玛莉婆婆,在本团危险人物排行榜上大约名列第三名。对捣乱她厨房的家伙毫不留情,光是抓到有人偷吃,处以来回搧耳光加跪坐两小时的刑罚那是理所当然。更何况是偷拿食材,万一漏馅的话──」 伊库塔说到此处暂时打住,竖起拇指比出割喉的动作。 「──我们很可能变成早餐的材料。」 那口吻太过逼真,听得雅特丽希诺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将目光转回厨房内,她也提出疑问。 「……话说回来,擅自拿走这里保管的物资没关系吗?」 「当然OK。要追溯起来,本来是我老爸在恶作剧。」 「既然是团长的命令,那堂堂正正地要求对方提供食材不就可以了?」 「这妳就不懂了。听着,只要行动直到离开厨房为止都没露馅就没问题。不过,在途中露馅是不行的。如果没被发现就算任务成功,一旦被发现的话等于从一开始就没有任务这一回事。必须在对所有人保密的情况下达成,确实有这样的工作吧?我记得在军队中也有,叫内查……不对,内访,也不对──」 「内部谍报任务?」 「没错,就是这个,这种感觉。总之我们必须窃取食材。不是享用美味的早餐,就是变成早餐供人享用──我们的命运只有这两条路。」 看见玛莉婆婆的视线往他们的方向转来,两人慌忙把头缩到窗户下。保持这种姿势,伊库塔继续和身旁的少女交谈。 「……难得有机会,就活用妳刚来到团里还没激起对方戒心的立场吧。妳找个想参观之类的借口进入厨房,吸引玛莉婆婆的注意力一阵子,我会趁这段时间偷出食材。」 「负责声东撃西吗。作战计画我明白了。但是……失败时的挽回方案呢?」 「到时候嘛,我会说服玛莉婆婆主犯是我,妳是硬被我拖下水的。如果只有妳一个,她应该不会追究……大概。」 伊库塔没有自信地保证,然而炎发少女静静地摇头。 「那是投降被俘后的程序。我问的是,当作战没有照预定计画发展时,该如何支援你。」 少女直视著对方订正他的误解。少年愣愣地回望着她。 「……第一次有人问起这种事。」 「抛弃同伴的判断本身即为一种失败,父亲是这样教导我的。」 雅特丽希诺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接下少女毅然的主张,少年也露出认真的神色点点头。 「嗯,抱歉,妳说的没错……不过该怎么做才好?假设我被发现那就当场出局无从支援起,可是还要考虑到有几项目标食材没成功运出去的情况。」 「如果面临这种情况,剩余的食材由我来运送。你则迅速脱离敌人的巡哨范围。」 「巡哨范围是什么?」 「逃到敌人的……这里是指玛莉婆婆此人看不见的地方。事后的集合地点也先决定好吧。我还不熟悉基地内的地理环境,由你指定比较妥当。」 「嗯,我知道了。那就在从这里往东望去最深处的那栋房子──背面集合。」 伊库塔指著集合用的房子,面露忧虑之色。 「……可是,真的不要紧吗?虽然说要运送我没成功带走的食材,但妳必须先在不引发玛莉婆婆戒心的情况下吸引她的注意力,不能带着手提包或袋子进厨房。带那些东西进去等于宣告妳想偷食物。两手空空进去是最好的,可是这么一来……」 嗯~少年看看雅特丽希诺的服装歪歪脑袋。长度只到肚脐上方的上衣,和贴身材质制成的膝上裤。这身衣着方便在屋外到处活动,相对的却几乎没有任何藏东西的空间,无论怎么看都不是适合窃盗任务的服装。 将抱起双臂沉吟的伊库塔抛在一边,炎发少女环顾周遭开口。 「──这附近有马厩吗?」 「马厩?在那边有一座大型的。毕竟是基地嘛。」 「那么,来往这栋建筑物周边的人接下来会变多吗?」 「嗯……这里是厨房背面,和餐厅是反方向。距离早餐时段还有一段时间,我想没有人会经过。」 确认这些必要讯息后,少女轻盈地跳下木箱。 「那我们到马厩筹措稻草吧。数量尽可能愈多愈好。」 「──嗯?妳来做什么?」 「早安。我是有幸获得前来此基地游学的荣誉,昨天抵达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老妇人沙哑的嗓音和少女嘹亮的音色在冒着热气的房间里回响──前往马厩做好准备之后,雅特丽希诺依照计画踏入厨房,毫不胆怯地面对厨房霸主玛莉婆婆。 「喔,传闻里的客人吗。阿纳莱老爷子从昨天起就很兴奋……那妳来厨房有什么事?」 「我想参观进行炊事的过程。我会注意不妨碍到您,能请您同意吗?」 「嗯?想看人煮饭,真是奇怪的孩子。」 尽管对稀客来访感到纳问,玛莉婆婆不怎么介意她的存在,以熟练的动作剁著鸡肉。确定她的注意力回到手头的活计上之后,伊库塔跑着脚从厨房门口侵入。作战计画已经展开。 「厨房里没什么有趣的喔。那些饥饿的士兵很快就会过来了,我只是迅速、大量地做出供那些家伙吃的料理,味道也要好。如果想看这种事的话妳就随意看吧,只不过──」 玛莉婆婆咚地一声拿厚刃菜刀斩断鸡头。举起被血与脂肪染得油亮的刀身,厨房霸主低声警告。 「──不准偷吃。」 老妇人宛如狱卒般的压迫感,使得雅特丽希诺提心吊胆地点点头。她偷偷瞄向背后,只见侵入厨房的伊库塔早已开始行动。她也立刻展开支援。 「今天的早餐是鸡肉料理吗?」 「看上去不像猪或鱼吧。不过这些是士官吃的,至于小兵们的伙食,喏,在那边的锅子里。如果妳答应我不偷吃,可以打开盖子瞧瞧。」 趁著雅特丽希诺和玛莉婆婆交谈引开她的注意力,伊库塔在厨房里俐落地四处移动,一一回收指定的食材。一边侧眼追逐他的身影,炎发少女一边探头看向正咕嘟咕嘟烹煮的大锅。 「是炖菜呢。看起来放了很多种部位。」 「我连内脏也放下去一起炖。尽管卖相不好看,这道菜很好吃喔。」 玛莉婆婆露出笑容说明,说话的同时手头的作业也毫不停顿。 「祕诀在食材要用现宰活鸡的新鲜内脏,还有辛香料的用法,不是把所有东西扔进锅里就行了。一开始得先用油炒出香气。」 她边说边把剁好的鸡肉重新堆在砧板上,形成一座小山。 「光是这样味道太强烈,这时候就该蔬菜登场了。我会将洋葱充分炒过……哎呀,盐巴用完了。」 停下正要调味的手,玛莉婆婆探头注视装盐的小壶。那一瞬间,从对话内容察觉危机的伊库塔躲进调理台底下。紧接着,厨房霸主缓缓地转过身。 「我居然忘了补充。备用的盐巴在……」 「我去拿。在正面那座橱柜里吗?」 如果让玛莉婆婆在厨房内走动就会发现伊库塔。为了使她停留在同个地点,炎发少女主动相助。 「嗯,对,就是那里。有一包表面写着『盐』的袋子吧?」 「盐……有的,是这个对吗?」 雅特丽希诺一路走到厨房另一侧,从橱柜一角取出盐袋。在折返途中,受她的支援搭救的伊库塔从调理台下竖起大拇指。 「谢啦。妳的动作干脆俐落,看了就很爽快!」 玛莉婆婆向她道谢,拿起袋子往小壶里倒盐,并像忽然想起似的开口。 「对了,这座基地里还有另一个年纪正好和妳相当的小孩,是叫伊库塔的捣蛋鬼,妳已经认识他了吗?」 「是桑克雷上将的公子吧。昨天,我见到上将时也和他见过面。」 「没错,就是那家伙。他的动作与其说干脆俐落更接近匆匆忙忙,一个不注意就会使坏,大意不得。」 老妇人从鼻子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盐掺进鸡肉里。 「明明是小孩子却比大人还懂得临机应变,所以才恶质,都是遗传自他父亲啊。妳也要多注意,一不留神就会上他的当。」 正当雅特丽希诺不知该如何回答,刚才那锅炖菜在她身旁开始沸腾涌出锅外。 「哎呀!炉灶的火太旺了点,得抽几根木柴出来。」 玛莉婆婆弯下腰拿起火钳探进炉灶里。趁着她专心调整火力,伊库塔正想继续凑齐食材,不幸的是他的意图全泡了汤。一名士兵在此时闯进厨房。 「玛莉婆婆,拔鸡毛和替蔬菜削皮的工作总算都做完了!」 「到底得花多少时间啊!快进来帮忙!」 是是是~拿着食材的士兵走了过来。他是刚刚在别的房间埋首于简单作的轮值伙房兵。人口密度上升的厨房热闹起来,也许是感觉到已达到继续躲藏的极限,伊库塔跪脚出了厨房。 「…………」 炎发少女没有错过,少年在逃离前一刻指向自己先前藏身之处。她以不经意的动作接近那里,果然发现他留下了一张纸条。雅特丽希诺拿起来一看,那是目标食材清单,已拿到的部分用指甲做了记号。 确认还剩下三样尚未取得的食材,雅特丽希诺的眼神变得像老鹰般锐利。 「再怎么说也太慢了,你该不会把所有的活都丢给搭档去做了?」 首先是洋葱。少女不动声色地走到食材旁,从篮子里拿起一颗洋葱避开两人的目光扔出窗外,然后以同样方式再投掷两颗。 「那怎么可能,纯粹是菜刀太钝了。再不送去磨利不行啊。」 再来是芒果干。要找出这样食材花了一番功夫,不过在刚才找到盐巴的橱柜内发现存放果干的角落后,她立刻从中发现橙色的果肉。由于芒果干切成薄片,要投掷令人有点不放心。雅特丽希诺考虑数秒之后,明知很粗鲁还是把好几片芒果干折叠在一起,一整团扔出窗外。 「这样吗?那你在中午之前把太钝的菜刀都整理在一块。」 最后是南瓜。尽管马上在橱柜最下方发现南瓜,奈何体积太大。就算挑出最小颗的也有儿童头颅大小,而且重量沉甸甸的。 虽然如此,炎发少女还是毫不迟疑,看准玛莉婆婆和当值伙房兵同时背对她的瞬间展开行动。她右手抱住南瓜,按照掷铁饼的诀窍身体回转两圈将它顺势掷出窗外。 咚!外头传来沉重的声响。「嗯?」听见声音的两人转过头来,雅特丽希诺早已若无其事地望着调理器具。食材全部取得,接下来只剩撤退而已。少女走向玛莉婆婆开口。 「这里的炊事情形非常值得参考。现在厨房变得有些拥挤,我就先告退了。」 「喔,辛苦啦。随时欢迎妳过来。」 面对难以取悦的老妇人和蔼的笑容,罪恶感刺痛雅特丽希诺的心。另一方面,达成这个像小偷般的「任务」,也让少女心中产生不可思议的兴奋感。 「…………?」 对从未体验过的心境感到纳闷,未能掌握那种情绪真面目的雅特丽希诺走出厨房。 由正面大门走出来后,她再度绕到建筑物背面。离高处的窗户一段距离外的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稻草,但上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见少年已回收了食材,雅特丽希诺迈步奔向集合地点。 「看来很顺利啊。」 在类似仓库的建筑物前找到对方,少女放慢脚步攀谈。伊库塔露出一脸感叹之色回望着她。 「那是没错……不过妳真厉害~」 少年说著望向脚边的大麻袋,里头满满都是食材。 「不管哪一样都准确地落在稻草堆上。那些全是妳避开玛莉婆婆的眼睛从厨房里丢出来的吧?」 「没什么特别困难之处。柔软的食材都由你优先拿出来了。」 「不,要我做同样的事情那可办不到,首先就会撞上窗框。即使成功丢出来,也不可能瞄准稻草堆的位置掉落。因为窗户太高看不见另外一头啊。」 「只要掌握食材的重量和形状,在一定程度的距离内可以靠斟酌力道掷出特定的抛物线。我从外面观看时确认过距离,接下来则是简单的弹道学实践。」 少女说明的口吻在连她也没意识到之下带了几分自豪。伊库塔有些焦虑地抱起双臂。 「……唔唔唔。总觉得我多了一个很厉害的同伴。」 完成几项类似的「任务」以后,在太阳高挂中天时,两人走向位于基地中心的独栋住家。 「这里是我家。」 伊库塔站在玄关前指著住家说道。雅特丽希诺不解地歪歪头。那是栋由木材和泥砖建成的独栋房屋,尽管整体建造得很坚固,但扣掉位于基地中央这一点,仅仅是随处可见的民宅。 「……我可以进去吗?」 「我要反问,为什么不行?──妈,我回来了!」 少年打开家门活力十足地宣告他到家了。住家内传来含蓄的迎接声。 「伊库塔,欢迎、回──咦?」 一目睹门后出现的女性,雅特丽希诺在感动中说不出话来。 女性有一头宛如漆黑清流般滑顺无瑕的披泄长发,一双足以比喻成缟玛瑙的黑眸,白皙得令人炫目的冰肌玉骨则散发出正好相反的白。她穿着具异国风情的长上衣,光滑的薄布料贴身地包覆身躯。从衣?伸出的手脚优美又纤细,光是望着她指尖圆润的指甲就让人不禁叹息。 女子不管再怎么年轻应该也接近三十岁,整个人却没有任何能感觉到年龄的要素。想到此处,不对──少女订正。连这副绝世美貌大概也仅不过是表面。这名女子的美丽在于本质,讨论年龄没有意义。 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少女察觉自己失礼了,慌忙摆出敬礼动作。 「我──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奉桑克雷上将指示,与他的公子共同行动。」 「──是吗。我是优嘉,伊库塔的母亲……谢谢妳陪我儿子玩。」 优嘉嘴角扬起微笑,配合少女的作风敬礼。光是一个动作便能感受到她温柔的性格,雅特丽希诺心中一片暖意。 「我们按照老爸的要求,带各种食材回来囉。幸好有雅特丽在,今天东西好重。」 伊库塔边说边从麻袋里掏出食材放在桌上。优嘉高兴地拿起来看了看。 「有好多、吃的……」 「午餐多煮一点吧。我和雅特丽都从一大早起四处跑,肚子饿扁了。」 「不,请容我谢绝。这样太过叨扰府上……」 当雅特丽希诺反射性地回答,少年打从心底感到惊讶地回过头。 「咦?妳不吃?为什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是我妈做的菜耶?美味程度可是全世界第一名喔?」 伊库塔以全身强调这个选择有多愚蠢,他的母亲也在一旁悲伤地低下头。 「雅特丽、不肯吃吗……?」 「……不,那就多谢招待。」 面对她扬起湿润的眼眸倾诉,任谁也不可能拒绝得了。当炎发少女死心地点点头,优嘉脸上迸出欣喜光彩。 「我马上、做饭……做好之前,妳先和伊库塔玩。」 留下这句话,她踩着小碎步跑向厨房。眼见事情决定了,伊库塔从客厅橱柜里拿来将棋盘放到雅特丽希诺面前。 「妳会下将棋吗?」 「嗯,家里教导过我,说这是军官的休闲活动。」 「那我们下一盘。不让子可以吗?我想和妳公正地较量。」 少女没有异议,双方排好棋子后掷硬币决定先后顺序。 「嗯,是我先手──好,我上了。」 「──久等了,饭、煮好了……嗯?」 大约一小时过去,准备好午餐的优嘉过来叫两个孩子吃饭。然而,伊库塔和雅特丽希诺在客厅里隔着将棋盘相对,神情认真至极地沉思著。 ──派出6──3风枪兵,6──7烧撃兵攻撃,然后战力在右翼会合……不,要歼灭敌人还少一步棋……那就派3──8医护兵绊住敌方脚步……在这个情况下,和现有棋子的联合行动── ──无视前线由8──2展开奇袭……不行,有5──5的烧撃兵阻挡着……用来进攻的棋子不足……干脆解除围阵?可是,要虑到对手从6──3发动攻势的情形…… 在沉默之中几乎可以听见两人的思路。优嘉犹豫着该不该呼唤太过关注的两个孩子,但舍不得做好的餐点冷掉,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孩子们,午饭、煮好了……喔?」 「…………」「…………」 别说回应,两个孩子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接着连续呼唤四次也都没得到搭理,女子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饭、煮好了……」 当优嘉眼角泛泪,稍微加大音量强调,两人投入棋盘的意识终于被拉回现实。 「啊……?对、对不起,妈,我刚刚在专心分析棋局……!我这就过去,不要哭!」 「非、非常抱歉!我马上过去。」 他们分别道歉,慌忙到餐桌就座。这时候,另一个人穿越玄关进了家门。是巴达?桑克雷。 「呼~今天也顺利溜出来了。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巴达。午饭刚刚、煮好。」 「啊~饿坏了──喔,妳来啦,小雅特丽希诺。儿子啊,今天的任务办妥了吗?」 「做完是做完了,可是过程很惊险。这是雅特丽第一次出任务,内容应该弄简单点啊,笨老爸。」 也许平常总是和父亲这样相处,伊库塔说起话来毫无顾忌。巴达耸耸肩。 「太简单的话她大概会觉得无聊──啊,桌上有将棋盘。你们下了棋?」 「因为午饭做好了暂停中,现在停在第一百二十二手。」 「我瞧瞧……啊~这可厉害了,矢仓战阵打得难分难解。看样子还有得下。」 巴达以佩服的语气说道,和妻子一同入座。四人到齐后开始用餐,但放在眼前的筷子马上令雅特丽希诺不知所措。优嘉发现之后,连忙站了起来。 「雅特丽,抱歉。这个叉子、给妳用。」 炎发少女感激地接过熟悉的餐具,目光仍回到眼前的筷子上。 「各位都用这两根棒子……吃东西吗?」 「要夹在手指之间,妳看,像这样。用习惯之后意外地方便喔。」 伊库塔将筷子开开合合展示给她看。未知的文化让雅特丽希诺瞪大双眼,再望向摆在餐桌上的料理,看来也十分新奇。好几个小碗分别盛放一人份的料理,主食似乎也不是烤面包,而是装在器皿里的杂粮粥。 烦恼了一会,她首先试着品尝眼前的清汤。琥珀色汤汁进入口中,淡淡的海鲜风味窜过鼻子,鲜美的滋味在口腔内缓缓扩散开来。 「……这个……」 「清汤、怎么样?味道可能、有点淡。」 「不……很好喝。明明没放辛香料,味道却感觉很有深度……请问这是鱼汤……吗?」 一听到这番感想,优嘉合起手掌表达欢喜之情。 「……真开心。雅特丽,吃得出来。明明第一次吃到,就发现了小鱼干高汤、有多好。」 「高汤……?小鱼干是什么?」 「熬煮成干的、鱼。可以直接当保存食品,不过泡在水里,滋味会慢慢沁开。那就是高汤……做成汤品,就像这样。」 优嘉起身到厨房拿来小鱼干实物。打开麻袋一看,只见里面塞满了干燥的小鱼。雅特丽希诺拿起一条,很感兴趣地观察著。 「真亏妳喝第一口就发现了~小雅特丽。我可是一头雾水。」 「……没错,我还记得第一次做的时候、巴达的反应。巴达、喝了一口后马上说──『这汤忘了加盐啊』。」 「老爸的舌头笨得很。我看就算说肥皂是起司递给他,八成也会吃下肚?」 「那句话是我要说的,儿子。只要是优嘉做的菜,哪怕知道是肥皂你也照吃不误吧。」 「吃啊。那可是妈妈做的菜,给我一大盘我也会大快朵颐。」 「小雅特丽、小雅特丽,恋母情结很恶心吧。」 巴达向坐在斜对面的少女低声呢喃。被他们的互动逗得泛起微笑,趁著餐桌上气氛和睦,雅特丽希诺问起好奇的事来。 「桑克雷上将和家人一起住在这里吗?」 「嗯,我不喜欢抛下家人一再调任。我们部队是全域镇台,有需要的时候无论在帝国哪个地方都必须赶过去。所以我想,那干脆带着妻儿一起走。结果就过著这样的生活。」 「有我在妈妈就不要紧,尽管放心上哪儿去都可以啊,老爸。别老是派席巴叔叔和利坎叔叔在全国到处奔走。」 「你不懂啊,儿子。当头头的非得在大本营里坐镇才行。不然的话,库巴和哈萨都会找不到归处。何况要说真心话,其实爸爸我不在了你也会寂寞吧?没错吧?嗯?」 父子彼此牙尖嘴利地互相挖苦,而母亲在一旁欣慰地注视著。受到他们酝酿出的温暖气氛包围,雅特丽希诺感到心情十分安宁。 「吃完饭之后……大家一起做南瓜金锷饼。你们两个拿了、很多食材,得给玛莉班回礼才行。」 听着优嘉慢慢说出口的话语,雅特丽希诺露出笑容点点头。不只外表美丽,这名女子浑身还散发著让第一次见面的人也感觉亲近的不可思议气息。 来游学真好。少女啜飮清汤坦率地想── 幸福的美梦到此中断。雅特丽在昏暗的帐篷里迎来与舒适相去甚远的清醒。 「向雅特丽希诺中校报告!约伦札夫上将的部队已返回!」 士兵的声音传遍四周。她立刻从床位上起身穿好衣服,将搭档火精灵西亚收进腰包,走到帐篷之外。 看见雅特丽出现,野营的士兵们纷纷站起来敬礼。以微笑作回应,她冷静地看出部下们的状况。尽管在指挥官面前展现刚强的态度,接连的行军确实耗损了他们的体力。考虑到还看不到军事政变解决点的现状,在兵力的运用上必须谨慎。 穿越士兵集团,雅特丽没多久便碰见熟悉的独臂老将领。帝国陆军名誉上将约伦札夫?伊格塞姆站在那里,正由医护兵替右手包扎绷带。 「对不起,我搞砸了。」 老将领神情苦涩地说道,举起负伤的独臂。 「我上了雷米翁家小子的当,在前线被撃退,皇帝很可能已经落入旭日那伙人手中。说来丢脸,这趟我带去的骑兵部队也几乎全军覆没。」 「这样吗……您生还是最重要的。可否告诉我详细经过?」 当雅特丽如此要求,约伦札夫颔首开始说明。炎发少女严肃地倾听着在达夫玛州南侧发生的三股势力之争──关系到皇帝藏身处情报的来龙去脉。 「……假设陛下真的在那座隔离休养设施里,应当视为旭日团搜索队找到了他。不过,宣告赢家是谁的玉音放送至今仍未响起。」 「那边扑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这样一来就没有进展,不过狐狸也可能在紧要关头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化,比方说拿皇帝当人质死守不出等等。」 「有进行确认的必要。虽然可以派遣精力充沛的士兵先行过去侦查……」 「算啦算啦。那么小一个村落,周边肯定早就给包围得密不透风。企图潜入也只会被敌方发现俘虏而已。命令斥候们拉开距离监视吧。」 「我有同感。如此一来──为了察知内情,只有我等直接前往一途。」 雅特丽毅然说道。看出对方没有异议,她转换话题。 「我这边也有两件事报告。前几天,我和雷米翁派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率领的部队交战并将之撃破,保护了与该部队同行的第一皇子殿下。」 「喔~把人要回来了?真不赖。站在体制这一方的伊格塞姆派,终于能脱离皇族缺席的状态像模像样了。」 「是。第二件事──则是雷米翁派搜索队在后方的本队行动迟缓。主因应该是担任总指挥的库尔滋库中校战死,但我派士兵探查,发现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混乱起因。据说是内部有人叛离。」 「叛离?那群下定重大决心掀起军事政变的家伙,到了这个田地还闹内哄,如果是真的简直马虎到极点……尽管不是啥稀奇事,总觉得有点可疑啊。」 约伦札夫皱起眉头。这对他们而言可能是有利情报,但比起坦率地为此高兴,他更觉得难以理解。雅特丽也抱着相同的想法,视线转往南方。 「无论如何,现在只能南下。我预计在一小时候后结束大休息出发。上将的部队要如何安排?要重组的话,我来调派士兵。」 听到她做确认,独臂老将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虽然很想这么干,但只剩一只的手臂成了这副惨状,实在担当不了前线指挥。不必重组部队,剩余的骑兵也由妳接收吧。」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那么,关于我等今后的行动方针,您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只有一个──代替我担任总指挥,雅特丽希诺。如今的我没法挥剑也没法骑马,就算挥舞旗帜也鼓舞不了士兵们的士气。妳刚立下找回皇子的功劳,时机也正适合。战败生还的老头要隐退啦,在这里交接吧。」 约伦札夫语带叹息地告诉她。雅特丽一瞬间双眼圆睁,但察觉对方的认真,她挺直背脊郑重地颔首。 「……遵命。不过有点吃惊呢,没想到竟会听到叔公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好意思,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有点儿沮丧啊……我至今为止不是没吃过败仗,但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情况。怎么说,感觉像一口气老了三十岁似的。」 老将领以判若两人般缺乏雄心壮志的口气抱怨。面对看来比平常瘦小的叔公,雅特丽下定决心问道。 「托尔威?雷米翁的部队很强吗?」 「嗯。托他们的福,我没死成。」 他回答的语气带着几分怨恨。雅特丽感到心情复杂,不知是否察觉她的想法,约伦札夫主动换了话题。 「妳杀掉的露西卡?库尔滋库,我记得是雷米翁家的教育负责人,对那小子来说应该是关系很深的人物。听说她的死讯,说不定会激起他一股狠劲。要交手的话最好小心点。」 「…………是。」 「我要说的话只有这些。正式的交接等以后再办就好,管理士兵的事交给梅格那家伙处理,妳在出发前歇会吧。对不住,把妳从睡梦中叫醒。」 最后留下关心雅特丽的台词,约伦札夫转身自她眼前离去。敬礼目送老将领的背影离开,炎发少女仰望乌云笼罩的天空……从几天前起丝毫没变过,就连云隙也看不见。 * 在追查皇帝下落的三股势力蜂拥而至的达夫玛州南方,悄悄坐落在森林深处,无人看顾的偏远村落。 在堪称村落最深处的淤积黑暗底层,伊库塔与夏米优殿下正与帝国史上最糟的佞臣对峙。 「真亏你能实现如此愚蠢的企图。」 少年耸耸肩说道。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狐狸转了转双眼眼珠。 「──哎呀,你到底是指什么?」 托里斯奈样板化的装傻,伊库塔淡淡地往下说。 「……伊格塞姆派、雷米翁派以及我们旭日团。自帝国军分裂出的三股势力为了皇帝发生冲突,形成三方对峙战况。如今回头想想,构成这局势的经过,岂非充满了刺鼻的蓄意人为的气息? 第一,发出夺回希欧雷德矿山敕令的人──是你吧,托里斯奈。结果导致帝国在北域动乱受到的创伤还没恢复就展开下一场战争。以旧东域镇台的军队为中心组成攻略军,我们『骑士团』再度被派往战场……光是这样明明就够令人厌烦了。」 少年暂时打住话头,轻轻转动在公主另一侧的手臂,想放松不必要地使劲绷紧的肌肉。 「站在当时高阶军官的立场,利用我们来提升士兵士气的判断本身可以理解。我们打从一开始便是为了这个目的被放上『帝国骑士』的位置,尽管并非情愿,在北域的表现也打响我们的名号。用来当成激发战意的素材再好不过。 但进一步缩小范围,以伊格塞姆元帅及雷米翁上将所做的判断来说又如何?──这么思考时,有许多地方令我难以释怀。首先,姑且不提我们,元帅不会将公主调往前线。使皇族面临危险是他最想避免的事情,即使编入军队应该也会安排成后援人员。不如说,要处理像我们这种比起实力更看重参战名义的部队,这么做可说才是常规方法。 再来是雷米翁上将。既然我们成员里有托尔威在,他下这种决定很明显更加不对劲。军事政变爆发前,他本来想将儿子召回身旁。作为派阀首领,同志自然愈多愈好,而出自父母心的考虑更是不用多说。」 伊库塔感觉到思绪正随着一一陈述分析与推测开始运转。首先要营造自己的步调,流利的口才直接关系到获得谈话的主导权。 「根据上述理由,能够看出我们在希欧雷德矿山攻略军编组中所受的待遇并非出自伊格塞姆元帅及雷米翁上将的意思。那么,为何两人被迫接受事与愿违的选择?这个问题换句话说更容易了解──足以歪曲世上无人能比的帝国军两大首脑判断的权威是什么?」 将所有不对劲之处集中到一个问题上,伊库塔向对方抛出回答。 「答案只有一个,皇帝。只可能是狐假虎威的狐狸搞的鬼──呐,托里斯奈。你发出的夺回希欧雷德矿山勅令里,以相当直接的措辞将对于『骑士团』和公主的安排也包含在内吧?」 就算少年指出这一点,他如面具般的笑容依然没有变化。佞臣摩擦著双手开口。 「这般出言干预,对我有何好处?」 「既然你衡量事物的标准并不正常,讨论有利与否没有意义。我指出的只是那道敕令制造了现今这种可笑状况的事实。」 伊库塔迅速截断对手的发言,继续阐述。 「夺回希欧雷德矿山的命令是你下的。矿山攻略战展开后没多久,雷米翁上将发动军事政变。帝国内的伊格塞姆派兵力因出兵至矿山减少,他大概判断这是个好时机吧──跳进你筹画好的局里。」 少年凭借论述深入探索现实,他所挥舞的分析之刃正逐渐厘清托里斯奈企图的全貌。 「期望与下令军队出兵的人都是你,而且从你在叛乱爆发后难以对付的行动来看,军事政变的发生显然从一开始就在你的计画之中。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确然无疑──雷米翁上将这次起义是你有把握地诱导下的产物。」 伊库塔根据累积的推论导出第一个结论。见对方没有如意料般反应,他着手准备第二点。 「……何况,事情还不只如此。 现在想想,把我们交给海军的判断,应该是伊格塞姆元帅在不违背敕命界线内能做的最大安排。若你的指示是『将骑士团投入最前线』,那只要走陆路,我们在路途中非得参加战斗不可。可是走海路的话,至少在部队转移期间必然会得到『宾客』待遇。在名义上置身前线的同时,不管是好是坏皆可远离危险。」 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摀住额头。 「唉,一方面是我们自己爱多管闲事,那个安排结果适得其反……无论如何,我们得以平安地抵达矿山。当时敌阵包围网早已布置完毕,交派给我们的任务也没有显著的风险。回想起北域的遭遇,情况要好得多。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和齐欧卡的白毛小白脸互相试探起对方的想法……就在此时,得知军事政变爆发的消息。」 他的发言渐渐语带苦涩,狐狸微微加深笑意。 「如果知道军事政变有一天会发生,我也会多少做些准备。但那终究只限于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从大局上来说不得不以守势因应──可是当事情实际发生,状况好得过头。作为权威层面后盾的第三公主在我身旁,攻略军司令官是旧识席巴少将,其部下大都为具备旧『旭日团』背景的军官。哎呀,这简直就像在要求我创设独立势力。 我决定性的缺乏信仰心,无法将这一切当成纯粹的巧合或幸运看待。」 伊库塔以带着明确敌意的目光直视眼前的元凶。 「我在此断言。和雷米翁上将的军事政变一样,我重新召集『旭日团』也是你期望并筹画的结果──你操纵了我,狐狸。」 感受着在腹部深处灼烧的愤怒,黑发少年出示第二个结论。一会之后,托里斯奈摩擦双手的动作转变成鼓掌。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很好、很好,这才像话……!」 低笑声在黑暗中回响。狐狸如面具般的笑容在此刻有了血色,显得更加毛骨悚然。夏米优殿下的颤抖透过相握的右手传向少年。伊库塔的手像要消除她的恐惧般使劲握了一下,接着他再度开口说道: 「……自从在萨费达中将的军事审判打过照面以来,我便有所觉悟会被你看穿身分。尽管拿萨扎路夫少校当掩护,我身处的立场也醒目到没办法彻底隐身其后。」 「没错、没错──从那名少校提出战后处理提案开始我便闻到了,闻到那个令人怀念的男子的味道。唯独这个我是不会错过的……和现在的你发出的味道完全相同。」 「我是不是喷点香水比较好?很可惜,我一点也不想为了你而盛装打扮。想捏住鼻子的人可是我。」 少年边说边真的捏起了鼻子。即使面对这样的反应,托里斯奈也只是十分愉快地笑着看着他。感觉好像我正在和某种妖魔鬼怪交谈──虽然知道不科学,伊库塔还是不由得那么想。 「无论如何……帝国军如你的企图般陷入分裂为三方势力互相冲突的窘境。再加上又发现皇帝失踪,从那一刻起任何人都难以预测事态的未来发展。我们率先抵达此地的可能性绝不算高。所以即便是你,也别想说你看透了现在这个局面。」 当他指出这一点,托里斯奈轻松地点点头。 「没错,我没看透。我只是不断期望着。只是边搅拌战场这口大锅边期待着。如果是你,说不定有机会。如果是巴达?桑克雷的遗子,也许──就像这样。」 一说出已故英雄之名,托里斯奈的神情流露出莫名其妙的执著。连去分析那种情绪都嫌毛骨悚然,伊库塔像要扫去那股恶寒般开口。 「这就是你不负责任的烹调造成的结果。看着我们在炖汤里痛苦挣扎,满意了吗?」 「呵呵呵呵……!的确,食材比想像中更加新鲜有力,要是跳出锅子也很伤脑筋,我正想着是不是该把火力加大点。」 这段对话完毕后,两人彼此瞪着对方不再发话。见两人的唇枪舌战结束,夏米优殿下鼓起勇气插口。 「……你依然是个一流的小丑。但事已至此,这样的表演早已不剩多少意义。别再隐藏,表明本意吧。你的愿望是什么?」 被她一问,托里斯奈细长的眼眸骨碌碌地转向公主,仿佛为发现新猎物感到欣喜。 「呵呵……?这个问题别问我,您扪心自问更适合吧?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第三公主殿下。」 「……什么意思?」 「不可以装傻啊。我是说面对此一局面,应该得偿夙愿的人是您。您也明白才是?为此所需的条件都在眼前齐备了。」 托里斯奈说著展开双臂。那露骨的诱惑令夏米优殿下皱起双眉。 「……眼前被逼到绝境,这次转而试图笼络我?尽管我自认理解你腐败至极的本性,你可真没节操──我的叔父大人。」 听见那个词囊的瞬间,伊库塔瞥了公主一眼。少女的目光依旧瞪视著托里斯奈,并淡淡地开始说明: 「这个传闻在宫中常常有人提及……托里斯奈?伊桑马虽然生于中阶贵族之家,但确实追溯他的经历,会发现他母亲年过五十才生下他。我不会说那是毫无可能成真的高龄生产──但收集当时的证词,我不认为这名男子名义上的母亲哈塔莉法?伊桑马有过怀孕迹象。」 狐狸默默地听着公主说的每一句话。纵使话题触及他的出生,游刃有余的态度也没有一丝动摇。 「再加上他关于如何攀上皇帝,也有未解之处。作为文官明明没有立下显著功劳的纪录,托里斯奈和当今皇帝的交流却从他本人官位远低于目前地位时就延续至今。这靠贿赂金额的多寡难以说明。当时的伊桑马家财力即使高估也不过算是中上,财力在他们家之上的贵族多的是。」 夏米优殿下说到此处暂停一下,目光投向在托里斯奈身旁──浑身缠满绷带躺在床上的本国皇帝。 「……在他还未登基为帝,只是众多皇子之一的时候。从周遭没有任何人能够打从心底信赖这一点来说,倒在那边昏睡的人──年轻时的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应该很孤独。这可以说是所有皇族的共通点,能够抛开尔虞我诈来往的人极其罕见。市井小民还有家人,但对皇族而言,愈是血脉相通的兄弟姊妹愈不能放松戒心。在皇宫里的生活,代表着手足之间争夺皇位继承权──经常发展到互相残杀的地步。」 身为当事人的少女怀着真实感情诉说道。她本身比任何人都清楚,皇族生存的环境到底有多扭曲。 「持续生活在这种进退两难的环境里,那个人的孤独感想必是不由分说地愈来愈强烈。在猜疑心无边无际地扩大的同时,想将得以交心的人物放在身旁的冲动应该也会无止境地加剧。然后──如果此时有一个例外出现的话?和自己继承相同血统,立场却只是没有后盾的一介低阶官员,背负著绝对无法参与皇位之争的命运。如果遇见这样的人,产生想将他留在身旁的念头不是很自然吗?」 孤独也等于可趁之机。在掌握她所说内容的前提上,伊库塔静静地插嘴。 「……那么,那个例外继承了永灵树(卡托沃玛尼尼克)的血统却不是皇族?」 「皇帝必须是完美的存在。血统也必须毫无瑕疵。那是贵种幻想从一开始便蕴含的矛盾,索罗克。被判定牴触这道戒律的人会有什么下场,生来就具备一目了然缺陷的皇族将面临什么遭遇,你应该也想像得到。」 以冰冷的声调说完前提,公主明确地指向眼前的对手。 「抹消其存在。像这个人一样。」 托里斯奈瞇起眼皮。他十分欢喜,宛如一个目睹孩子成长的父亲。 「这份聪慧,正是您继承了尊贵血统的铁证。聪明的夏米优──我可爱的姪女。」 在汇集的目光注视之下,狐狸毫不犹豫地一把掀起卡其色的上衣和内衣,一看见底下的身躯,少年和公主同时倒抽一口气。骨骼畸形。从胸部到腹部的肋骨有好几根都扭曲或欠缺,在胸口中央部位形成特别大的凹陷。 最严重的是心脏。本该被层层保护在胸骨深处的心脏,紧贴著薄薄一层皮肉扑通跳动着。 「我打从一开始便无意隐瞒。这是皇室一味想掩盖的祕密,对我本人来说不构成任何弱点。既然是得到您承认血缘关系,我甚至觉得很高兴。」 「继承这个血统觉得高兴吗……我果然无法和你互相理解。」 将公主的感想当成耳边风,托里斯奈放下衣服。这么一来,骨骼的怪异感便完全被藏了起来。为了填补体型的轮廓,他的上衣里似乎有填充物。 面对暴露的真相,夏米优殿下深深叹口气。 「过去只限于推论范围,但现在得到了证实。他出生时是先皇的次子──亦即当今皇帝的大皇弟……话虽如此,如今绝对无法再取回身分。」 「意思是不可能恢复皇籍?」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皇室典范规定所有皇族在诞生后一个月内要和皇帝的贴身精灵相见,经由这道手续赋予皇籍,不容哪怕晚上一天。然而托里斯奈并未得到这个机会,不同于对发生丑闻的皇族所做的剥夺皇籍处分,从一开始就没算进去的人,不可能恢复权利。」 公主凭借记忆力断言。伊库塔也点点头望着狐狸。 「也就是说……帝国宰相地位便是你出人头地的极限吗?托里斯奈。不愿接受的话只有自己另行建立王朝一条路,但你总不会说那是你的目的吧?」 少年半讽刺半认真的发言,在此刻引起重大异变。托里斯奈皱起了眉头。他的表情确然无遗的表漏了毫无虚假的遗憾之意。 「真是出言不逊啊,桑克雷。为何要这么说?无论在何人眼中看来这岂非都是自明之理?即使放眼世界,除了永灵树之外别无其他堪称正统的王朝。这个世界上除了帝国以外的所有国家,明明都微不足道。」 听到托里斯奈这番热烈的主张,这次轮到少年皱起眉头。 「……你要谈论统治权力的正统性?亲手使皇帝沦为傀儡,靠着狐假虎威的权威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的你来谈这个?」 「这么批评我实在遗憾。绝非虚言,再也没有比我更深爱帝国的人。」 「喂,你想讲什么都行,起码用我能够理解的语言讲吧?」 就像表明已经束手无策一般,伊库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狐狸的视线转向公主。 「夏米优殿下,刚才您指着我称我是存在被抹消的皇族──但您可知道,您也险些有同样下场?」 他细长双眼里的两个瞳孔发出不祥的光芒。公主下意识地后退,同时反问。 「……你说什么?」 「那是在殿下诞生的时候。作为当今陛下第十四子出生之际,您论排行是第五公主。您应该也知道,后来不到三年之内上面有两位皇姊去世,您的地位也随之晋升至第三公主。您不认为非常可怕吗?」 「……我听说争夺皇位的手足之争从当时便很激烈。除了肖像画,我和已故的两位皇姊未曾谋面。不过……听说过两人是都死于非命的传闻。」 「年纪较长的那位在卧房内遭人勒毙。较小的那位则是食物被下毒,痛苦挣扎后死去。同一时期还有一位皇子失踪。毫不夸张,当时的皇宫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皇族不是活在畏惧遭到谋杀的危险之中。」 「想来也是。那么,我也无法否定自己曾面临走上同样命运的危险。」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对您而言最初的危机甚至不是皇宫的生活,而是更早──在您刚刚生下来时便发生了。」 托里斯奈的口吻带着阴郁的气势。明知道不应该听,公主还是不由得侧耳倾听。 「当时,陛下对亲生子女越发炽烈的斗争感到痛心忧虑。后继之争与作为后盾的有力贵族利权密切相关,即便以皇帝的立场要他们住手也无法阻止。皇子们早已失去接受父亲谏言的度量,连看见有血缘关系的他们的脸都觉得厌烦──在陛下的心理陷入如此悽惨状态的时期,您却出生了。」 托里斯奈掺杂着哀叹说道。苦涩地看着他那副装腔作势的举止,伊库塔领悟。在此人目睹的过去,昔日在皇宫中发生过的无数悲喜剧中,也包含夏米优殿下的出生。 「再也不想要更多皇子或公主。抱持这番想法却又没停止每晚召女人进寝宫,实在很像陛下的风格。因为唯有随心所欲控制玩弄后宫佳丽的时候,陛下才能切身感受到自己的绝对性。换句话说,陛下追求的全部只限于和女子交欢──对于行为带来的结果毫不关心。不,反倒觉得厌恶。」 在半途中直觉领悟到接下来的内容将不堪入耳,伊库塔绕到公主背后摀住她的双耳。托里斯奈看见后露出浅笑,加大了音量。 「正因为如此,当我向陛下报告您出生消息的瞬间,他面露怒容这么交代──」 狐狸双手抵著脖子吐出舌头,倾注所有的恶意说出那句话。 「『我不要了。勒死扔掉!』」 冲撃贯穿少年摀住她耳朵的双手窜过夏米优殿下全身。不等她恢复正常思考,托里斯奈继续拷问。 「说出那句话时,陛下确实是认真的。按理来说,陛下的意志应该在您洗完新生儿的初浴前实行──不过,正如从殿下活着站在此地这一点可以明显看出的,事实上并未发生。呐,您认为这是何故?」 伊库塔紧抱住公主的头大喊「住口!」。连那声斥骂楚虽成喝采,狐狸高声吟咏。 「是我向陛下进言。我拚命说服急性子发作的陛下息怒,冷静接受公主的诞生──明白了吗?因为有我搭救,您才得以站在这里!」 难以接受的情报接二连三涌入公主超越恐慌变得一片空白的脑海。 「可爱的夏米优、聪明的夏米优。我救您的次数不只这一回。否则的话,为何连父亲都厌恶的幼儿能够在那地狱般的环境里存活下来?为了不让您遭手足所害,不沦落为贵族们的傀儡,当时我用尽了一切手段。将您交给齐欧卡也是其中一环。赋予您作为政略人质的存在价值,同时使您远离皇位之争。」 托里斯奈一个劲地大谈自己的奉献,以热烈的眼神注视公主,双眼中甚至蕴含着某种类似慈爱的感情。 「您应该理解了?我没有笼络您的意思。不必做出那种事,我也是您独一无二的监护人,您也应当体察回应我的愿望。这是当然的,因为我为您如此鞠躬尽瘁!」 夏米优殿下的身体开始阵阵发抖。伊库塔用力拥抱住她,愤怒得咬牙切齿。 「……不管哪个家伙……为什么都想凑上来诅咒这孩子?」 手臂依然紧抱着公主不放,他仅将双眼转向敌人宣言。 「喂,狐狸。尽管觉得讲也是白费力气,我告诉你一个常识吧──只要眼前有小孩遇到危险,伸出援手对成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进一步来说,对于援助不该要求任何代价。从你搞错这一点开始,你的论调就不具任何分量──还有……」 伊库塔愈说愈压抑不住情绪。想到有多少蛮不讲理的事情持续折磨著怀中少女,他出自肺腑斩钉截铁地喊。 「……只能让这孩子保住一命,却坐视她的心灵创伤化脓不管,哪来的颜面自认监护人!」 那声咆哮撼动室内淤积的黑暗──以此为分界,公主的颤抖慢慢地平息。狐狸企图侵入她内心的话语,被更加强而有力的温暖驱散。 脸上首度收起笑容,托里斯奈直盯着两人。 「──原来如此。现在你是她的监护人吗?伊库塔?桑克雷。」 「我很清楚我作为监护人资质不够完备,但远比你好得多。」 「……呵呵呵呵!哎呀,我还真是惹人厌。」 瞬间恢复小丑的态度,狐狸忽然为难地以手指点着眉间。 「……不行、不行。和你们交谈太过刺激,再继续聊下去我恐怕会忘了时间。在那之前,让我们回到正题。」 伊库塔紧张起来。就连直至目前为止的言语交锋,实质上都只不过是单纯的牵制。 「在奉现任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号令之下,宣言从本日此时起召开皇室会议。出席的皇族只有一位──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托里斯奈以陶醉的神情这么宣告,恭敬地当场跪下俯首。 「恭喜您,夏米优殿下。如今您的的确确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忍受漫长的雌伏时期,夙愿得偿的时刻近在眼前。」 宰相喜悦地说道。不愿落入对手步调,少年打断他的话头。 「别冲过头,狐狸。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皇族在世,更何况在这里谈论即位没有意义……为了预防那边的皇帝突然暴卒,将公主的皇位继承权升至最高顺位。以保险来说,这么做就够了。现任皇帝在世期间不必走到让位那一步,在实务上只要设置摄政者便足以应付。」 伊库塔一点也不打算让怀中的少女背负皇位这种重担。尽管当现任皇帝暴毙时不得不暂时即位,但假使真的发生,也只需等到情势安定后让位给其他皇族。像这样去守护公主的心灵,正是他和炎发少女的约定。 「听懂了就快点做。你好歹装作是皇帝的代理人,起码有变更皇位继承顺位的权限吧?」 「关于这一点自不消说,既然抵达此地的只有夏米优殿下一人,我绝无将皇位让给其他任何人的意思。明明已公平地给予机会,他们却未显露出永灵树的血统。多么不像样、多么愚蠢……!这种不完美的人,必须立刻自皇统中排除!必须被抹消存在!」 呐喊声渗出怨恨。连那股恨意都在转瞬之间平息下来,托里斯奈笑容满面地转向公主。 「因此,有资格承担下个世代的只有一人。夏米优殿下──身为帝国宰相的我,准备授予您至尊地位。虽然我想进言先担任摄政者这种绕远路的做法没有用处,但您本人坚持的话那也无妨。无论如何结果都大同小异。 距离云端雾霭笼罩的山巅只剩一步──为了登上颠峰,不管过去或将来,我提出的条件都只有一个。」 他加深龟裂般的笑容。显露出藏在面具背后的魔性,托里斯奈告诉他们: 「消灭伊格塞姆。在敕令支援下集合雷米翁派势力,将冒充帝国军正统的炎发元帅一干人打为叛贼蹂躏至体无完肤。您就以这一战所流的鲜血作为最后的祓禊,登上颠峰成为完美无缺的绝对者吧!」 「什──」 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心脏,夏米优殿下停止呼吸。狐狸那一句消灭伊格塞姆,在她耳中听来只像是在说──杀了雅特丽。 「你闹过头了,狐狸。」 少年发出冰冷的声音,以眼神示意背后待命的风枪兵将枪口对准佞臣。 「饶你一命的理由已彻底消失。什么也不必再说了,你就要死在这里。」 不带感情地说完后,伊库塔用双臂紧紧环抱住公主的头。这次不只耳朵,连她的双眼也牢牢摀住,好让她的心不再受更多不必要的伤害。 做好一肩扛起所有责任的觉悟,少年正要下令开火──就在此刻。 『──察觉对权限者的攻撃行为。警告侵害者。权限者的死亡在施加于该AE系列的人类援助规定内,被设定为现存统一国家单位「卡托瓦纳帝国」相关项目的初始化开关。』 一个精灵在床舖上开口。是作为皇帝搭档的贴身精灵? 『实行此行为,将使所属同国家单位的全体人类生存成本上升十倍以上。审慎考虑过法律与伦理以及成本效益后,劝告侵害者中止攻撃行为。重复警告侵害者。权限者的死亡在施加于该AE系列的人类援助规定内──』 伊库塔在此时感受到足以令全身寒毛倒竖的凶兆,不等脑袋理解便反射性地大喊: 「──把枪放下!」 手指就要扣下扳机的士兵们听到指令后慌忙放下风枪。感觉到冷汗流过背脊,黑发少年沙哑地问。 「……那是什么?托里斯奈。」 明明险些被射杀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帝国宰相轻轻将手放在床舖边缘。 「如同刚才所听见的,那是精灵们对你们下达的最后通牒。虽然掺杂了不认识的词汇,还是能掌握大意吧?」 「……你的死将对卡托瓦纳帝国的全体居民带来重大负面影响。如果我的耳朵没突然出毛病,听起来是如此。」 「果然厉害,理解得真快。是的,这么解释没错。并非比喻或夸大──只要杀了我,或做出相当于杀害的行为,这个国家将永久失去四大精灵的恩惠。」 托里斯奈摊开双臂这么回答。虽然感觉到恶寒加剧,伊库塔仍努力保持平静发问。 「真爱吹牛。这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胡说八道?」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 狐狸说出一个人尽皆知的国名,以此为信号开始说明。 「你在北域交手过的军队的大本营。自那一战以来,他们似乎在军事方面暂时止步,和齐欧卡合作并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伺机而动。说归这么说──如果以为连国家之间的外交都完全断绝,那可是你们贸然断定。」 狐狸嘲讽地说。伊库塔歪歪嘴角。就算找遍全帝国。也找不到任何人能够准确掌握这只狐狸暗中活动的全貌。 「你们或许忘了,我乃文官首长帝国宰相。政治领域才是原本属于我的战场。正因为如此,凡是我有出征的机会,绝不容露出没带回任何战果的丑态。」 托里斯奈有力的口吻说完前言,手轻轻贴上胸口。 「而我赢得的战果是这个。大司教神官职──仅次于教皇的神职者地位。现在的我有四大精灵及主神庇佑。明白的话,就该知道对我枪口相向是何等罪孽深重!」 托里斯奈盛气凌人地严厉斥喝。毫不畏惧他的态度,少年摇摇头。 「因为你是大司教,一旦你死亡精灵将会放弃帝国?──简直一派胡言。高阶神官的地位如果真那么灵验,阿尔德拉总部国老早就制伏了帝国。」 「正如你所言,那个国家并不具备这种权限。由于作为国家母体的阿尔德拉教团也没有,因此这是当然的。话说,谁也无法命令精灵『放弃人类』。因为协助人类的生活,是他们在所有时代中坚定不移的本能。」 「你的说词互相矛盾。那为什么,你一人的死会导致人们失去精灵的恩惠?」 「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我基于此理念扩张贴身精灵的权限。贴身精灵是皇帝的搭档,例如玉音放送的发信,原本便被赋予更多特殊权能。不过,其权能在真正意义上能够做到何种地步──没有一个人确实知晓。我在这里找到应该探究的主题。也就是,贴身精灵作为发信源对其他精灵的干涉可以进行到什么程度? 我这就说出答案吧。只要对象是帝国内的精灵,依照发动条件而定,甚至可能强制停止所有个体是我的结论。明白了吗?失去精灵的恩惠,具体来说便是这么回事。」 即使是伊库塔也无法马上回应,为了分析内容陷入沉默。这段期间,狐狸十分自豪地继续往下说: 「现在的我是担任皇帝代理人的帝国宰相,谋害我会对帝国整体不利。我的死亡将导致更多人的死亡──姑且不论事实,在场的贴身精灵这么认为,因此对我的死设下惩罚好避免你们行凶,在结果上使更多人类过著幸福的生活!」 「…………!」 「就算回顾历史,特定个人的死亡伴随这么严重惩罚的例子恐怕也只有我一个。当然要说服贴身精灵费了一番力气,特意抢来大司教神官职,也是为了增加我的存在对这个国家的分量。为了帝国的未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丧命,有必要设定极大的惩罚作为杀害我的抑制力──实际上我花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才使精灵接受这个逻辑。」 听到这段话的瞬间,少年终于想通帝国宰相作为的本质。 「……利用逻辑矛盾诱导精灵的思考吗……!」 「没错。原理和你们诱使火精灵发出『扬气』时所用的手法相同。你应该知道,精灵的思维与我们相比有些笨拙,但又无法放下眼前的问题不管,努力想在人所提出的条件中找出通融方法。不是很坚强又惹人怜爱吗?那种献身的态度而今正保护着我的安全,就更加可爱了。」 帝国宰相从床舖上抱起贴身精灵高高举起,发出嘲笑。 「听完这些,如果你还打算杀我──没关系,尽管动手。就像你们方才所见,要一剑刺进我的胸膛容易至极。不过动手时……得做好将帝国境内两千万臣民全数虐杀的觉悟喔?」 面对他的恐吓,伊库塔和夏米优殿下都忍不住战栗起来。如果真的失去四大精灵的恩惠,产生的损失不计其数。帝国居民大半都过著仰赖精灵的生活。 人们得以安心开拓降雨量稀少的土地,是因为有水精灵保障干净的飮用水。活动时间得以延伸至日落之后,是因为有光精灵提供灯光。不必每次烹饪时从头开始生火,是因为有火精灵准备火种。帝国和齐欧卡之间的战争得以成立,是因为风精灵愿意纳入枪身。如果这一切全都被收回,帝国人民的生活水准好一点也会倒退回数百年前。 问题不仅限于实用层面。精灵已在人们的生活中扎根,再加上阿尔德拉教给予的定位,等于是国民的精神支柱。精灵的消失势必替帝国社会带来严重的混乱,作为被神抛弃的国家,皇室权威也将一落千丈。 万一这样的情况成真──在未来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毁灭一途。 「……谈判之后再从头开始。」 看出情势不利,伊库塔牵着夏米优殿下的手转过身准备快步离去,背后传来托里斯奈严厉的呼唤。 「皇室会议已经开幕。难道你以为这场肃穆的集会允许人半途离席吗?」 少年暂时停下脚步,斜眼凌厉地回瞪对手。 「不允许又怎样?剥夺公主的继承权作为中途离席的惩罚?──怎么可能。我很清楚那样对你来说结果是本末倒置,连恐吓也算不上。」 这个反撃令狐狸无法立刻回应,闭口不语。伊库塔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没办法当场提出其他惩罚,代表你手中的牌也没多到绰绰有余──废话少说老实等著,不必那么着急,我也会确实把你从你自豪的保护罩里揪出来。」 自昏暗的半地下建筑物重返地面,和在外等候的同伴们一起前往设于村落外围的野营地。所有人首先依照哈洛的指示更衣、洗手及漱口完毕,再用沾上消毒水的毛巾擦拭全身。 等全身打理得焕然一新,伊库塔再度召集「骑士团」成员。当大家在军官用帐篷里到齐,他第一句话便向同伴们做确认。 「大家有仔细消毒吧?好好漱口、洗手过了吗?」 「都确实做过了,阿伊。」「你都再三交代过了。」 「我当然不用说,更是替殿下特别仔细地清洁过了。请放心!」 听到他们的回答,伊库塔微笑着点点头。然而马修面带忧虑。 「……不过,靠这些步骤足以防治传染病吗?只要有一个人被传染问题就麻烦囉?」 「大部分士兵都在村落外待命,我命令进入村内的士兵都要和我们一样做清洁。为防有人随便应付,分成两人一组执行。不接近和不让本地居民接近自不用说,我还彻底要求他们不靠近呕吐物及排泄物,尽可能不站在两者的下风处。当然,即使如此并非就毫无风险也是事实。只是……」 伊库塔的话声一顿,犹豫半晌之后露出复杂的表情开口。 「……因为不希望大家松懈,我犹豫过该不该说。在现阶段,这个村落里多半没有可怕传染病的患者。哈洛,妳有发现类似的病患吗?」 哈洛正往数量与人数相同茶杯里倒茶,听到后摇摇头。 「……虽然没靠近诊治不能打包票,据我所知的范围内,那些在外头走动的村民的症状并非特殊的传染病。还有……如果有那类疾病蔓延,村落里的状况应该会糟糕得多。」 「是、是吗?那么,那些一看就不健康的人……」 「不是传染病病患。硬要说的话,他们得的是人们害怕会传染的病。」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说到这里,冒着热气的茶杯搁到眼前。少年喝了一口茶休息一下后继续诉说: 「前提是这五十年来,达夫玛州都没有重大传染病的报告。我向公主确认过,不会有错。唉,以常识推论,接近帝都的州若有疫情蔓延,没引发大骚动反倒奇怪。」 相对于听见这番话后露出安心之色的同伴们,伊库塔却表情低落。 「……接下来我要讲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尽管传染病并不会频繁地出现大流行,不再送人进这类隔离村落去的一天却不可能到来。不如说,只要周遭的人认为『我不想被传染那种病』,便足以作为隔离患者的理由。大多数情况下,疾病是否真的会传染并非问题所在。 明明不会轻易传染给人,一旦罹患后将遭到孤立的疾病──大都有肉眼可见的特征症状。代表性的病名,我想你们也知道几个。」 四人表情沉重地陷入沉默。望着他们的反应,黑发少年静静颔首。 「总之,平常这里并非传染病患迎接临终之地,而是收容罹患难治疾病被歧视弃民的隔离村落。这个村落能长期维持下来的事实本身,显示不等传染病流行,各地就以不低的频率持续供应居民到这里来……那只狐狸也是料到这方面才选为藏身处吧。这里没有危险的病人,正适合用来藏身。」 伊库塔一脸苦涩地说完后轻轻甩头。 「抱歉,我扯太远了──虽然感染流行病的风险不高,往后也一定要彻底进行漱口、洗手与消毒。依照目前的状况,光是得个感冒也很麻烦这点是不变的。」 看到所有人点头回应,黑发少年改变话题。 「那差不多该回到正题上,谈谈托里斯奈?伊桑马与皇帝。」 只去掉关于夏米优殿下过去的部分,少年淡淡地说明他们在黑暗底层的交谈内容。现场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这算什么?意思是说那个宰相拿帝国全体精灵和国民当人质?」 马修满脸难以置信地说。对他的心情产生共鸣之余,伊库塔撇撇嘴角。 「如果照单全收就是这么回事,不过首先有九成是虚张声势。」 少年有力地断言,令哈洛瞪大双眼。 「是、是吗?」 「当然了。强制停止在帝国内的所有精灵──如果真的办得到,他应该会小规模实行一次示众,比方说先停止我的库斯。明明只需这么做便可大幅增添真实性,那家伙却只做理论上的说明,什么也没实际操作。在这个阶段便事有蹊跷。」 当他指出可疑之处,托尔威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嗯,那部分我也觉得不自然。主张自己做得到和实际做出来之间有天壤之别,既然没动手,那怀疑他是纸老虎很合理。」 「没错。总而言之,那套说词和大声嚷嚷『杀了我会遭天谴!」没什么差别。如果一字不差的话嗤之以鼻就行了──但麻烦的是,不像十分令人怀疑是否真实存在的天上神明,精灵的确存在于我们眼前。」 除了夏米优殿下以外的四人分别注视著搂在膝头上的精灵。 「他们体内具备的机能之多,对我们而言是巨大的未知术理。在日常生活中受惠于那些机能的同时,我们却对于精灵们是如何实现这些的理论大都不得而知。库斯制造光的机制、沙菲和图召唤风的机制、米尔凭空生出水的机制──无论哪一点都是尚未去解开的谜团。甚至在连『阿纳莱的盒子』内也没超出假说范围。」 伊库塔甚至是抱着敬畏地点明这个事实,以指尖抚摸库斯的头。 「更何况是皇帝的贴身精灵,神祕性更加强烈。那个个体掌握的权能和其他精灵有明显区别是确切的事实。发送玉音放送、赋予皇籍、关于皇统部分知识的普及化──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超常特权。」 「这么说来,也无法断言强制停止所有精灵的神蹟不包含在其中……是这么回事吧。」 少年颔首同意公主的补充。马修抱起双臂沉吟。 「虽然知道有九成是虚张声势。可是只有间接证据能够佐证……吗?」 「要在知道这一点的前提下豁出去,负担的风险太大。没有精灵,人们的生活无法成立。」 伊库塔面带苦涩地说道。哈洛露出钻牛角尖的表情咬著指甲。 「……怎么办?宰相说殿下就任摄政者的条件是『消灭伊格塞姆』吧?那种事绝对、绝对办不到。我们是来调停军事政变……再说,那边有雅特丽小姐在……」 现场的气氛愈来愈沉重。对此感到忧虑的托尔威率先开口。 「各位,沮丧也无济于事,先来整理状况。 皇帝陛下和宰相已在我们手中。我方本来打算运用这个权限调停军事政变,但托里斯奈在紧要关头提出不可能实行的条件胡搅蛮纒。正准备除掉他时,这次他又宣称帝国境内所有精灵和国民都是他的人质。虽然知道他的说词有九成是虚张声势,却只有间接证据无法全面否定……我们的现状约是这般。」 听完青年的状况说明,黑发少年点点头。 「嗯,描述恰到好处……不过,这样吗。你也终于会主动出面担任协调人啦。」 「啊……抱歉,是不是太爱出风头了。」 「笨蛋,这样才好。你不出风头谁来出风头?难不成你忘了,在这场军事政变后雷米翁的时代将会来临?」 托尔威有力地颔首回应伊库塔带着告诫之意的台词。对两人的互动反射性地燃起对抗心态,微胖少年猛力举起手。 「我、我有个提案!呃~那个……暂时无视托里斯奈,总之先和雷米翁派会合怎么样?听起来或许像搁置问题,可是仔细想想,现在不理会他也没关系吧?单是掌握了皇帝,应该就足以在跟其他势力交渉时占上风。」 当马修这么说的瞬间,伊库塔错愕地转向他,使他一阵焦虑。 「咦、咦……?我说得不妥当吗?」 他回顾起自己的言行,但面前的黑发少年缓缓地摇头。 「……你说的完全正确无误。正如你所说的一样,吾友马修!」 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说完后,伊库塔右手握拳戳了戳头。 「不行啊……看样子我比自己想像中更加欠缺冷静。满脑子只顾著思考必须马上处理那只狐狸,把大局观给忘得一干二净。」 众人关怀的目光全投注到分析自己状况不佳的少年身上。马修意会地开口。 「你累了。从希欧雷德矿山出发到这里,你作为最高司令官一直拚命工作吧?做出每一个指示所背负的压力也与过去相差悬殊。突然从基层中尉身分扛下重任,任谁都会出状况。」 说出来就发现,这真是理所当然的情况。哈洛也同意这个意见。 「……是呀。我觉得我们把伊库塔先生逼得太紧了。虽然我知道情势无法预测,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现在先休息一会如何?」 「我也赞成。使阿伊保持最佳状态,是达成目标的捷径。好好睡一觉恢复精神,阿伊。休息期间事情都交由我们处理。」 托尔威以坚定的口吻承诺,拍拍胸口。黑发少年带着苦笑点点头。 「……没有因素能否认啊。我明白了,那我就接受大家的好意。从现在起休息半天。」 「别说半天,至少好好睡上一天。你这家伙本来不比旁人多偷懒几倍就会没法呼吸吧?……既然决定,那就快点出去。」 在马修驱赶之下,伊库塔老实地从椅子上起身,并牵起邻座的夏米优殿下的手。她困惑地望向少年。 「啊──索罗克?」 「妳当然也要一起。我们一样都没睡多少,妳可别说妳不累。」 伊库塔不由分说地要公主站起来,牵着她的手迈开步伐。 「好,我头转到那一边。行李在那里,换好睡衣后请随意。」 「咦──?」 夏米优殿下被带往另一个帐篷,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没多久便察觉一个重大事实。这个空间中不管怎么看都只有一张床。 「一、一起──我们要一起睡?要我在这里和你同床?」 「这动摇反应早了三年。好了,快点换衣服。」 「不、不,可是……!」 「啊啊~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正在不断减少~我宝贵的休假~无可取代的安息时间~」 被慢吞吞的叹息声催促,公主许多次来回望着睡衣和床舖。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她吞了口口水,轻轻触碰衣服钮如。 自己发出的衣物摩擦声,在少女耳中听来格外响亮。她好几次回头确认背后的情况,花上几乎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终于换好睡衣。 「……换、换好了。」 「那么,妳先请。」 伊库塔回过头指着床舖。回应他的指示,对少女来说需要非比寻常的勇气。犹豫许久之后,夏米优殿下在床舖边边拘谨地躺下来。 「……这床舖以两、两人用来说,不、不不会太小吗?」 「我习惯了。既然是跟公主一起,我反倒觉得宽敞。」 「烂透了!你刚刚的发言在两层意义上都糟糕透顶!是我可想到的范围中最卑劣无耻的!」 「啊~真是的,好吵。」 少年脱下上衣挂在旁边椅子上,豪无顾虑地躺到床上。 「我身上或许会有汗臭味,请忍着点。现在不是有余裕要求冲澡的情况。」 「不要提!我、我也一样……所以,不必同榻而睡也……」 「妳说笑了。在发生那种可笑的事情之后,我怎么可能丢下妳足足一天不管?」 伊库塔用强硬的口吻告诉对方,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过来。他把夏米优殿下只要翻个身很可能就会摔下床的身体移往床中央,手指温柔地梳着那头金发。少年在心跳剧烈到快要抵达临界点的公主耳畔悄悄呢喃。 「落入睡梦中,忘掉一切。妳什么也不需要怀抱,什么也不需要背负。无论怎样的过去,都束缚不了妳的未来。」 「────」 「晚安,公主。尽可能作个好梦。直到妳入睡为止,我会在一旁看顾妳。」 公主的双眼浮现泪光。僵硬的身体从少年指尖碰触到的部分开始放松。 「妳知道吗?──所有的孩子,都有作梦的权利。」 第二章 二者为一   一艘小船漂浮在拂晓时分的水面上,船上载着两个手握钓竿的孩子。 「…………」「────」 伊库塔和雅特丽瞪着绿色的浊水,连一动也不动。要说变化顶多只有偶尔传递水壶喝水,就连喝水的时候视线也直盯着钓线前方不放。令人傻眼的是,他们保持这种状态已超过一小时以上。 忽然间──伊库塔手中的钓竿垂在水面的浮标有一瞬间下沉。 「…………!」 钓竿前端连续弯曲了两、三次。感受到他的紧张,雅特丽也在小船上转过身。没多久后,少年两手承受的负荷一口气加剧。 「上钩了──!」 和某个东西相连的钓线迅速划过水面。一眼看出那个情形,雅特丽当场抛下自己的钓竿站起来。 「喂、怎么回事、力道好强劲!真的是鱼?身体快被拉走了!」 「用力沉下腰!只要拉高到附近的水面就对付得了!」 少女楸住少年的皮带,将他快从小船上浮起的腰际拉回原位。虽然为了预防这种状况,钓针、钓线和钓竿都挑选特别牢靠的,但唯有体重没办法增加。他们两人合力对抗一个人应付不来的猎物。 「咕咕咕咕……!」 伊库塔使尽浑身力气举起钓竿。不久之后,一道巨大的影子自眼前的水面浮现。少年的脸因为使力过度胀得通红,从颤抖的双臂就能明显看出,他的奋斗支撑不了太久。 「再十秒钟就好,挺住!」 说完之后,雅特丽拿起一旁的割线用小刀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鱼身滑溜的触感紧接着落水的冲撃后传到手臂上,她擒住了水中的猎物。 猎物拚命挣扎想甩掉她,尽管被猛烈的反抗甩得全身摇晃,少女坚持不放松手臂的力道。不只如此,她还抓准对手动作迟缓的短暂破锭将右手小刀插进鱼头,刀尖穿入刺中骨骼的触感,深深扎进鱼体内。 「──噗哈!」 趁著还有气,雅特丽轻松地浮出水面。运用浮力和上半身的弹性轻松地回到位于她视野中较高位置的小船上。 「我肯定给了牠一记重创!手感怎么样?」 少年气喘吁吁地拉钓竿,发现手上传来的抵抗感远比刚才的劲道弱得多。 「抓到了抓到了!抓到了~!」 胜利的欢呼声传遍基地。背后拉着放猎物的手推车,黑发少年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他身旁的雅特丽也面露喜色。没多久之后,听到欢呼的士兵们纷纷聚集过来。 「怎么啦,伊库塔小弟?──哇!这到底是啥玩意!」 「呜喔,好大!和我们身高差不多喔。」 「这是你们两个人抓到的?干得好~」 士兵们佩服地说。跟在后头过来查看情况的玛莉婆婆也惊讶得瞪大眼睛。 「唉呀,我还想说是什么,这不是雀鳝吗?真亏你们能抓到这种活像怪物的东西。」 「玛莉婆婆,妳知道这种鱼?」 「就是雀鳝啊。栖息在大河或湖泊之类水流缓慢的地方,活得久会长得很大。偶尔会抓到这样的大家伙,我年轻时见过几回。」 老妇人怀念地说。听到这番话,周遭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说到玛莉婆婆年轻的时候……」「应该是数代前的皇帝陛下的朝代吧?」「肯定比军阀时代更早。」「叫更多人过来,听时代活生生的见证人谈论宝贵的经验喔。」 「哈哈哈!──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开玩笑的士兵们慌张地四散奔逃。给那些没规矩的家伙重重打个栗暴后,玛莉婆婆边弄响双手的骨结边走了回来。 「话说回来,这鱼要怎么办?就算个头大也没法用啊。」 「咦!不能吃吗?」 「好歹也是鱼,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但我没自信做得好吃。这种鱼的身体构造有点特别。你们用手摸摸鳞片试试。」 两人依言触摸雀鳝的体表,立刻察觉不对劲。 「鳞片剥不下来……?」「真的耶,紧紧黏在身上。」 「与其说鱼,更像鳄鱼的皮对吧?嘴巴也像鲨鱼一样特别大,不管看多少次都是种古怪的生物。」 玛莉婆婆耸肩说道。也许是听见骚动声,这次换成大批白袍科学家朝巨鱼前交谈的三人一拥而上。 「听说你们钓到了沼泽霸王?」「哇!是这个吗!这可是条大家伙!」 走在前头的年轻男女开口。他们是奈兹纳和巴靖──在阿纳莱为数众多的弟子中,和伊库塔相识特别久的两个人。 「抓到是很好,但该用来做什么就伤脑筋了。奈兹纳姊、巴靖哥,有什么好点子吗?」 「用不到?那由我们接手如何。大型鱼类的进食习惯还有很多不明之处,我想趁这个机会解剖观察内脏。」 奈兹纳眼中闪烁著好奇的光芒。伊库塔听到之后,看向身旁的少女。 「雅特丽也接受吗?」 「没关系。抓到的猎物能派上用场是我的荣幸。」 天生的果断使炎发少女干脆地点头同意──这一个月内,雅特丽参考从奈兹纳算起的女研究者们如何用词遣字,将日常生活中的说话口气全面更新。用硬梆梆军队口吻说话的时期,如今已成为怀念的回忆。 「好,那么『钓到沼泽霸王!』任务到此结束。马上进入下一个──」 「等等。」 玛莉婆婆揪着衣襟留下正想立刻切换至下一个行动的两人。 「你们两个把那大家伙拉上水面时很拼吧,不但弄得浑身湿透,还透著泥巴味。」 「嗯……会吗?这点水晒晒太阳很快就干了。」 「只有你一个这样或许也可以,但别忘了,今天你带着淑女当搭档。以后如果想当个够格的男人,就不能把身旁的女人弄得脏兮兮的还满不在乎。」 老妇人直视著少年仔细地嘱咐。唔唔~伊库塔沉吟著抱起双臂。 「……说得也对。」 「明白的话就去冲澡……不,干脆泡澡吧。这样正好。伊库塔,你家不是有装浴池吗?」 「虽然有可是很小耶?我更喜欢大家用的大澡堂。」 「大澡堂用的是温泉,要灌水调节到适当温度很费工夫。总不能单单为你们两个给许多士兵添麻烦。」 若无其事地教导他们轻重有别,玛莉婆婆在两人背上往桑克雷家的方向推了一把。 「总之快去吧。还有,帮我转告优嘉夫人。前阵子送来的点心──叫金锷饼来着?我和厨房的人一起分享了,很好吃。」 「嗯,我会转告!」 伊库塔活力十足地答应,和雅特丽一起奔向基地中央方向。老妇人叹口气,手叉著腰目送两个小小背影离去。 「……湿答答。」 看见从玄关进屋的孩子们,优嘉简短地说。她一眼看出他们此刻需要什么,立刻着手行动。 「我去向邻居、借风精灵。雅特丽的搭档、也可以帮忙吗?」 「当然。西亚,麻烦你了。」 「谢谢。先在浴池放水好吗?帮浦的用法、和我以前教你的、一样。」 从两人的对话也看得出,随着经常往返桑克雷家,雅特丽已对这里相当熟悉。两人按照优嘉的吩咐打井水注满浴池,烧热洗澡水的火力由风精灵和火精灵控制,他们的任务只有提水。 在客厅边下将棋边等待数十分钟后,浴室传来呼唤声。 「洗澡水烧好了。我去准备替换衣物,你们慢慢洗。」 将湿透的衣服放进优嘉准备的篮子,伊库塔和雅特丽踏进充满蒸气的浴室。他们先冲水洗去泥泞,然后再把脚跨进浴池里。 「「…………呼──!…………」」 当两人并肩坐在狭窄的浴池,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直到肩膀深的那一刻,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栋房子里有浴池。」 「……啊~嗯,这么小的尺寸,在别处不常见吧。」 少年脸上浮现苦笑。手放在浴池边缘,他说明这间浴室的由来。 「这里是老爸为妈妈盖的。妈妈很爱泡澡,但是不习惯待在人多的地方,在大澡堂总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所以老爸和阿纳莱博士商量过后,弄出这样的迷你浴池。当时妈妈可是心花怒放。」 伊库塔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仰望天花板喃喃地说。 「对了──自从妳来到这里,感觉妈妈变得比平常更开朗。」 「是吗?」 「嗯。她好像很高兴我和妳一起玩。我平常很少和年龄相近的人玩耍,也许是这个缘故。」 「这么说来,至今为止你虽然介绍过很多人给我认识,却没有其他同龄的人。」 「一方面因为这里是军事基地……我自己也觉得和博士他们玩起来更开心。虽然也认识一些年龄相近的孩子,但该怎么说,每当要深入的时候对方就不肯跟上来。当我开始觉得有趣的时候,对方大都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少年不满地吐露,撇撇嘴角。但他的心情又在下一瞬间好转,望向身旁的雅特丽。 「原本担心和妳也会这样,结果却是令人惊喜的意外。岂止跟上我,一不小心我都快被妳抛在后头了。」听到这段评语,炎发少女微微挺起胸膛。 「秉持自主性来努力处理任务是理所当然的。光是听令行事,不管经过多久也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指挥官。」 「指挥官吗……那样也不错,不过妳干脆当个科学家如何?」 伊库塔没头没脑地提议。雅特丽愣愣地回望他。 「……当科学家?」 「没错,当科学家,和我们一起分析辨明全世界不可思议的事物。由妳和我搭档挑战,肯定一辈子都不会无聊。」 「具体来说要做什么?」 「什么都做。到北方新大陆寻找未知生物、寻找传说沉没在东方海洋里的太古遗迹,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数也数不清的谜团,妳有办法置之不理吗?不,我办不到!」 少年热烈地说明,从洗澡水里高举双臂。少女皱起眉头沉思。 「……总觉得想像不太出来。」 「是吗?我想像得到。比方说在调查洞窟时遇到巨大怪物袭撃,被我和妳合力撃退。弓箭射不穿牠坚硬的身躯,但我们看穿光源是栖息在暗处的那家伙的弱点。先用光精灵的远光灯使怪物退缩,再引诱牠到出口受阳光照射!」 「哪来的光精灵?你没有精灵,我的搭档则是火精灵。」 「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订下契约就行了。还有呢,例如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袭撃航向东海的船只,被我和妳合力赶跑。妳挥剑斩断怪物缠住船身的触手,趁著怪物畏缩时。用珍藏的那发砲弹轰炸牠。在运用了扬气爆发力的砲撃威力下,怪物简直不堪一撃!」 「不管去哪里怎么老是被怪物袭撃?没有其他模式吗?」 「其他的?嗯……如果对手是巨人或龙,在我看来感觉不太科学……」 「来袭的敌人够多了。我不是指这些,既然跃入未知的世界,应该有更多各式各样的发现才对。像是穿着不可思议的服装、语言无法相通的人,造型前所未见的房屋……」 雅特丽回忆著刚来到这座基地时的经历一一举例。听到这番话,伊库塔的脸上也迸出光彩。 「妳瞧,妳不也想像得到吗?怎么样,想不想亲眼看看这些东西?」 被少年一问,少女几乎要在脑海中描绘起尚未见过的景象。然而──自制力在前一秒发挥作用,她强行打断思绪。 「……去思考这些也没有意义。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走上军人之路。」 「咦~?那样太奇怪了。重要的不是妳想不想当吗?」 「并不奇怪。就像龙生龙、凤生凤,我从一开始便知道,生而为伊格塞姆的我该怎么生活。只是如此而已。」 雅特丽以淡然却坚定不移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伊库塔在洗澡水中噗噜噜地吐着气泡,以动作表露对这番说词的不满。 「……我无法接受。」 「你不必接受。」 「非常有必要。没有妳同行,我说不定会被怪物吃掉。」 少年这么抱怨,闹脾气地嘟起嘴巴。他身旁的少女微微一笑。 「怪物有那么容易遇上吗?──我先出去洗身体了。」 雅特丽在浑身泡暖和后跨出浴池,拿起毛巾和肥皂清洗身体。伊库塔在浴池里沉默了一阵子,目光投向在冲洗区的她──就在那一瞬间,他像被落雷劈中般瞪大双眼。 「……雅特丽。该怎么说,妳的体型非常漂亮。」 极为匀称地互相连结的骨骼和肌肉,薄薄的脂肪层,在水珠迸散下闪闪发光的光滑肌肤──没使用任何修辞,少年直接将目睹这一切产生的感想说出口。炎发少女停下清洗身体的手愣愣地回望他。 「……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因为还在成长期,我想我在女性化体型这方面远远比不上优嘉阿姨。」 「当然,妈妈是全世界最美的人……不过妳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明明从头到脚全都经过锻炼,却找不到一点僵硬紧绷的感觉,柔朝又有力,该怎么说……」 为了寻找下一句台词,少年犹豫许久。他苦思良久后,总算挑出一个比喻轻轻说出口。 「……像一把精心砥砺过的剑。看着妳,我总觉得──快要流泪。」 「要是你哭了,我也很伤脑筋啊。来,你也出浴池吧。我帮你洗背。」 无从得知对方的感动,雅特丽向少年招招手,让他坐在眼前。边接受她用沾著肥皂泡的毛巾擦背,伊库塔边悄然低语。 「……妳知道吗?纯粹的铁很脆弱,掺入杂质会变得更加强韧。」 「你在说什么?」 「如果是说妳的事就好了。如果我也包含在内,那就更好了。」 伊库塔难为情地垂下眼眸,闭上嘴巴不再说话。雅特丽难以理解他想说些什么──无关于她的困惑,他心中的感情或许便是在此刻第一次明确成形。 当天下午,基地内开设了供军人和科学家交换意见的会场。依照总司令的方针,旭日团经常召开这类活动。雅特丽一派当然地表明参加意愿,获得首肯后和常客伊库塔并肩就坐参加讨论会。 「今天的主题是考察古战场,发生在风枪兵加入战争初期的加修那克之战。以这一战为对象,重新评估帝国军的兵力运用。」 担任主持的阿纳莱在黑板上喀喀地画出战场分布图,吸引与会者们的目光。 「这是一场证明从中距离展开战斗时,风枪兵对当时的主力兵种枪兵占有优势的遭遇战。相对于帝国的千人枪兵部队,当时的敌国?加伦姆王国的风枪兵为半数五百人。地形是全长八百公尺,宽度五十公尺的平坦直路。双方在近两百公尺外确认敌军存在,同时展开攻撃。结果为帝国方惨败。相对于加伦姆只损失了整体的两成兵力,帝国军部队实际上有超过五成战死──受到在军事上足以判断为全灭的重创。」 博士停下书写数字的手,转向与会者们。 「为什么加伦姆的风枪兵获得胜利,帝国枪兵战败?有没有扭转胜负的方法?反过来看,这一战在战史上具有何种意义?希望你们讨论这些议题。」 一听博士催促,雅特丽率先举手。当阿纳莱点头回应,她也站起身开口。 「我认为帝国方部队在加修那克之战吃了败仗有两大原因。其一是缺乏与风枪兵对战的经验,其二是枪兵部队缺乏士气。」 「唔?」 「有没有遭遇横排散开的风枪兵齐射的经验,将使指挥官与士兵们的应对截然不同。他们没有切身感受过战列风枪兵的威胁──当然,战败的原因不能去掉这一点。 根据纪录,这一战枪兵部队的指挥者是李尔金?卡迪上尉。据说他在子弹射不中的最后方不断对遭遇射撃裹足不前的前排士兵们下达冲锋命令。作为军官这样的态度并不算错,但他表现出的立场恐怕导致在劣势战局中成了众矢之的的部下们士气低落。」 「喔~我懂。」「长官躲在安全的地方下令,士气当然会下滑。」「让人很想说『那你先上啊』。」 科学家之间传出特别直率的感想。军人们有些颔首同意,有些反倒摇摇头仿佛在说「你们不明白」。尽管对这种融为一体的气氛感到困惑,炎发少女还是继续道。 「不必冲上最前线,起码努力前进到战列中段,士兵们的战斗意志应该也会恢复不少。关于缺乏士气的问题,不要只限于现场指挥,说不定可以追溯到更早之前的实战──或是士兵们的训练课程来寻找原因。 就结论而言,他们缺乏足够的勇气。没有足够的勇气在迎面而来的枪林弹雨中冲刺完两百公尺。身为后世的军人,我认为没有让士兵们培养出这种勇气,是从加修那克之战的战败中看出的应当反省之处。」 雅特丽如此归纳替发言作结。正等著其他与会者的反应,她身旁出乎意料冒出声音。 「我不这么认为。」 伊库塔?桑克雷迎面针对少女的意见提出异议,在阿纳莱以眼神示意他发言之下,少年在众多成人环绕中堂堂地说出看法。 「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战败──这或许是事实,但反省之处应该选其他部分。话说,这单纯是帝国方没有风枪才会输掉吧?虽然在因为缺乏某些事物导致战败的意义上是不变的。」 雅特丽趁著少年说到一个段落再度举手,征得博士的同意反驳道。 「等一下,这说法太过穿凿附会。加修那克之战是在帝国枪兵对决加伦姆风枪兵条件下开战的。既然是考察古战场,那岂非应该去摸索在此一框架中可能实现的应对?」 「意思是指,讨论『因为这样才会输』、『如果这么做就获胜』对吧?我从这层面开始就有不同意见。因为,这是一场幸好输掉的战斗吧?」 面对他根本性的异质意见,少女皱起眉头。伊库塔进一步说明。 「因为我的知识不足,下面的说法包含了部分推测。这一战发生在风枪兵加入战场初期,可以视为帝国引进风枪兵的时间比加伦姆晚了一步吧。以这一场败仗为契机,帝国内也开始将风枪看成重要的军备之一。到这里为止有错误吗?」 「……多半是这样。既然这一战被当成枪兵输给风枪兵的象征性一役,将其视为重新评估军备的契机十分自然。」 「那么,我试着反过来思考。如果这一仗打赢了,帝国引进风枪兵的时间点大概就会延迟很多了。」 少年这么主张,目光转回黑板上描绘的战场分布图。 「李尔金上尉在加修那克之战中输得很惨。幸亏他惨败了。假设结果是压倒性胜利或、险胜或者──呃……」 伊库塔讲不出模模糊糊记得的词汇,阿纳莱小声地帮忙解围。 「是惜败?」 「没错,大概是那个。是惜败的话,这场仗应该都不会变成彻底重新评估军备的契机。直到下一次被别人打得溃不成军前,从结果来看说不定会造成更多的损害。难道不能说,他在应该战败的时期战败了吗?」 少年说著再度转向身旁的雅特丽。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尽管不会断言这并非一方面的事实,但我绝对无法赞同。这纯粹是结果论。大体上在所有战争中,扣掉策略性假装败退的案例,没有应该战败的局面存在。这是军事的大原则。至少身分为一介前线指挥官的李尔金上尉,没有权利关注胜利以外的目标。」 「妳说的或许没错。就算如此,应该只责怪现场指挥官李尔金上尉吗?假设他是一员猛将,赢下这一仗得到的也不过是空虚的胜利,绝对无法迈向正式导入风枪兵的未来。如果必须反省这一点,应该检讨的不是当时权位更高的人吗?」 「权位更高的……等一下。你打算追诉到多远来做批判?」 「无止境往上追溯。我可是每天都在向现任的帝国陆军上将抱怨喔。」 伊库塔不满意地断然说道。那倨傲的态度令炎发少女发出叹息。 「……在长官下达的命令中完成任务,是世间普遍要求全体军人表现出的态度。无视这一点只顾著批判长官的判断,因怠慢遭受惩处也无可奈何。」 听到雅特丽严厉的批判,少年不高兴地撇撇嘴角。 「很可惜,我是科学家而非军人。话说妳也不必受到这种规范束缚吧。妳还没成为军人,也还没确定会是啊。」 「确定会是。我先前也说明过,生而为伊格塞姆就是这么回事。」 「我才不知道什么伊格塞姆。我在跟雅特丽说话。」 他反驳的内容变得更孩子气,雅特丽生气地也加重语气。 「话说,你把军人当成什么了?考虑到前线指挥官的立场,『幸好输掉』这种话应该死也说不出口。不管在战史上被怎么定位。士兵们在战斗中受伤流血的事实都没有改变。如果结果战败,没有一个指挥官不会对自己力有未逮感到懊悔。」 「我没说这种态度是错的。不过,让最必须反省的家伙藏在那份真诚背后放过他们太奇怪了。缺乏足够的勇气这种论调,如果要说一直待在战列后方的李尔金上尉很胆小,那从战线后方不断下达专断命令的大人物就不胆小吗?为什么不责备他们?」 「前线指挥官和高级军官所需的资质不相同是理所当然的!你所指责的高阶军人,过去必然有过担任低阶士官上前线的经历,因为在前线立下的战果得到肯定才被提拔为高阶军官。只拿担任司令官的立场指责他们缺乏勇气并不恰当!」 「表面上是这样!可是一爬上高阶军官位置,我看那些人不会轻易把地位让给部下吧?接二连三阵亡替换掉的总是低阶军官,就这么倚靠他们的努力,结果帝国军这个组织愈来愈演变成靠底层弥补高层无能的军队!」 愈是争辩,双方的情绪就愈激动。面对两个坚持各自的主张一步也不肯退让的孩子,半是化为观众的其他与会者小声交谈。 「好厉害,火花四散的激辩耶。」「我们完全被撂在一旁。」「太难介入啦~光是看着他们就被青春光芒烤焦啦~」「多么高水准的小孩子吵架啊。」「要不要赌输赢?我赌小雅特丽五百。」「有意思,我赌伊库塔五百。」「议论的胜败怎么判定?驳倒对手的人算赢?」「我看赌谁先喘不过气比较好吧。」「不然先咬到舌头的人算输。」 科学家们甚至开始抛出轻率的提案。这些闲话当然都进不了两个当事者耳中,他们脸凑著脸,额头几乎撞在一块。 「明明连组织内情也没掌握多少,说得像你很懂似的……!」 「妳的立场明明也和我差不了多少,却总是说些看破红尘的话!」 虽然双方都怒气冲天到很可能演变成打架却决不至于动手,是他们自尊心的展现。在争论途中动手等于主动认输。虽然年纪还小也能够明辨是非,伊库塔和雅特丽仅仅用彼此的主张全力针锋相对。 「──那个,嗯。总之,我明白我正遭到大力批判。」 一道悠哉的沙哑嗓音介入那亢奋的漩涡中。众人的视线同时转向门口,只见巴达?桑克雷拉着拉门站在那里。 「阿纳莱老爷子,今天的讲义内容是这样子吗?」 「原本应该讨论加修那克之战,但论点从那个主题展开飞跃性的发展,现在就变成了这个情况。」 「装傻啊。反正你根本没有修正讨论走向的意思吧。」 「不先使他们对自己无法冷静的部分产生自觉,便没办法冷静的讨论。」 老贤者故作不知地说,将原先站立的位置让给巴达。代替阿纳莱站上讲台的旭日团总司令官没规矩地将两边手肘搭在桌上,咧嘴一笑。 「既然被当成抓着地位不放的老贼,那我也要插嘴说几句。以主张的内容来看,小雅特丽和我家笨儿子说的都有道里。小雅特丽从前线指挥官的立场指出战术层面的错误,我儿子则从连神明都不怕的科学家立场指出战略层面的错误。姑且补充一下,大略来说,所谓战术是在战场的战斗方式,战略是战争整体的进行方式。 两个主张的差异可以说直接等同于你们所持观点的差异──不过要论哪一个观点才正确,那就令人苦恼了。」 巴达搔搔脑袋,看向炎发少女。 「以军人的角度思考,正确地毫无疑问是小雅特丽。毕竟基层随时都得听上面的命令行动。因为平日得执行有死亡危险的任务,一旦发号司令者与听令者的上下关系动摇,组织本身便无法运转。军人不允许批判长官也是基于这个道理。无论今时往日,军队都是极端的直线领导组织。我家的笨儿子不清楚这些基本规则,真是盛气凌人啊盛气凌人。」 巴达接着望向儿子叹息著耸耸肩。在少年回嘴之前,他迅速往下说。 「可是──在我担任前线指挥官四处奔波的时候,最折磨我的也是这种属下不能对长官有任何意见的军队组织体质。 在这个系统中,一旦长官无能,下头的人全部会跟着遭殃,而且要一直持续到长官承认错误为止,那大多是在战场上的士兵伤亡惨重之后。关于这一点正如我儿子所说的,高阶军官往往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虽然制定作战方案负起相对的责任,但障碍在于成功与否难以判断。特地呈上修正意见,却被长官说『才不需要这些,战况接下来会逆转』驳回的次数多得很……说真的,那个蠢上校要是早点摔下楼梯该有多好。」 巴达忍不住吐露怨言。他清清喉咙当成没发生过,再往下说。 「这话是到了现在才能说出来,成天都在制造借口以便无视长官指示的战争也不少。真的很麻烦啊~老实说我很想放声大喊:『够了,闭嘴把事情全交给前线的人处理吧!』然而,奇怪的命令要来的时候还是会来。比方说要求在储备粮草只剩三天份的状况下保卫要塞一个月,而且不提供补给……这算什么?土?要我们吃土吗?是白痴吗?想死吗?」 他的措词听得军人们不由得带着几分苦涩发笑。回顾从前被迫面对的苦战,巴达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说一直回应长官抛出的难题是基层军人的工作,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打从心底讨厌那样的身分,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经历同样遭遇。因此我决定,拥有自己的军团后要随心所欲放手去做。举办这场集会也是出于这个理由──瞧,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伙人简直毫无节操到神清气爽的地步吧?」 巴达指向室内坐成一排的众人说道。这句话没有说错,在场的军人从士官到高级军官都没有隔阂,连军人都不是的白衣科学家们也堂堂包含在内。这一幕象征了旭日团的现有状态。 「这并非军事会议,而是意见交流会,举办目的是为了让处于任何立场的人都能从他的角度毫无顾忌地表达意见。所以小雅特丽和我儿子的意见也一样可以存在。只要遵守讨论礼仪,唯独在这个场合对长官做出批判并不受限制。」 巴达说完后笑了。无法立刻释怀的炎发少女开口。 「……允许这种侵权行为,军队组织真的还能成立吗?」 「虽然不是没有负面影响,直到今天为止都是成立的。而且今后我也想努力继续维持下去。这便是我期望中『沟通通畅』军队的理想状态。」 用感觉不出意气昂扬的口吻做结论,巴达越发扬起嘴角。 「不过──小雅特丽和儿子都还太年轻,没办法在我这样的成年人过问后就停战吧。」 一双漆黑眼眸迎面注视著两个孩子,他缓缓地宣言: 「你们一决胜负吧。不必有所顾虑,无论如何不辩出是非好歹就不甘心,是可爱年轻人的天性。」 「你们讨论的是关于现场指挥官及司令官执行职务能力的问题──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何运用部下。要了解实际情况,尝试亲自运作一个集团是最好的方法。」 巴达将伊库塔和雅特丽带出意见交流会会场,抛出前题之后在广场上召集士兵。看来他事先已安排好,转眼间人数就凑齐了。 「所以,我借给你们一营人马,往后的『任务』就运用他们来完成。」 两个孩子站在整然列队的六百人前茫然地呆立不动。雅特丽在数秒钟后回过神。有些焦虑地开口。 「这……再怎么说,应该会妨碍到军团营运吧?」 「这些士兵都是从后备人员中募集的志愿者,妳不必担心这方面的问题。再说,全力回应孩子的需求可是成人的志气啊。」 巴达干脆地宣言。炎发少女面有难色地陷入沉思。 「……现阶段我的运用经验只到步兵排而已。」 「不会吧~伊格塞姆家都要求实地学习到这种程度?……就算如此,在这次的事情上我准备的玩具大小可是更胜一筹。呼呼呼,下次我要向索尔夸耀一番。」 这次换成儿子对笑得像个坏孩子的父亲提问。 「借我们六百人,是要我和雅特丽各指挥三百人吗?」 「不,不是的。刚才我也说过,你们应该认识的是现场指挥官及司令官在各自立场上需要具备的能力及差异所在。你们的职务就随每次任务交替来指挥这六百人。」 「像是今天的任务由我当司令官,明天的任务由雅特丽当司令官?」 「正是如此。不过任务未必都能一天之内完成,有时候要担任相同职务好几天。当然机会是公平轮流的。」 少年听到说明后思索地沉吟起来。雅特丽也接着发问: 「司令官的职责是针对要求的任务来拟定作战计画、编组部队、整备军需,这么理解正确吗?」 「大致上是如此,但你们不必太逞强。不起眼又麻烦的例行公事部分由我们来处理,在基地内的生活还是像之前一样,把实质负起指挥工作的期间看成自任务开始后从据点出发直到归返为止即可。」 「等部队按照拟好的作战计画出发后,担任司令官的人要留在基地内等候?那不是有点无聊?」 「没那么便宜。担任司令官的人也要跟随前往现场,但运用部队的权限要全部交给现场指挥官。也就是说──无论眼前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准插手或过问。」 一听见这番话,伊库塔和雅特丽同时陷入沉默。看穿两人心情的巴达默默地笑起来。 「喔,你们都想像到了?没错──你们将钜细靡遗地在特等座上目睹拟定的作战计画有何优缺点、自己下的命令造成哪些结果。即使在现场察觉失误也为时已晚,除了看着满腹牢骚的士兵们缩起身子以外无计可施。看着多达六百人因为自己的责任流泪或欢笑。那可是痛得很喔。」 用挑衅的口吻断然说完,他依序探头注视两个孩子的脸庞。 「哎呀,难不成你们怕了?到了这节骨眼才吓到?那要取消吗?」 巴达瞧不起人地笑笑,伊库塔和雅特丽双眼炯炯有神的回瞪着他。 「那怎么──」「──可能!」 满意地收下他们默契十足的回答,巴达再度大大颔首。 「这才像年轻人。那么我马上给你们第一个任务──做好觉悟了吗?」 从那一刻起,伊库塔和雅特丽之间漫长的决胜赛揭开序幕。 事情从开头就不轻松。两人一开始别说每天,而是每小时甚至每分钟都遇到问题,借此得知作战很难按照预定计画进行的事实。行军速度会受天候的一点变化左右,企图追回半天的延误时间而勉强士兵们,累积的疲惫又持续影响数天之久。 「咦?我记得这次的任务只是前往二十公里外再折返而已吧?为什么士兵们却累瘫了~?」 第一天结束后,巴达望向士兵们归来后大口喘气的模样嘻皮笑脸地问。担任司令官构思行军计画的伊库塔和担任现场指挥官直接指挥的雅特丽一起咬牙切齿地垂下头。 「……我的计画有难以办到的地方。没好好考虑地形变化及高低差,几乎只依照距离来估算所需时间。遇到路宽变窄的地方不得不一一重组队伍,为此浪费的时间比想像中更多……」 「不,是我的指挥能力不足。因应地形改变花费的时间过多,累积起来的延误压迫到整体行程……暴雨导致地面泥泞不堪及视野恶化的程度也超乎预期。半途中因为天气恶劣迷路,使得士兵们身心的疲惫倍增。」 「哼~那么,下次不能再重蹈覆辙喔。」 听完双方的说明,巴达仅仅装糊涂地说,没给什么建议便发出第二个任务──隔天晚上,他在返抵基地的一营部队前不解地歪歪脑袋。 「嗯~不但归返时间比预定大幅延迟,士兵们全都饿得肚子咕噜噜噜叫……这是怎么了?」 在他催促两人公开失败之处下,伊库塔和雅特丽咬紧牙关回答。 「……路上的渡河点因昨日大雨水量增加,渡河时泡水的粮食有超过一半都无法食用……」 「……我指定了附近的桥梁作为迂回路线,但我的计画书里设定的实行判断基准是『当水量增加至判断无法渡河时』……现实状况则是『腰部以下都泡在水里也不是渡不了河』,因此指挥官伊库塔不得不强行渡河……」 「喔~所以粮食浸到水,结果害士兵们没吃到多少东西?──啊哈哈!你们两个真没用。」 巴达的话深深刺痛两人的心。无法忍耐继续沉默,少年和少女同时开口: 「雅特丽的计画没有错!如果我在渡河前机灵一点,将背包里的粮食堆在最上面就好了!」 「责任不在伊库塔的指挥上!追根究柢是我的错,没把粮食包含在渡河造成的损失内考虑进去!」 两个说法在责任归属上正好相反。他们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脸色大变地互瞪起来。 「我说了是我的错!雅特丽妳住口!」 「你才应该住口!别连我该反省的部分都多管闲事!」 双方坚持自己有错互不相让,争执的样子令巴达忍不住爆笑出声。 「啊哈哈哈!──呐,儿子。对自己的立场抱持自信时,碰到这种情形很难责备对方吧?」 「…………!」 「呐,小雅特丽。妳性格直率,比起怪其他人,更忍不住想责怪自己身为司令官的缺失对吧。」 「…………!」 「真是的……两个高尚的孩子。但尽管如此,也不能自己独占该反省的部分。那是你们共通的财产,要好好均分共享。」 拍拍孩子们的肩膀,旭日团总司令官以沉稳的声调劝诫。 「对方的失败改天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好好地以这一点为依据挑战下一个任务。」 伊库塔与雅特丽再度沉默不语。巴达绕到他们背后,在背上推了一把。 「不如说──你们先去洗个澡。我老婆放好洗澡水了,快去泡泡。」 在充满蒸气的浴室里,少年和少女并肩而坐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直到肩膀深,有好一段时间保持沉默。 「……昨天和今天,我们体验了一轮彼此的职务。」 「……是啊。总之,来整理该反省的地方吧。」 他们彼此都没有异议。为了找出第二次失败的原因,两人开始交换意见。 「首先是司令官这边。我和你的共通点,就是没有看现场下判断。」 「虽然不甘心,但我有同感。在拟定计画的阶段明明自认为考虑得毫无破绽,到了实践的时候却发现是千疮百孔。昨天一整天,有好几个场面都让我羞愧得脸上火辣辣的。」 「是啊。不过坦白说,想到我们缺乏经验,计画有破绽在某方面来说是无可奈何。即使想预测行军中遭遇的困境,对既没碰过也没听说过的状况也无从设想起。」 「没错……结果也只能在往后一点一点慢慢提高计画本身的精准度。」 伊库塔在洗澡水里抱着膝盖得出结论,感觉到讨论停滞不前,他迅速换个新题目。 「作为另一侧的现场指挥官,妳有什么看法?」 「我一样也受经验不足所苦。就连一个编组队伍的方式,没有士官提供建言处理起来都很吃力。」 「嗯,的确如此。不过──关于这个职务,我认为无论我或是妳,其实应该都能做得更好一点。」 见雅特丽以目光询问这番话的意图,少年立刻往下说。 「妳大概也发现了?今天和昨天──扮演司令官的人拟定的行程在两边任务的各种场面都变成拖累。」 「要讨论行动计画有许多缺失,不是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就算计画漏洞百出是无可奈何……不需要连酌情处理避开漏洞的自由都受计画限制吧。」 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伊库塔思索著仰望天花板。 「举例来说像昨天的任务,由于被迫遵守我设定的路线与时程表,妳行动起来绑手绑脚的。我自以为选择了地图上的最短路线,其实当中却包含许多小路和高低差起伏很大的坡道,那样反倒像是指定走费时费力的路线。妳也在半途中察觉这一点吧?」 「……是啊。一边对照地图和眼前的地形,一边觉得比起指定路线或许有更适合的路径可走──我不否认有好几次这样想过。」 「我想也是。今天的我也一样,要是没被计画限制,我想老实地迂回绕过那个渡河地点。」 「……嗯。当时我也对无法开口干预感到很不甘心。虽然水深及腰也渡得了河,但河水流速颇快,有可能发生预想不到的意外。即使扣掉粮食问题,为了慎重起见也该迂回绕路才对。」 讨论到这里为止都意见一致的两人得出相同的结论,面面相觑。 「没错。简单的说……从昨天和今天两个例子可以看出……」 「现场指挥官或许能够做出正确判断。」 呼~他们同时吐出一口气。由于泡在热水里好一阵子,两人的思绪都朦胧起来。他们趁著还没真的泡晕前踏出浴池,分别清洗起身体。 「担任司令官的人,与其去填补计画的漏洞──或许放松对整体计画的控制会更好。」 「我也有同感。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的计画,干脆交给现场指挥官决定更好。『视状况而定由现场判断』──计画书上应该增加这条指示。」 「那可是玩忽职守──我很想这么说,不过这大概是正确解答。明明作为计画者本就实力不足,还剥夺现场人员想方设法的余地,那才叫本末倒置。」 用浴桶舀起热水冲在彼此身体上,伊库塔和雅特丽近距离四目相对。 「计画的漏洞补也补不完。就算如此,对于可能出现漏洞的局面我们应该心中大致有数。」 「计画书中故意留下余裕,以交给现场判断该如何弥补计画漏洞就行了。」 决定方针的瞬间,两人嘴角浮现大胆的笑容。 由于反省发挥效用,接下来两天伊库塔和雅特丽没出现重大失败便完成受派的行军任务。应该在计画书上做指示的部分及应该交由现场判断的部分──尽管还嫌粗糙,他们开始思考两者的平衡后得到好的结果。 「──原来如此,看样子你们脱离了最初的没用状态。」 望着返回基地后还保有不少体力的士兵们,巴达承认两人的进步,但还是照老样子目中无人的拦住两个孩子的去路。 「既然如此,我也要不客气地提高任务等级了。呼呼呼,小鬼头们跟得上吗?」 正如他的宣言,随着两人能力的进步,每天发派的任务难度日渐上升,也可以说是更加刁钻了。 有一个任务派伊库塔一行人到单程一天路程的森林筹措建造暸望台所需的木材。时限是必须赶上预定后天开始的工程。此时雅特丽是司令官,伊库塔担任现场指挥官,一路顺利地抵达目的地──但问题发生在伐木作业开始之后。 「伊库塔小弟──不,营长!这种树很麻烦啊!」 挥斧头的士兵们陷入苦战异口同声地呻吟。斧头锋口无法照预期般砍进树干外皮里。赫然惊觉的伊库塔亲手拿起斧头尝试,发现原因所在。 「这种树纤维紧密,硬度很高……!这样砍倒树需要花费的时间会比预定计画多得多!」 巴达命令他们采取的木材,是一种名为蚊母树的硬木。这个树种以高硬度和高密度著称,是优秀的建材,但相对在采伐和加工上都很费工夫。 「而且还很重……要运输这些木头,大概也会影响到回程的速度。」 愈想愈觉得要按照预定计画折返很困难。被迫修正计画的伊库塔当场回想计画书内容,以眼神向在一段距离外观看作业情况的雅特丽示意。 「……采伐、搬运树木时的指挥全交由现场指挥官负责对吧?让我来想办法!」 伊库塔做了决定之后,原本安排去休息的士兵立刻被动员为轮班人员,避免挥斧头的工作因疲劳而中断。一行人就这样设法在日落前砍伐完木材,稍事休息三十分钟后慌忙踏上归途。 「真的可以吗?小弟。靠现在的你带路,即使勉强走夜路也会迷路喔。」 「一直走到快认不出路为止,然后在原地露营。我想这么做比起等到天亮再出发能走更多距离。虽然说木材沉重速度快不起来,无论如何都得害大家受累……」 用夜间强行军来弥补速度的迟缓,士兵们不断迈步前进。然而──即使硬拼到这个地步,第二天的行进仍明显大幅延误,伊库塔搔搔脑袋。 「真是的~不行。这样子绝对赶不上预定时间!只能做好迟到的准备了吗……!」 他不甘心地跺脚,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过身。 「雅特丽……」 鲜红的眸子直视著少年。尽管处在完全不许插手或过问状况的立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也没有流露出焦虑或烦躁之色,凛然地伫立著。 别放弃,还有办法──感觉她的目光仿佛正这么说,伊库塔霎时从怀中扯出计画书。 「……我有没有忘掉什么环节?有没有……」 进军路线、日程、目的──为了寻找突破现状的方法,他逐一重新确认计画书上记载的内容。当伊库塔一路看到位于纸张中段的文章时,被先前不曾留意过的一句话吸引了目光。 ──筹措之木材用途:在基地外围建设三座新暸望台所需的建材。自作战结束预定时刻起同时动工,预计在施工期五天内全部完成。作战日程是从指定施工期倒过来推算而出。 「……建造暸望台。」 小声的呢喃之后,伊库塔脑海中浮现一个点子。 「──哎呀~?」 当天傍晚,旭日团司令官故意露出困惑的表情迎接几乎在预定返回时刻同时抵达的伊库塔一行人。 「筹措到的木材只有这一丁点?我要求的应该还多一倍。」 巴达指向二十余辆手推车上载运的圆木,毫不客气地挑毛病。从正面接下他的挑衅,黑发少年走上前。 「……另一半留在途中的村落。全部一起搬运的话太重,很难在今天之内返回基地。」 「所以只带一半回来?这个决定也不是不能理解,但顶多只有五十分喔。以这些建材的量可盖不了三座暸望台。就算接下来再回去搬运,肯定会延误到施工期。」 面对辛辣的评语,伊库塔毫不畏缩的笔直回望父亲。 「我们当然会回去搬运。不过不会延误施工期,老爸。」 「嗯?怎么回事?」 「使用现有的建材立刻开工就行了,不必等候剩余木材抵达。只要三座同时从基底部分开始建造,直到另一半木材运达前应该不会浪费时间。当然,我们也会在这里的建材用完前将其余部分搬回来。」 巴达沉吟著望向儿子。少年也加重语气继续说明。 「这次的任务老爸你一开始只讲明了施工期。因此,雅特丽有权限在赶得上施工的范围内决定作战日程。你看,计画书的备注栏也写着──『只在目的为维护部下与自身安全及遵守施工期的情况下,允许现场指挥官在作战计画上有些误差。』」 少年从包包里拿出文件展示,放肆地从鼻子哼了一声。 「……我说,让我吐槽一下,刚砍下来还没干的木头怎么可能拿来当建材?我明白你想调高任务难度,但这次的设定有点欠缺真实性喔,老爸。」 听他趁胜追撃的指出这点,巴达思索了一会后苦笑着耸耸肩。 「……就当我输了一分吧。看来从拟定计画的阶段起,小雅特丽便看出后来的发展。」 他漆黑的眼眸瞥了少女一眼,雅特丽微笑着摇摇头。 「没这回事。我只是想到像推车损毁及遗失等等好几种无法一次运送所有木材的情形,一一思考各种案例也没完没了,因此身为司令官的我,拟定了可以尽可能靠现场判断对应更多状况的计画。」 「真是高见。话说回来,没想到连工程的施工方法都会得到你们提意见……不过,我也找不出驳回那个提案的理由。毕竟内容很合理。姑且不论其他军队,下层对上层呈报有建设性的意见,在旭日团可是很常见啊。常见常见。」 听到这番话,伊库塔和雅特丽伸出右手一个撃掌。面带笑容看着两个孩子,巴达再度开口。 「好啦,在输了一分之后差不多可以问问──你们觉得如何?在轮流体验过司令官的立场和现场指挥官的立场后,整体来说是哪一方赢了?」 两人被问到后面面相觑。最初的目的,早在许久之前便被他们抛出脑海。 「这么说来,这是一场对决呢。」「由我们自己评分吗?」 「那当然。你们无法接受的话就没有意义可言。」 巴达一脸认真地抱起双臂这么催促。互看数秒钟后,两个孩子依序回答。 「……那我就照办了。老实说,我们的水准没有到足以争胜败的程度。不依靠士官什么也办不到。」 「我们互相指出彼此犯的错误仔细考虑,勉强撑起运用部队的场面。在这段过程中,一点也没有余力竞争高下。」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回想起先前累积的错误数量,少女和少年同时苦笑。 「──我就知道。我也一样。」 对孩子们的答复扬起嘴角,巴达望向排在两人背后的士兵们。 「不依靠部下司令官根本做不下去,如果司令官无能,部下也很难办。你们能够理解这一点,做得很好。总之,无论现场或后方,只要有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在打仗的蠢蛋事情便很难处理。」 欣喜于让孩子们体会到这重要的教训,帝国首屈一指的名将背对夕阳微笑。 「记住。所谓战争不是军师、猛将或天才在打的,而是大家一起打的。」 以完成前几天的任务为一段落,两人一天到晚忙着执行任务的日子暂时告终。但这阵子无暇他顾的反作用,导致两人这回换成被基地各路人马争抢,完全没时间觉得无聊。 这一天,伊库塔和雅特丽也应巴靖和奈兹纳等科学家之邀,前往附近做环境调查。年龄及性别各有不同的七人组,与驮行李的马匹并排在荒野中前进。 「……总觉得,好久没有不带着一大队士兵走动了。」 「是呀……百般忙碌过后,实在觉得负担轻松许多。」 两人对身边环境的落差感到一丝困惑。为了修正那股异样感,科学家们也带头攀谈。 「你们两个天天只顾著任务,我们也有点寂寞。」 「对呀。伊库塔和小雅特丽突然约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厌倦了。」 「不好意思,害你们担心。」「所以说全都是老爸的错嘛。」 聊著聊著,七人抵达作为调查基点的观测站。尽管称作观测站,这里只是间建在视野辽关的山丘上的简陋小屋。磨损的稻草屋顶、仅仅由几片薄木板黏在一起组成的墙──无论从何处看来都简朴至极,空间勉强足够供七人躺卧,但除此之外连能不能遮风避雨都令人怀疑。 说归这么说,他们也预料到这一点准备了露营用具。这次调查原本就只有三天两夜,不需要太过拘泥住宿地点。众人确认过门的开关状况后,陆续将行李搬进小屋──然而…… 「……咦?没看到测量用具。巴靖,外面还有行李吗?」 奈兹纳一边检查背包内容物一边问。在后面喝水小憩的巴靖表情一瞬间「咦?」地僵住了。 「……这次的调查有包含地形方面?」 「那还用问,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难道你!」 女科学家迅速板起脸孔。领悟到自己逃不过被追究责任,巴靖战战兢兢的重新转向她── 「我、我忘在基地了──欸嘿!」 正因为加上多余的动作,他的脑袋被同事手中五十公分长的圆规打个正著。 「──唉~托巴靖哥的福,要有一整天无事可做啦~」 伊库塔越过格子窗向外望,语带叹息地抱怨。小屋里只剩下他和雅特丽、火精灵西亚以及科学家们留下的光精灵、水精灵。其他人全都留下沉重的行李折返基地。「我们马上回来,你们在这看东西。」──他们如此告诉两个孩子。 「这次的主要目的是动植物生态调查吧?没有我们两个可以先着手的事情吗?」 「倒不是没有,先开始观察就行了──只是,妳看看周遭就明白了。」 伊库塔兴致不高地回答,以眼神示意在窗外展开的景色。只有草木稀疏的荒野向外蔓延,无论何处生命气息都很薄弱。 「最近这阵子久旱不雨,这次调查主要是为了确认这一带的动植物『减少到什么程度』。像一片一片清点干涸树叶之类的作业很多,对我来说不怎么令人兴奋。」 「既然是不情愿做的工作,岂非更应该趁早完成才好?──来,到外头去。你掌握了要调查的生物种类吧?也告诉我。」 「咦~」 雅特丽的行动力依旧不减。被她拉着的伊库塔也无可奈何地出了小屋。 「等等、等等。外出调查是很好,但出发前先把今晚要用的木柴劈好再说。妳也不喜欢在四处跑半天之后再挥斧头吧?」 「说得也对。木柴放在哪里?」 「应该堆在小屋后头。我先过去准备,妳拿斧头过来。就挂在小屋入口右边墙上。」 伊库塔这么告诉少女后,和她暂时分开走向小屋背面。他一绕过房屋立刻看见地上的柴堆,却没找到充作作业台的树桩。 「奇怪,我以为这里有树桩的?」 少年边走边东张西望,脚趾突然碰上坚硬的物体。他低头望向地面,一眼便看出被沙子掩埋的树桩轮廓。 「怎么,原来被盖住了……不挖出来不好用啊。」 伊库塔持续用手脚清掉树桩周遭的沙子,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踩踏沙地的声响。少年非常自然地心想是雅特丽来了,开口说道: 「等一下,树桩被沙子盖住了。我马上──」 伊库塔蹲在树桩前回过头──在高度相当处对上一双眼睛。一头自口腔露出锐利的长牙,浑身长著灰色体毛的四足动物。 「──把它挖出来。」 「这再怎么说未免也生锈得太厉害了。」 雅特丽看着被一层红褐色铁锈覆蓋的斧头锋口发出叹息。 「即使是专门用来砍柴,利器依然是利器,不保养一下的话……这里有磨刀石吗?」 将斧头放在地上,雅特丽嗜嚓嘻曝地在周遭翻找确认。小屋里杂物特别多,八成在哪个地方有块磨刀石──正当她想到此处,小屋背面传来叫声。 「有狼!」 少女在听见的瞬间即刻起身冲出小屋,右手牢牢握著斧头。从那声调中所带的紧张感判断,这显然并非单纯的玩笑。 她快步绕到小屋背面,发现表情僵硬的伊库塔正前方有一头狼正狂烈地嘶吼著。少女倒抽一口气。狼的后腿肌肉鼓起,正是扑向猎物前的动作。 「疾!」 雅特丽刹那间下决定掷出右手斧头。她的奇袭令狼慌忙退后,伊库塔也趁著狼分神的空档脱逃。两人直接以最快速度跑回小屋正面,滑进敞开的门扉。 「哈啊!哈啊……!吓、吓死我了~」 伊库塔锁上房门,试图调整紊乱的呼吸。雅特丽在这时奔向格子窗,警惕地窥视屋外情况。 「我不知道这一带有狼出没。」 「我也没听说过。因为这里距离基地才徒步半天路程啊。」 少年望着窗户说道。那一瞬间,看着外头的雅特丽脸色沉重起来。 「……果然吗?虽然对手是狼,我认为只有一头的可能性很低。」 听到这不祥的说法,伊库塔站起来自少女身旁窥视外面情景,倒抽一口气──第二、第三、第四头。光是在从窗户可见的范围内,就有四头狼在小屋周遭徘徊。 「看来──事情有点不妙啊。」 少年嘴角抽搐地喃喃说道。他身旁的少女也紧紧抿住嘴唇。 两小时多一点。自从两人死守小屋以来过了那么长的时间,然而包围他们的狼群却毫无离开的迹象。 「看样子牠们不肯轻易放弃。」 站在窗边的雅特丽低语。面临紧急情况,她腰际已配上双刀。她的心理早已进入备战状态,伊库塔却一脸难以接受。 「……真奇怪~狼应该不是会积极袭撃人类的动物才对。牠们基本不接近人类气息的地方,偶尔发生攻撃事件,顶多也只有在人类侵入牠们地盘的时候……」 「无论哪一头狼看上去都很瘦。最近这阵子久旱不雨,因过度饥饿跑到村落找猎物……我想大概是这么回事。」 雅特丽根据可见范围内的情报推测,转向少年。 「总之,既然牠们不肯离开,我们必须思考因应对策。这栋小屋即使说客套话也称不上多坚固,脆弱的地方被狼撞破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就算继续死守下去……」 「……嗯,我知道。这么一来明天回到小屋的巴靖哥他们就危险了。」 伊库塔抱着至今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感说道。雅特丽也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巴靖哥那边是五个人,到目前为止确认出的狼则有六头。光看数量也是狼群更多。如果就这样被我们坚持到明天,狼群或许会将刚出现的人类当成猎物。」 「我听说狼狩猎时会追逐同一头猎物长达数天之久。到了明天牠们便会放弃离开──应该抛弃这种乐观的猜测。」 少女浑身的气息变得越发凌厉。伊库塔直盯着她严肃地问。 「雅特丽。我先问一声,妳过去有跟狼战斗的经验吗?」 「没有。父亲了聘请许多武术家来到家中,但毕竟没包括动物。如果对上一头我还有自信应付得来,可是这次至少有六头……何况。」 她的视线转回窗外继续道。 「在狼群中有一头体格大上一圈的,大概是群体的首领──那头狼显得独具一格。散发著像老练战士般的风格,打起来应该不好对付。」 她以战士的眼光分析敌方战力,伊库塔却微微笑了笑。 「……感觉松了口气。因为妳很有可能认真地说现在要去外面把狼杀得一头也不留啊。」 「我对实力的自信可没那么高,不好意思辜负了你的期待。」 「所以我才说松了口气。这代表我也能掺一脚吧?」 少年用轻松的口气说著,重新环顾起杂乱的室内。 「我方的武器……首先是妳的双刀及放在小屋里的狩猎用弩弓一把──非军用,没装短枪──与十七支弩弓箭。另外还有修补建筑物用的木材、视情况而定有机会派上用场的日用品等等。」 伊库塔掌握所持物资的种类及数量,简单地想像了这些东西做得到与做不到哪些事情后重新转向炎发少女。 「『撃退所有包围小屋的狼』是这次的任务,我想和妳一起完成。目的是确保巴靖哥一行人的安全。从自此处来回基地需要的时间倒推回来,达成期限为明天早上九点。以上内容妳可有异议?」 尽管对少年主动提起这个行动方针感到惊讶,雅特丽仍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没有。来安排作战计画吧。」 在仿佛拧绞著内脏的饥饿感折磨下,那群野兽包围小屋。 狼群之间弥漫紧张感。长时间停留在一看即知是人类领域的地方,对牠们而言本来并非上策。姑且不论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年轻狼只,担任首领的年长公狼十分熟知人类这种生物的威胁性──熟知那没有尖牙与利爪,却运用一切手段追猎牠们的狡猾对手。 被从铁筒飞出的铅弹撃杀的兄长、吃下毒饵与兄弟一起断气的母亲。回想起来令牠几乎要全身寒毛倒竖的许多记忆,同时与使牠这头野兽存活至今日的智慧息息相关。不可对人类及人类圈养的动物出手。否则日后将遭受惨痛的报应──这正是牠严格要求群体同伴遵守的戒律。 然而──无论对手是多么可怕的生物,在没有其他食物可吃的状态下也无可奈何。 长期久旱不雨,导致牠们当作猎物的草食动物在这一带土地上数量锐减。没有降雨草木便会枯萎,吃植物维生的动物当然也面临饥馑。位于食物链上层的狼同样无法逃离这个因果关系。五天前抓到的一只兔子,是牠们最后吃到的东西。 非得想办法不可。群体首领需要的最低条件,是不让同伴挨饿。 牠们甚至做好与其他群体起冲突的觉悟,前往广阔的地盘之外。当发现这样也得不到满意的成果,便打破禁忌跑到村庄附近。带头的狼碰上人类小孩正是在这时候。 虽然结果未能立刻解决猎物,给他们逃进小屋,但这无可厚非。狼狩猎时本来便极为谨慎,整个群体一起追猎一头猎物是常规方式。牠们追求的是基于团队合作打下确实战果,而非单枪匹马面对敌手的无谋之勇。 牙齿磨得嘎吱作响,首领思考──牠们该如何驱赶出躲在壳里的猎物? 对手是两头人类小孩。从屋里传出的声响判断,小屋内并未躲藏着年长者。但经过第一次撞上之后,猎物对牠们已警惕万分。 牠不认为就此继续包围下去会得到成果。首领下了结论,发出嚎叫告诫冲昏头的同伴们,要求包含自己在内的全部狼只退离小屋周遭。无论如何进攻,都要先用上等待对手疏忽大意这一招。 夜晚在不久后来临。在躲进周遭地形起伏及岩石阴影处窥视小屋情况的野兽们目光所及之处,忽然亮起灯光。首领知道──那是与人类共同行动的小生物发出的光芒。 人类夜间视物的能力没有牠们来得好。取而代之的,人们依靠那种小生物提供光亮。另外,有时他们还会点燃火焰这种恐怖的东西。如果打算利用黑暗之便攻进去,不可以忘记这件事。 此时,在正提高警惕的首领视野中,小屋的一角透出白光。 ────! 首领以凌厉的眼神制止差点同时站起的同伴们抑制牠们的兴奋,坚持不为所动──猎物或许总算露出破绽,现在太焦急将搞砸一切。 门打开了就算是事实,问题从这里才开始。猎物要外出吗?假使看见我方放弃离去,他们说不定会这么做。那就等人类离开小屋时全体一拥而上收拾掉他们。 或者,现在也许还是透过门缝查看情况的阶段。由于小屋的窗口很小,从屋内多半只能从有限的视野眺望屋外。人类说不定觉得在安全确认上还不充分,正打开一条门缝来获得视野。 无论如何,猎物的戒心依然很重。现在还是打出等候牌的时候──牠正要下判断的瞬间,跃入眼帘的灯光一口气变得更为耀眼。 ────? 推翻首领的预测,小屋的门完全敞开,还没有再关上的迹象。一阵骚动在同伴们之间传来,牠们的视线齐齐投向首领──这不是个绝佳良机吗? 相对于兴奋的同伴,首领对状况的可疑之处抱着怀疑。因为这看起来只像在引诱牠们进去。然而,很难让年轻的同伴们理解这份忧虑。在群体之中,亲身体验过人类有多狡猾的只有牠和妻子而已。 一直被按捺住不许行动的同伴们忍耐力差不多已接近极限,充血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长时间过著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正在消耗牠们的理智。 要求现在的同伴们拥有放过眼前机会的冷静十分困难──首领得出结论,不得不承担风险下了决定。 「──狼的气息接近了。」 进入备战状态的小屋内,背靠紧邻门口左侧墙壁的雅特丽小声警告。蹲在另一边右侧的伊库塔听到后也一脸紧张地点点头。 「加快脚步了!──来了!」 冲在最前头的狼保持疾驰的劲道冲进屋内,却被门内堆起的路障挡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狼在障碍物前停下脚步。 「嘿咻!」 在那一瞬间,伊库塔看准时机拉扯手边的绳索。临时设置的套索陷阱立刻发动,拉紧的套圈绑住后腿,一头狼立刻被吊上半空。 「射撃靠近的家伙,雅特丽!」「收到!」 雅特丽毫不留情地向其他冲过来想解救中陷阱同伴的狼发射弩弓。当痛苦的嚎叫声在黑暗中回荡,两头狼中箭之后,提高戒心的狼群不再从正面靠近。眼见第一波攻势已退,炎发少女报告战果。 「两头狼各中了一箭!但不是致命伤!」 「首领呢?妳那边看得见吗?」 「确认范围内有三头,看起来没有首领──」 雅特丽报告到一半,小屋背面的墙壁突然剧烈嘎吱作响。两人脸色大变地回头望去。 「要撞破那边的墙杀进来了!」「难道正面的攻撃是声东撃西?」 伊库塔暂离岗位朝遭受攻撃的背面墙壁跑去。雅特丽正想跟上,却在即将转身的瞬间忽然察觉一股气息再度注视门的方向。 「────」 她运用父亲传授的暗视法凝望黑暗深处。于是──在微弱的月光下,她看出一头体格大上一圈的狼正从离小屋约十公尺远的位置迈步飞奔。是那头体格傲视群体的首领。 「──?那边才是重头戏──!」 首领一口气飞奔到木门前,踏着前面同伴的背部纵身一跃。雅特丽在牠起跳前一瞬预料这次跳跃将超越路障高度,以脚踝将朝内开的门扉踹回原位。这可说是刹那间的英明决断,关上的门勉强挡住了首领的入侵。 「好险……!伊库塔,那边的墙壁没问题吗?」 「虽然只是应急处理,我正在抢修加强墙壁!这栋小屋比预期的更不牢靠!」 少年边挥铁锤边喊。雅特丽的目光转回正面,关上的门板另一头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吊在半空的那头狼似乎挣脱了束缚。由于她踹门时连带打坏了套索陷阱,导致这个结果也无可奈何。 没多久后,小屋外响起长嚎。从此刻起,野兽群包围他们的压力减弱。 「气息渐渐远去……牠们似乎暂时撤退了。」 雅特丽窥视著窗外开口。得知最初的难关已过,两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气──时间明明只有短短几分钟,这一战的浓密程度却远远超乎想像。 果然是陷阱。望着中箭的两头同伴,群体首领咬牙切齿。 由于明知有风险仍发动袭撃,牠也做好了遭受反撃的觉悟。然而,对方的手法却超出预期的周密。不仅在门内建起另一道墙,设陷阱吊起停步的狼,还瞄准前往救援的同伴射箭──每次回顾这一连串的流程,牠就重新认识到人类这种生物的狡猾。 不过也有可惜之处,牠心想。猎物注意力吸引到门对侧的墙壁上,趁机亲自从正面冲进去──这个策略只差一步就能奏效。因为直到开始助跑的那一刻为止,小屋内的两头人类都没发现牠的目的。 可是在迈步的瞬间,两头人类中炎发的那一个迅速反应过来,一眼看出牠将踩着同伴飞扑进屋,毫不犹豫地踹上门。牠连想都没想过,人类的动作居然能够像风一样敏捷。因为牠对人类的认识是──靠狡猾弥补迟钝的生物。 猎物比预料中更加棘手。事已至此,牠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认知到这一点,牠同时也得面对严苛的决定。是不是应该别再执著于这次的目标,放弃去寻找其他猎物? 背部中箭的同伴当中伤势较轻的一头幸运地成功拔出箭头,但另一头身上的箭矢依然深深扎在体内,或许到死也拔不出来。像牠的兄长一样。即使并非如此,伤势深及肠子也支撑不了多久。 即便解决了猎物,到时候可能会付出比现在更多的牺牲。那么,在这里放弃选择寻找其他猎物是否更聪明──当首领的思路正要倒向安全的办法时。 ──呜汪。 微弱的叫声传入耳中。牠仿佛全身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回过头。 一头体格比牠瘦小两圈的狼,与又更瘦小许多的狼并排而立。两头狼都消瘦到极限的程度,自躯体明显浮现的肋骨轮廓惨不忍睹。 那是牠育儿期才刚结束的妻子与刚刚断奶的儿子。现在祂正迫使应该最优先保护的家人忍受极度的饥饿──作为一头公狼,想起这个事实令首领感受到焚身般的痛苦。 儿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像在撒娇似的用鼻头顶顶父亲的前脚。首领温柔地舔舔牠的脸,激烈地否决自己刚才想下的决定。 现在的群体中,只有这孩子继承了牠的血统。其他孩子不是在成年前夭折,便是独立出去率领其他群体。考虑到妻子已老,这孩子肯定是牠最后一个儿子。 必须让这孩子活下去。否则牠的血统将在群体中断绝,在牠死后领导群体的将不是牠及妻子的子孙。唯独这个结局是首领无法接受的,那等于否定了牠大半的生涯。 牠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向妻子。发现在牠眼中──也蕴含着同样的感情。 两头狼共享的意志传达给群体所有成员,牠们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妳认为狼群放弃了吗?」 伊库塔一边挥动铁锤修补破损的路障,一边问身旁的人。 「刚才那一战,对方应该发现我们做了应战准备,敢出手就得吃不完兜著走。接下来……得看狼群的性格及饥饿程度来决定。」 持续进行相同作业的雅特丽回答。少年哼了一声,在木材上钉钉子。 「期待阁下做出英明决断吗?群体首领好像是头非常聪明的狼。」 「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大意。要是那样还不肯放弃,下次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手段──」 当少女警惕地说出口的瞬间,两人的肚子在称不上宽敞的室内同时咕噜噜地大声响了起来。 「……对了,我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 「来吃饭吧。不必配合牠们一起挨饿。」 两人彼此点点头,从行李中取出食物。伊库塔啃著薄饼卷洒上辛香料的烤肉,突然想到似的开口。 「……这栋小屋里也有储备物资,我们的食品很充足。」 「要想想怎么利用到下一个陷阱上吗?」 「这样也行……但我总觉得有点不痛快。即使扣掉我们的份,食物明明也够供狼群充饥。」 少年低头看着摆在脚边的食物说道。雅特丽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就算分给牠们,反倒只会让牠们得意忘形,使狼群笃定这栋小屋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食物。」 「嗯,这我当然知道。不过──如果是语言相通的对手就可以沟通,进而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冲突,寻找彼此的妥协点啊。」 「虽然我有同感,但要求野生动物沟通对话是缘木求鱼。再说,如果对手是语言相通的人类那也很棘手。万一碰上风枪攻撃或火攻,没办法再悠哉地死守在木屋里,大概早早便做好出撃的觉悟了吧?」 彻底保持冷静的炎发少女说出现实情况。伊库塔也点头表示接受。 「说得也对……到头来,不管有没有智慧,被饥饿逼到绝路的动物采取的行动都一样吗。」 「就连人与人的战争都是在双方耗尽子弹箭矢后才终于开始对话交谈,父亲总是说,这个顺序绝对无法颠倒过来。」 沉重地接受她的意见,少年轻轻抬起头望向窗外。 「这一战,也要持续到狼群的利牙折断为止吗?」 「若有其他结局,那只会出现在我们力气耗尽的那一刻。」 雅特丽直率地回答。一听到这句话,伊库塔大口一咬手中的食物,用力咀嚼塞满口腔的肉和面饼后吞咽下去,喉咙发出响亮的咕乡声。 「唯独这个下场我可不想要──没办法,打断那些家伙的牙齿吧。」 在东方天空开始泛白的清晨五点多,在那些野兽目光所及之处,小屋的灯光突然熄灭──同时,正面的门吱呀作响地打开。 与同伴们互看一眼,原本趴在地上的首领起身。如今毕竟不再有谁什么也不想就企图冲进去,将自上次失败中得到的教训牢记在心,狼群留下一头年幼的狼,全体蹑脚接近小屋。 由于小生物发出的灯光熄灭,透过窗户及墙缝完全无法窥视屋内情景。远处越过敞开的门探头注视,也只见一片漆黑的黑暗。狼群在能够藏匿踪迹的最短距离外停步侧耳聆听,还是没听到一点声响。 当然,没有谁认为那两头人类睡着了。随着黑暗与寂静低垂,其中弥漫的危险气息反倒变得越发浓郁。虽然感觉到浑身的毛在骚动,首领很快便下定决心,和同伴们一起缩小对小屋的包围网。 牠们正面门口处留下两头狼,另外两头绕到小屋背面,首领及妻子则停留在能够暸望两组情形的位置上。兵分数路的手法和上次相同,过去曾用这个办法多次狩猎成功,是牠们自信的来源。 只要有一头侵入屋内,胜利就属于我们。首领这么认为。根据牠的经验,人类的道具──弓箭及铁筒从远处使用时才是威胁,在狼的利牙攻撃范围内不足为惧。只要第一撃咬碎脚踝拖倒人类,第二撃朝他们柔软的脖子咬下去就解决了。更何况这次的猎物是人类的小孩。 或许,害怕的猎物将在牠们入侵时逃出小屋。那样也无所谓,广阔的大地才是牠们原本的领域。只要在没有遮蔽物的地点一拥而上,收拾两头脚程缓慢的人类不需要多少时间。 首领正想像著迈向胜利的路径,下一瞬间,视野中却出现同伴额头中箭的画面。 ────! 第一个牺牲的,是绕到小屋背面那两头狼中的一头。牠支撑体重的四足失去力气,消瘦的身躯颓然倒在地上。 一目睹同伴咽气的景象,连极度的饥饿都猛然从首领的意识中消失。牠自腹部深处高声咆哮──人与兽的决战,在此刻点燃最后的战火。 「──命中头部。打死了一头!」 「了解。还剩五头!」 两人紧张的声音在黑暗的小屋里回响。透过穿墙小洞发射的弩箭射死了狼。 他们在拂晓到来的同时熄灭光精灵的周照灯,使屋内和屋外的明暗和夜间颠倒。狼群看不见小屋内部,伊库塔和雅特丽却将屋外的情况看得很清楚,正是从窥视窗狙撃敌人的绝佳条件。 「另一头接近墙边了。我正在装弩箭,正面那两头的情况呢?」 「没靠近门这边!背上中箭的那头正往墙壁飞奔过来……呜哇!」 咚吱!整栋小屋随着冲撃晃动。一屁股跌坐在地的伊库塔慌忙站起身。 「牠冲向了墙壁!打算强行撞破墙闯进来!」 少年报告状况,同时慌张地从窥孔查看情形。于是──正如他所料,那头撞墙的狼被大量附钓针的线缠住,在墙边动弹不得。失去自由的野兽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是他判断狼群会攻撃墙壁薄弱之处,趁晚上布置的陷阱。伊库塔看见陷阱的成果后哼了一声,拿起由生锈小刀和木棍组成的武器──临时赶造的长枪。 「当然,我已经料到啦……!」 他将长枪插进窥孔,半是靠着摸索对准狼的躯体刺出枪尖。尽管落空好几回,但重复尝试第十几次后传来刺中的手感。肉体痉孪的触感透过少年紧握的枪柄传过来,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穿透墙壁。 「……嗯咕……!」 想呕吐的冲动突然涌上喉头,伊库塔勉强咽回去忍住……他在基地里多次看过屠宰鸡或羊的场面,自己也曾挑战过。然而,这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成为军人之后……妳必须经常做这样的事情吗?」 少年忍不住向背后的少女脱口而出。为了生活而做的宰杀,与发生在互相残杀中的杀害──他切身体会到两者在性质上的种种差异。 「第二箭,落空!箭还剩九支!──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我也解决了一头,还剩四头!」 甩开打乱思绪的感伤情绪,伊库塔握住临时赶造长枪的手加重力道。刺穿狼只躯体的枪尖扎进地面,深深地埋进土壤中。当他再用绳索将枪柄和附近的柱子绑在一起固定住,那头可悲的狼便只能在穿刺的状态下等死。 目睹第二头狼中陷阱后,首领立刻和妻子一同迈步飞奔。 难以坐视群体严重受创,赶去救援同伴──并非奔驰的目的。眼见猎物的注意力被正面和背面的攻势吸引,牠们想要趁虚而入。唯有牠们在远处等候,也是为了这个目标。 跑在前头的妻子抵达小屋,以前脚压着墙壁。但首领没有停下来,而是用妻子的背部当踏板,如同昨夜那般,使尽全力跳跃起来。 与长年相伴的妻子联手,使这次跳跃的飞跃距离、高度都比上次更远。经过一瞬间的滞空,牠伸出的前脚爪子搆到了攀附处。首领借此往上爬,整个身躯漂亮地站上小屋屋顶。 杂技才刚成功,牠马上在简陋的稻草屋顶上展开行动。找出破损严重的部位,鼻头钻进快腐烂的稻草束空隙间──昨夜那一战里,牠在越过门缝仰望小屋天花板的那一瞬间察觉,这栋房屋的屋顶是比起任何一面墙都更加脆弱的地方。 济进稻草里的鼻头突然不再感觉到阻力──那一刹那,一阵恶寒窜上首领背脊。牠反射性地退后,一道箭矢几乎同时从刚才牠一头钻进的位置飞了出来。 「狼爬上屋顶了!注意头顶!」 弩弓依然瞄准天花板,雅特丽发出警告。要桌上的光精灵重新点起周照灯,在视野恢复的小屋中,伊库塔这次终于惊讶得瞪大双眼。 「不会吧?那可不是动物跳得上去的高度!」 「多半是群体首领搞的鬼。昨晚牠也做出过杂技似的动作!──伊库塔,拿着弩弓!」 将弩弓塞给少年,雅特丽按住腰际的双刀。在伊库塔火速卷弓弦的时候,炎发少女也直瞪着天花板。 「要进来了──!」 才推开厚实的稻草露出头,一头体型庞大的狼在下一瞬间跳进小屋内,还没着地便扑向伊库塔。 「疾──!」 雅特丽迅速曳倒少年,使他以毫厘之差躲开来袭的利牙。她瞬间拔出腰际的双刀,从正面对上咆哮的狼。 「快站起来,但别乱动。如果离开我背后……你大概会死。」 「……嗯,我知道。」 从和炎发少女近距离对峙的瞬间起,首领直觉领悟到──这家伙很强。明明是人类却有一口利牙。 这句评语指的并非对手双手所握的军刀和短剑。在更本质的部分,首领看出她小小的身体里暗藏着深不可测的实力。 随便挑战她反而会被撃败。尽管是不具备武术概念的野兽,牠对这个事实深信不疑。眼前的少女完全没有破绽,足以令牠如此确信。 地点为狭窄的屋内,对牠来说也是不利因素。面对这种强敌,以敏捷的动作玩弄对手后再进攻是踏实的取胜之道,但这个受限的空间无法让牠充分到处奔跑。少女似乎也一样没办法随便动手,虽然改变站立位置逐步逼近,战况还是停留在互相怒目而视的局面。不过,首领并不对此感到焦急。因为牠知道,时间站在自己这一边。 小屋正面和背面的墙传来咬碎木材的啪擦啪擦声。幸存的同伴们正试图侵入屋内。 既然两头人类困在原地,牠们的目的大概不用多久即可实现。分出胜负的时刻近在眼前,首领在胸中发誓──我要把你们大卸八块。只有你们的血肉、冒着热气的肠子才能平息这股饥火。 正迫不及待地等著同伴冲进屋内的瞬间到来,牠在视野一角瞥见──待在少女背后的少年拉扯了一条从头顶垂下的绳索。 ────? 霎时间,一根横梁从天花板掉落下来。首领在横梁眼看即将掉落前在猛然后退没被打个正著,但两头人类趁隙拔腿就跑。 他们跑向一张靠墙放倒的大桌子,桌子侧面与上方铺着木板,是为了因应这种状况而准备的紧急避难所。两头人类冲进唯一的小入口,迅速从里面盖上盖子。 首领晚了一步也跑过去,但两人或许是从里头支起了支撑棒,入口看来没那么容易橇开。尽管对猎物的顽强感到傻眼,牠仍冷静地退后一步,等待同伴们过来会合。 「……幸、幸好做了准备。」 在狭窄的黑暗中,伊库塔摀着心悸个不停的胸口喃喃地说。 「没想到会被动物逼到这种境地……担任首领的那头狼该不会懂得人话?牠肯定有那么聪明。博士说不定会想拿去当成样本。」 「你在没有余力的时候就变得饶舌耶。」 「希望妳别冷静地指出别人的毛病。我要哭了喔。」 「唉,我理解你的心情。老实说我也很害怕。」 少女叹息吐露心声,手指描摹搁在手边的木板。 「剩下的计策只有一个……如果失败了,真的要陷入绝境。」 「要做的事很简单,却需要很大的勇气……」 「想写遗书趁现在喔?」 「就算想写也没笔啊,而且又没有纸。话说,我才不会死。万一死掉也会跑到妈妈那边显灵,不需要留遗书。」 「为什么回答得有点软弱啊?最后还不经意地加入不科学的内容。」 「我和妈妈之间超越生死的科学性羁绊无庸置疑。以上,证明完毕。」 少年突然改变态度的说词听得雅特丽微微发笑──接着,她心中做好坚如钢铁的觉悟。 「……放心。哪怕豁出我的性命,我也绝对要让你活着回去。我好歹是伊格塞姆的后裔。只要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四头狼还解决得掉。」 作为在国家守护者伊格塞姆家族诞生的一人,她坚定不移地告诉少年。可是伊库塔听到之后,前所未有地沉下脸回望少女。 「──这算什么,自杀式攻撃?作战计画里可没提到过。」 「我是说到了最后关头,除此之外再也无计可施的时候。比起两个人一起送命,至少有一人活下来更好。这种程度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雅特丽以劝戒的口气说道。这使得少年终于发火,情绪激动地拉高嗓门。 「──不对!目标是两个人都平安地回去,除此之外的结果全都一样糟糕透顶!妳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懂?那妳就是个笨蛋!笨蛋中的大笨蛋!笨雅特丽!笨蛋~笨蛋~!」 「什──!笨蛋是你才对!为了使损害降到最低限度,有时不是必须做出残酷的判断吗!」 「哈!到了紧要关头说什么只要牺牲自己就能解决,那不叫残酷的判断,是敷衍的判断!话说,别擅自扮演起我的监护人!妳明明和我一样大!」 「你才是像个小孩子在撒泼而已!你从先前的任务里学到了什么!」 「那还用说!我从老爸给的任务里只学到一件事──」 伊库塔在狭窄的黑暗中摸索著抓住少女的双肩,倾注全心全意说出下一句话。 「──只要我和妳联手,无论碰到任何状况都解决得了,不是吗!」 那强而有力的宣言,令炎发少女霎时间哑口无言。没有放松抓住她肩膀的力道,少年继续强硬地愈说愈激昂。 「答应我,雅特丽。不管如何被逼到绝境,都别企图独自战斗。我们只有两个人,想活着回去不可能分散战力。」 「…………」 「坦白说,狼群非常难缠,我们分头挑战肯定也打不赢。所以要两者合而为一来挑战。像左手和右手,像左脚和右脚,像左脑和右脑──不是个别的生物,我们要变成在同一意志下行动的一对器官。」 他说著伸出手掌和她的手贴在一起,仿佛在诉说这份联系有多重要。 「所以,一方牺牲一方存活是绝不可能的。妳明白吗?」 雅特丽想不出话反驳。 回过神时,她发现她也这么期望──想要成为那样。想相信他的话去战斗,一同夺下胜利。从浮现这种念头的阶段起,炎发少女已同意参与少年指出的可能性。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应该做得出相应的结果吧。」 「那是当然。只要妳无论任何时候,都以有我这只左手为前提行动就成了。」 伊库塔信心十足地点点头。那声调之畅快,令雅特丽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为以你监护人自居的态度道歉。现在想想,我和你打从一开始就属于对等关系。」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炎发少女小声地补充,像要回应眼前的少年般扬起无畏的微笑。 「如果说我是右手,那左手也得做出相称的动作喔。」 「包在我身上。当成我是惯用手也没问题。」 纵然看不见彼此的面容,他们非常清楚对方正露出什么表情。抱着所有懦弱一扫而空的心情,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做好不同于几分钟前的觉悟。 「那就是双手俱利囉──的确,这么一来完全不觉得会输啊。」 打破背面的墙壁,屋外的狼群陆续进入小屋。 牠们最初因为不见猎物踪影感到困惑,但得知首领将猎物赶进眼前的箱子里后便放心下来,立刻在室内物色起来。狼群在嗅到食物气味的地方翻找,没多久即发现储存的肉干,异口同声地发出欢喜的咆哮。 牠们正要按照本能大口咬肉,却因为太过疏忽被首领凌厉的吼叫声告诫──好好确认过气味再吃!受到警告,年轻的同伴们慌忙将鼻头贴上肉干。靠气味区分东西是否是食物是牠们的本能,但人类使用的毒药未必都散发容易辨别的恶臭。顾及这一点,首领要求同伴们小心为上。 谨慎地嗅过后,也没闻到奇怪的气味──当同伴们以眼神表示,首领终于同意。霎时间,狼群争先恐后地大口撕咬肉干。背对尽情填饱肚子的牠们,首领吞著口水不为所动。跟同伴们不同,在杀死躲在眼前箱子里的猎物前,牠不打算疏于戒备。 直到刚才为止还从里面传出的说话声和声响如今彻底停歇,即使是那两个顽强的家伙,说不定也束手无策地认命了──正当首领开始这样想,小屋外传来微微的响动。 ────? 就在牠错愕地回过头那一瞬间,贯穿小屋背面墙壁的破洞被外面竖起的木板堵住。怎么可能,那两头人类明明在箱子里──尽管陷入混乱,首领仍比其他狼只更迅速地向堵住退路的木板冲撞过去。 尽管牠使出全力一头撞上去,依然无法将木板推开。这也无可厚非。由于狼群是挖开土壤咬破木墙腐朽严重的部分,洞穴的位置本身便开得很低。外面的人类可以用上整个身体压住木板,屋内的狼群却因为姿势难以使力,只能用前脚和头部将木板顶回去,而且还只顶得到木板下半段,不管再怎使劲,向量大都转移到地面上。 被彻底关在屋里了──首领刚察觉这一点,背后又传来响动。连小屋正面,狼群挖到一半搁置的墙洞,也被人类毫不疏忽地从外面竖起木板堵上。 看样子外面最少也有两头人类。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增援出现?在极度混乱之中,首领忽然想到什么跑回靠墙摆放的箱子,耳朵贴到箱面上。 没有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一确认这一点,牠完全理解了状况──人类已从箱中打穿墙跑出去,牠们认定两头人类还在屋内的想法被利用了。连切下木板的声响都没听到,代表他们昨天晚上就连逃脱路线都准备完毕。 如今内外的关系逆转,四头狼全部被关进小屋里。尽管接二连三的屈辱使牠发出嘶吼,首领还是努力冷静思考──将牠们关进屋内,猎物究竟有何用意?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 数秒钟后,赤红的火花落入等待着后续发展的首领眼帘。 「烧撃开始!」 向屋顶投掷火种后,雅特丽用整个身体压住木板在小屋背面大喊。在小屋另一侧的伊库塔也同样地以全身堵住墙洞。 鼻腔闻到烧焦味,两人吞了口口水仰望头顶。对准在久旱不雨期间晒得极度干燥的稻草屋顶抛去的小火团──以令人莫名觉得可怕的速度延烧开来。 不到几分钟之内,屋顶很快地开始塌陷。狼群纷纷发出嚎叫。如今小屋没有出口,室内却充满可供火焰吞噬的可燃物。不管脑筋多迟钝的狼,都能轻易想像将由此展开的折磨。 野兽们在小屋内疯狂的躁动越过墙壁传向伊库塔和雅特丽。胡乱抓墙的声响、毫无意义地四处乱窜的脚步声──两头年轻的狼或许连等候首领下判断的理智都失去了。歇斯底里的嚎叫声接连不断地回荡,不管由谁听来都仅仅是惨叫。 「执行扫荡──」 可是,惨剧只不过才刚揭开序幕。看准屋内狂乱状态抵达顶点的时机,雅特丽取下木板。焦热地狱唯一的通风口──狼群已经没有余力怀疑这是不是陷阱,朝着出口冲过来。 碰巧在附近的年轻狼只首先抵达,但墙洞大小只够勉强供一头狼钻过去。牠顶开后面赶到的同伴,争先恐后地一头钻进洞口。 「疾──!」 少女手中军刀的刀锋刺进那不加防备伸出的头颅。刺撃穿透眼窝直达脑部,别说反抗,连后退的机会也不给就夺走一头狼的性命。 「剩下三头!」 她嘹亮的声音报告战果。看见头钻在洞里咽气的同伴,正想跟上的狼吓得停步。既然看见钻过墙洞者面临怎样的命运,牠再也无法往前进。 嗷呜!自墙洞旁缓缓后退的那头狼发出尖锐的哀鸣。牠的后腿被弩箭射中,那一箭是伊库塔从小屋正面窥孔发射的。 「好,勉强射中了……!」 背部重新压好木板,少年再度拉起弓弦──既然得知无法指望狼群撤退,他们想生还只剩将整群狼全数歼灭一条路走。既然是在了解这一点下投入战斗,两人的行动变得毫不留情。 不久后小屋内烟雾弥漫,两人无法再从外头窥视情况。因为热流太旺盛,连压住木板都渐渐变得困难。他们谨慎地不再背靠着墙,拉开约一公尺的距离继续等候狼群。 「…………」「──」 然而,再怎么等也没有狼逃出小屋的迹象。或许已经被浓烟呛得动弹不得了,伊库塔心想。火势从屋顶向下延烧至墙壁,小屋本身烧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屋内早已成为一片火海。 当两人缓缓意识到战斗的终结之际──突如其来的破碎声敲打鼓膜。 「「……?」」 既非伊库塔监视的小屋正面也非雅特丽监视的背面,声响自建筑物正面看来右侧的墙壁传来。两人立刻冲过去查看,正好发现首领带头和另一头狼一起穿过破裂的墙壁。 两头狼毛皮处处烧焦的身影,令他们惊叹不已──这两头野兽在穷途末路的状况下并未奔向他们准备的假出口,静静地等待着火焰破坏小屋结构。愈接近烧塌的瞬间,建筑物愈是脆弱。牠们大概忍受着高温与浓烟直到极限等待机会来临,看准时机冲撞小屋变形得最厉害的部分,然后漂亮地成功生还。 两对蕴含极度憎恨的眼睛盯着人类的小孩。感觉到背脊因为那股杀气泛起鸡皮疙瘩,炎发少女和黑发少年分别举起武器。 竟敢下手那么狠──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逃离灼热地狱的首领满怀愤怒瞪视眼前的敌人,接着注意力投向背后的小屋。 另一头同伴──没有跟在妻子之后逃出的迹象。没头没脑地乱窜大概导致牠吸了更多浓烟,如今也无法再折返伸出援手。未能拯救同胞的悔恨,令首领颤动浑身低吼。 到此为止已有四头同伴丧生,只剩下牠和妻子两头。要说悽惨,再也没有比这更悽惨的状况了。不──牠同时想到。唯有一个幸运之处,便是犯下一切凶行的仇敌正在眼前。 牠们的杀机已超越最初充饥的目的,经过最大限度的纯粹化。因此──两头狼甚至没发出威吓的咆哮就冲出去猎杀各自的猎物。 「哇哇……!」 妻子迅速地追向转身逃跑的黑发人类。侧眼看着牠的背影,首领自己一动也不动地和红发人类对峙。既然不可能选择背对这个强敌,夫妻的分工从一开始便决定了。 摆开架式的少女手中的双刀刀锋对准了牠。为了闪避刀锋并咬中对手的脖子,首领四足猛踏地面。 「哈啊!哈啊……!很好,追过来了……!」 抱着弩弓逃跑的少年背后跟着一头狼。尽管严重地感受到杀机的压力,伊库塔从口袋中掏出一个胡桃大小的物体放进口中,全速冲刺绕到熊熊燃烧的小屋背面。 若是打算摆脱追逐,这样的抵抗太过脆弱。小孩和成年狼只的脚程相差太远,结果不出所料,跑不到十公尺双方便拉近距离。 「……呜哇!」 当少年感觉到狼的呼吸近在咫尺,猛然回头的瞬间──狼飞扑而来,前脚转瞬间就按倒他的身躯。面对野生的敏捷和力量,人类的小孩实在过于无力。 狼燃烧着杀机的双眸俯望伊库塔,缓缓张开嘴巴。在牠连同丧生同伴的遗憾一起张口咬下仇敌──的前一刻,少年咬破口中的容器,对准狼的鼻头吹了过去。 「咕喔?」 制伏少年的狼宛如鼻子重重挨了一撃般猛然退后。趁这个空档,同样被刺激物呛到的伊库塔缓缓站起来。他刚才吹出了含在口中的辛香料粉末。对于嗅觉特别发达的狼而言,这种攻撃效果极佳。 「咳咳……!实、实在没招数可用了……!」 争取到的时间仅有短短数秒。伊库塔没错过机会,捡起掉落的武器拔腿就跑。他穿越小屋背面,依反时针方向绕至建筑物侧面。 他绕过转角后先行转身,将弩弓瞄准继续追来的对手做牵制。防备着射撃的狼慌忙退后。借此又争取到几秒,他终于绕行小屋一圈抵达起跑地点。 「汇合战力,雅特丽──!」 伊库塔向正和首领对峙的炎发少女爆出一声大喊 听见少年自背后传来回响四周的呐喊,首领刹那间感到一阵如心脏冻结般的战栗。 为什么那家伙回来了!既然那家伙没事,那妻子怎么样了?难道、难道连牠也──! 「疾──!」 对峙中的少女没有错过恐惧与动摇产生的破绽,发动攻势。分神担忧妻子安危的首领反应慢了一拍──这一瞬间决定了牠的命运。 刚抽身躲避斩撃,牠的右前脚的关节掠过一股灼热感,身体霎时间失去平衡歪倒──还来不及发现原因,炎发少女已从牠身旁穿越而过。 ────! 首领愕然地回过头,只见两头人类像是事先约好一般背靠背站在一块。目睹这一幕的瞬间,牠胸中充满了难以表达的绝望。晚一步折返的妻子,面对敌人的威摄也不得不停步。 被两头人类所散发的坚定斗志压倒,首领战战兢兢地俯望身躯──右脚少了半截。牠失去了支撑体重的一条腿。鲜血不断从伤口切面滴落,染红干涸的大地。 脸孔因剧痛而扭曲,首领调回目光,看见炎发少女和黑发少年依然两个像是一对那般站在那里……不,或许打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很讽刺的,首领正确地理解到自己被砍下前脚的理由。 相对于企图两头分开战斗的牠和妻子,这两头人类乍看之下像是分别行动,实际上却以彼此的存在为前提联手合作。在黑发少年被妻子追着跑开后,炎发少女依然相信另一半会回来,持续等着他。 不──首领订正。如今想想,少年从一开始就没逃跑过。只要甩开妻子绕行小屋一圈,那一瞬间将形成和牠二对一的状况。少年为此而行动,少女则察觉他的意图等待时机。想必是这样吧。 首领没办法做到和他们相同的事。当原以为已经逃走的少年回来大喊时,牠刹那间担心起妻子的安全。不是信任并等候她,而是想着要赶到她身边。面对前所未有的强敌,牠却犯下除了战斗之外心有旁骛的愚蠢错误。 没有错过破绽,炎发少女夺走了牠一条腿。伤势令牠光是勉强站立已很吃力,再也无法指望行动敏捷──然而,连这个伤都不是关键一撃。在不同层面上,牠的斗志已然受挫。 相信另一半的他们,和无法完全信任的自己。两头人类的强大与坚定不移的羁绊,令首领绝望。牠不得不承认,那种存在方式更胜于牠和妻子的关系。 ──我们打不赢这一对。 从认输的瞬间起,首领再也支撑不下去,双眼失去斗志的光芒。 当绕过小屋一圈的伊库塔成功和雅特丽会合,与两头狼的战况再度陷入胶着时,出乎每一方意料的存在闯进战场。 ──汪! 那是一头幼狼。年纪才刚刚断奶,体型和中型犬差不多,多半是发现双亲有危险冲出来的。看着幼狼发出尖锐的叫声果敢地威吓他们,少年和少女皱起眉头。 「……这应该视为增援吗?」 「……的确,如果我单独跟牠扭打,说不定会输啦。」 无视于犹豫该如何判断的两人,失去一边前脚的首领摇晃不稳地走向幼狼。牠挺身挡在爱子前方,以眼神向站在对侧的妻子示意后,重新转向两个人类。 「────」 雅特丽与首领互相对望几秒钟──看出牠眼神里的意思,少女叹息一声放下双刀。 「好像结束了。」 「咦?」 伊库塔还来不及愣住,首领便仰天嚎叫,几头狼以此为信号同时转身。 母狼紧紧地依偶在断腿的丈夫右侧,孩子则用鼻头磨蹭首领的左侧胸口。三头狼亲暱关怀彼此,互相扶持着往西方而去。 ──嗷喔喔喔。 首领的嚎叫声在迎接清晨的热带大地上传得很远很远。伊库塔和雅特丽沉默地目送牠们的身影翻越山丘消失。两人并肩而立,一直望着、一直望着── 「太好了。你们也平安无事。」 雅特丽抱起迈著小短腿摇摇摆摆走过来的水精灵和光精灵,安心地松了口气。放火烧小屋之前,精灵已从事先凿好的小逃生口逃到外头。他们的「魂石」能够承受相当高的温度,但盼望精灵连肉体也平安无事是另一种问题。 「唉~虽然知道,但这样子是没法挽救了。」 伊库塔在熊熊燃烧的小屋前耸耸肩说道。吞噬掉所有濒临腐朽的建材和屋内的可燃物,小屋窜起的火势猛烈至极。没有水和用具的状态下,两个小孩什么也做不了。雅特丽也在他身旁轻轻颔首。 「虽说是不得已,我们烧掉了一座军事设施……该怎么向巴达上将和科学家们道歉才好?」 「我和妳明明都平安无事,没什么需要道歉的吧。这里本来就是快变成废墟的破烂小屋,刚好趁这个机会改建。」 少年以毫不愧疚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然后转而望向黎明的地平线。 「──好了。我想巴靖哥他们也看见了这股烟,大概再过不久就会过来接我们。」 伊库塔边说边摸索全身的口袋,掏出一片肉干撕成两半,一半递给雅特丽。 「来,一人一半。其他全被烧掉了,这是最后一片。吃的时候好好品尝。」 少女接过肉干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背靠背原地坐下,各自将肉干送到嘴边。 「……那几头狼往后会怎么样呢?」 「群体几乎溃灭。首领也身受重伤,我看八成前途多难。」 伊库塔坦率地说出想法,雅特丽听到后直盯着手中的肉干。 「感觉好像在吃牠们的肉。」 「嗯。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少年说完后仔细地品尝口中的肉干,接着吞咽下去。 「呐,雅特丽。我觉得妳既然能够想像到这一点,果然还是有从军之外的生活方式可选。」 「…………」 「不必急着回答,试着慢慢考虑吧。只是记住我今天曾说过这番话也可以。和如此强烈的回忆组合在一块,以后绝对忘不了吧?」 伊库塔斜眼看着熊熊燃烧的小屋笑着说。因为他的说法太可笑,炎发少女环顾周遭一圈扬起嘴角。 「的确,看来再怎么想遗忘也忘不了──」 后来,两人和看见浓烟赶来的科学家一行人会合,斜眼对着燃烧殆尽的小屋残骸说明事情经过。两人的英勇事蹟令巴靖和奈兹纳等人大吃一惊,但因为滞留当地所需的设备大都烧毁,他们完全没达成一开始的环境调查目的就全体返回基地。 科学家们都对自己粗心大意的行动害得两个孩子遇险的事实深感自责,巴达听到报告后也说「是我思虑不周」,对自己太欠缺考虑感到惭愧。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他们都在苦思如何设定放任和不负责任的界线。 然而成人们的道歉,反倒使伊库塔和雅特丽愤慨不已。凭自力脱离绝境生还的事实,对他们来说是值得骄傲的勋章。「与其道歉,不如夸奖我们。」伊库塔这么说了出来,雅特丽也用表情传达相同的心情。 结果,狼群袭撃事件成为雅特丽游学的最高潮。接下来的日子没发生什么大风波平静地过去,不久后,三个月的长住期限迎向终点。大家举办了一场充满各种巧思,一点也不简单的欢送会后,炎发少女准备和许多人道别,由大家送行离开。 「今天我要回家了。感谢您长久以来的照顾。」 晨光自面向东方的窗户射入屋内。在司令官办公室里,雅特丽站在握著画笔而立的房间主人面前说道。巴达霎时间露出一脸讶异之色,目光从画布转向少女。 「回家……?小雅特丽,妳不是我家的孩子吗?」 「再继续待下去,我也快产生错觉了,所以要趁现在回去。」 雅特丽已十分习惯对方装傻的模式,毫不费劲地自然回应。巴达直盯着她,不禁大大地叹息一声。 「真可惜~……难得妳才变得柔软灵活起来的。」 他打从心底感到遗憾地呢喃。炎发少女回以微笑,目光投向对方眼前的画布。 「您的兴趣是绘画吗?」 「不熟练的业余爱好罢了。本来以为能赶在今天画完,可惜时限到了。」 他说著将画笔放在旁边的工作桌上。那幅四人站在一块的人物画,在现阶段还分辨不出谁是谁。直到完工为止,似乎还有许多工程要做。 雅特丽的视线自画布转回对方身上,犹豫一会后毅然开口。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巴达叔叔想从这次的游学得到什么样的意义?」 「嗯?那当然是想把索尔的女儿教成坏孩子,让他看到回家后的妳惊讶得瞠目结舌啊。不过,妳是比我想像中更乖巧的好孩子,远比预料中更加棘手,我的阴谋花费三个月的时间还只进行到一半。」 巴达耸耸肩叹息。炎发少女笔直地回望那双黑眸,继续问道。 「叔叔──发现了伊库塔的才能吧。」 「有个自大的儿子真伤脑筋。年纪才那么大,脑筋太好也是个问题。」 「您无意将他培养成军人,继承您的事业吗?」 她抛出关键问题。听到她如此发问,巴达错愕地歪歪头。 「为什么?不必刻意进入这样的世界,其他快乐的生活方式不是多得很吗?无论科学家或冒险家,那孩子只要去做他想做的事就行了。这句话也完全可以套用在妳身上啊,小雅特丽。」 依序望着桌上的画笔和眼前的画布,男子自嘲地弯起嘴角。 「我没能选择那样的生活方式。明明想拿着画笔度日,回过神时却不知从何时起握著武器生活了……既然要活,妳不觉得被才能和家世摆布的人生很无聊吗?不受那些因素束缚,一心一意追求自己心之所向的目标,和重要的人一起生活──未来无论有什么样的结果等在前方,我认为这都是最棒的路。」 对自己未能获得的自由怀抱的憧憬,便是他的回答。露出如太阳般强而有力的笑容,巴达?桑克雷赐予眼前的少女光芒。 「记住一件事吧,小雅特丽。在我的主张中,唯独这一点绝不退让。 ──所有的孩子,都有作梦的权利。」 她走出建筑物时,正好遇见一名女性要进门。那人拥有直顺光滑黑发与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肤,双眸蕴含温柔的光芒,一见到绝不会错认。 「优嘉阿姨。」 少女亲近地呼唤。看见她打理好行装的模样,桑克雷家的母亲寂寞地垂下眼眸。 「雅特丽──妳真的、要走了。」 「……是的。长久以来,真的受您关照──」 没让她再说下去,优嘉弯下腰紧紧拥抱少女。 「我还是……不让、妳走。妳是我家的女儿。已经是……我家的孩子。」 优嘉在少女耳畔呢喃,环抱她背部的手加重力道。闭上眼睛接受拥抱,少女悄然开口: 「──阿姨,您想必也知道,我不记得亲生母亲的脸。」 「…………」 「据说她在我出生后没多久──我满两岁之前去世了。即使过去身体健康,如果产后恢复不佳有时也会发生这种事。从此,我在父亲身边养育长大。虽然有奶妈,但因为父亲的教育方针,她并未扮演母亲的角色。试着想想──好像长久以来都不知道母亲是什么。」 滑顺的长发轻触少女的脸颊。淡淡的甜美香味,引发理应不属于她自己的乡愁。 「这次游学,让我认识到何谓母亲……温暖、柔暖、像要包容一切般温柔,让人想一直停留在其中,宛如阳光般的女性。」 仿佛被拥抱的胸口传来的暖意融化了心灵,雅特丽提出第一个也最后一个任性要求。 「最后,我有一个请求。您可以──摸摸我的头吗?」 母亲微笑着实现女儿小小的央求。纤细柔软的指尖缓缓地从头抚摸到颈脖、从颈脖再到脸颊,炎发少女将那些触感牢牢记在心中。 「谢谢,优嘉阿姨。我会一直……记住这份温暖。」 漫长的拥抱分开时,两人再一次用力抱住对方。 雅特丽一直走到基地东端,发现那座制造彩虹的拱门还在原地。这是为了欢迎她而建造的,但大家好像打算当成本地名胜保留下来。回忆着白衣科学家们无邪的笑容,她扬起嘴角往前走。 「我知道你在那里。」 当少女这么宣言,一声叹息之后,伊库塔从拱门边阴影处走了出来。 「我觉得没必要告别。反正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这里,我也是很忙碌的。」 「就算如此也是一样。我说过了吧,我和妳是二者为一。」 不带一点寂寞,少年以充满信心的神情说道。愉快地接受这个说法,雅特丽也露出同样的表情回望对方。 「下次见面时,我可不许你变得比现在还瘦弱喔。」 「别瞧不起我,我怎么会令妳失望。」 伊库塔挺起胸膛说道,向她举起右手。雅特丽也回应他的动作,两人同时挥动手臂。啪!交叠的掌心传来清脆的声响后分开。 「我会期待的──回头见,伊库塔。」 「好好期待着──回头见,雅特丽。」 没有更多的交谈,两人仅仅分享着重逢的意志,往反方向分头离去。 在游学结束,雅特丽回到伊格塞姆家的几个月后。 回归日常生活度过忙碌每一天的少女接获一个消息。 「──咦?」 某一天的晨间锻炼后,父亲如此告诉女儿。 帝国陆军上将巴达?桑克雷因无视勅令调遣部队,被视为战犯惩处── 「这怎么可能……」 一定是误会,雅特丽最初心想。然而,不顾她的混乱,状况像滚下坡道的石头般不断恶化。 不等审判结束,巴达在重重谜团之下死于狱中。连详细死因都没公开,失去首领的旭日团分崩离析──同时,桑克雷一家剩下的两人也下落不明。 「──为什么──」 无论再怎么焦急、再怎么想要拯救那对母子,少女什么也办不到。 重重交错的谜团漩涡中,雅特丽只能不断受到激烈的疑问折磨。 「────为什么?父亲────!」 纵使反复问上数百次、数千次,回答都只有钢铁般的沉默。 逮捕被认定犯下大逆罪的巴达的人,正是她父亲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 第三章 永别   一睁开眼睛,视野感觉格外的清晰。光是这样便让伊库塔切身感受到休息的效果,从床上坐了起来。 「……嗯……」 他望向身边,金发少女正安稳地发出均匀的鼻息声。那安祥的睡脸看得少年扬起嘴角,拿起枕边的怀表──早上七点。就寝时是下午三点,尽管没到整整一天,他也结结实实睡了十六小时。 「……很好。」 伊库塔轻轻拍打双颊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下了床重新穿回挂在椅背上的上衣,将搭档库斯收进腰包。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对公主呼唤。 「公主、公主,早上了。」 「……嗯……嗯?」 她缓缓地睁开眼,睡眼惺忪的双眸花了些时间缓缓聚焦。 首先是黑发少年,接着转向帐篷顶,然后换到身躯底下的床舖,最后看清穿着睡衣的自己时,公主一口气面红耳赤地在床舖上退后──结果动作太大摔下了床。 「啊呜……!」 「哎呀,没事吧?妳是刚起床会睡迷糊的类型来着?」 伊库塔走向她笑着伸出手。被他拉起来的夏米优殿下越发满脸红晕地一语不发。 「既然充分休息过,我要回到岗位上了。公主呢?部队没有要正式转移,想再睡一会也没问题。」 「……我也要起来。感觉睡了很久,现在几点?」 「早上七点。我们都奢侈地睡了一觉。」 少年一边回答,一边双手叉腰向后仰。呆呆地望着他的样子,公主忽然想起炎发少女。 「……不知道雅特丽有好好睡觉吗?」 「大概不会比我更轻松。约伦札夫?伊格塞姆负伤后,担子应该转移到她身上。」 没有修饰言词,伊库塔直接地回答。少女还来不及沮丧,他便拍拍她的背。 「来,快点换好衣服走吧。差不多该结束这场愚蠢的内乱了。」 记取上次的教训,伊库塔这次选择独自和敌人对决。将夏米优殿下托付给骑士团的同伴们,从部下中挑出六名护卫,少年再度走进黑暗底层。 「久等了,狐狸。」 当伊库塔开口,托里斯奈照老样子露出面具般的笑容。尽管多日不曾见过阳光,他从旁看来丝毫没有衰弱的迹象。 「哎呀,今天是你一个人过来?第三公主殿下怎么了?」 「我不打算再带她过来。因为这里有家伙会散发对儿童教育有害的毒素。」 「呵呵,这可真是……不过,你忘了这场集会是皇室会议吗?皇族不在场议事就无从进展,变成得不到任何成果的无益集会。」 「随你爱怎么说。什么无益,被你的步调牵着鼻子走才是最无益的。所以这样子才好。什么皇室会议,这种可笑的玩意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讲。」 断然舍弃先前的对话走向,少年冷冷地俯望眼前的狐狸。 「在皇位继承这件事上,我不会再理会你的胡说八道。我没有理由在这个场合讨论这个问题。现在需要的,是足以结束军事政变的因素──简单的说,正是你和皇帝。不必讨论皇位的将来,皇帝正在此处。」 「请重新慎重考虑。如你所见,依当今陛下的病况随时都可能驾崩。一旦在这场皇室会议尚未协商出结果时发生,那只得依照既往的继承顺位,由第一皇子登基担任下一任皇帝。现在你手边只有第三公主,眼睁睁将胜利让给其他势力也无所谓吗?」 「是吗?我唯一能断言的,是你自己无法扣下扳机。既然你用帝国宰相和大司教神官职两者的地位来说服贴身精灵,皇帝的存在应该是你维持自保不可或缺的要素。一旦皇帝死亡,你作为代理人的地位也将确实受到打撃。因此,由你亲自杀害皇帝可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 「由我亲手加害陛下……不必你指出这些,我也没有半点这样的意图。我所忧心的纯粹是陛下的病情。面对侵蚀玉体的疾病,我瘦弱的双手实在太过无力……」 「如果真的是生病,我想是吧。」 打断对手话头,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皇帝的症状不是病,而是你长年对他下药的结果吧。」 「你究竟有何依据,提出这种毫无根据的怀疑?」 「依据就是你工于心计。说起来,皇帝的病情不在你的操控下才奇怪。绝代佞臣托里斯奈?伊桑马不可能在这种状况下拿一个不知何时会病死的人当成自保的支柱。为了保护自己,你必须让皇帝存活,这一点到现在也一样。不对吗?」 「唔……我以奇妙的形式受到信赖啊。」 「只要诊治皇帝事情应该会更加清楚。我多少具备一些药物中毒症状的相关知识,同伴中也有人是看护学校毕业的。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查明所用的药物……怎么样?托里斯奈。既然你是清白的,能同意我们诊察吗?」 「想都别想。不是御医的人,怎有资格触碰陛下玉体。」 狐狸夸张地耸耸肩。伊库塔像要盖过他的回答般拉高嗓门喊道。 「听着,贴身精灵!将皇帝害成这副德性的正是托里斯奈?伊桑马本人!他毒害君主并将之当成傀儡操纵,随心所欲地扭曲国政!保护这家伙无法拯救国民!只会招来导致更多人不幸的结果!」 听到他大声点名,床舖上的贴身精灵动了动。托里斯奈悠然地挡在精灵前方,依然面带笑容地摇摇头。 「请别这么做。贴身精灵等同于当今陛下玉体的一部分,我不记得曾经允许你对陛下直接发言。」 「真对不起,我教养不好。」 将对显贵的礼节当成路旁小石般不屑一顾,少年淡淡地继续道。他并不觉得说服贴身精灵有那么简单。从他一直旁观托里斯奈种种蛮行的事实即可知晓,精灵的思维具备独特的忠实与笨拙。他或许是在明白与复杂的政治与伦理上的正确答案未必相同的前提下,刻意选择保持距离的立场──伊库塔如此推测贴身精灵现在的状态。 「无论如何,要攻破这道防线看来得花一番时间,那就等情势安定后再慢慢来。现在我们将静静等待与雷米翁派会合。即使不颁发敕令、不传播玉音放送,只要掌握你和皇帝,我们的优势就稳如泰山。不对吗?狐狸。」 伊库塔有力的目光直射狐狸的脸庞。依然挂著面具般的笑容,托里斯奈回应。 「为何你能断言雷米翁派会前来此地?」 「……什么?」 「我换个说法。你认为雷米翁派为何尚未前来此地?」 少年没有回答。欣喜于那份沉默,狐狸如歌唱般地告诉他。 「答案很单纯。因为有人叛离。有一部分搜索队背叛并绕至后方,扰乱补给及传令工作,因此他们目前难以行动自如。」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似的。雷米翁派抱着背水一战的觉悟发起军事政变,事到如今居然冒出叛徒?假使真是如此,为什么你会──」 反驳到一半,伊库塔的嘴角僵住。看穿对方已然察觉,托里斯奈加深笑意。 「我在事前便知道将发生军事政变。答案和那个理由一样。」 透过这个答复理解所有状况,少年握紧双拳。 「……皇室直属祕密谍报部队吗……!」 「你知道?没错,那是我能够个人专断并暗中调派的唯一武装势力。从前只不过是寥寥数人组成的内庭暗探,但他们获准伴随在当今陛下身旁,因此我努力扩充并有效地活用了这个组织。要说结果……也算不上,但让我比普通人得知更多关于帝国军的内情。」 伊库塔咂嘴。我派了间谍潜伏在本国的军队里──狐狸言下之意如此。说归这么说,这事情本身并不稀奇,也在少年的预想范围内。问题在于他误判了投入的人员规模。 「他们也有不少人混进雷米翁派的搜索队里,是我打从之前便安排好的。愈以团结自豪的集团,碰到来自内部出乎意料的背叛就愈脆弱。以干扰后方使得进军停滞为最低条件──我期待部下们交出更高的成果。」 「……真亏你把这么多人一起拖下水,加入你可笑的企图。」 「关于这个,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不少皇室的热情信徒。将他们教育成无敌的精兵真的很简单,帝国有多了不起、皇帝陛下有多伟大、皇室有多神圣不可侵犯──仅仅给予这些悦耳的情报,遮蔽除此以外的一切就行了。同样的灌输持续两年,在任何人看来都很优秀的皇室机要主义者即告完成。」 「实行军事政变计画时,雷米翁上将应该对组织彻底进行过内部调查。你口中的优秀机要主义者,真有可能人数众多地逃过检查网?」 「只要派人混进拿补网的那一方就简单得很。不过为了以期万全,我送出了几个牺牲品。雷米翁上将还以为这样便清理完毕,真是个老实人。」 狐狸低声窃笑。伊库塔勉强将想动手勒住他脖子的冲动克制下来。 「再补充一点,在目前这个你们比另外两方势力抢先抵达此地的模式中,我只命令部下妨碍雷米翁派。我在伊格塞姆派也安排了潜入者,但现阶段什么也没做。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少年不可能听不懂。察觉对手意会过来,托里斯奈高声告诉他。 「没错,将抵达此地的并非雷米翁派搜索队。伊格塞姆派的军队将远比被绊住的他们更快蜂拥而来!」就像眼前满心期待的剧目即将开演的观众,托里斯奈的脸庞迸出光采。感情温度反过来落至冰点以下的伊库塔声调低沉地反撃。 「……那又怎样?就算伊格塞姆追上来,皇帝在我们手中的事实依然不变。只是调整商谈的顺序而已。」 「没错。因此,我要剥夺你周旋的余地。」 狐狸斩钉截铁地宣言后转过身,目光投向床舖上的贴身精灵。 「──敕令到!」 * 『──敕令到!』 传遍四周的呐喊令士兵们停下步伐。朝隔离村落不断南下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成员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难掩惊讶之色,聆听透过众精灵之口传递的至尊旨意。 『──受卡托瓦纳帝国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在此发布至上命令。担负帝国军正统之人啊,若汝等对职责怀抱自负,便惩办在达夫玛州南方与世隔绝的荒村胁迫朕的逆贼。诛杀那一伙意图侵犯皇室大权的罪孽深重者。 那些家伙的无法无天与傲慢不可饶恕。哪怕逆贼企图以朕的性命当挡箭牌,汝等亦要保卫皇室九百年的威信。朕已觉悟自身的命运将在此终结。因而从此日此刻起,汝等遵奉的皇族为朕的继任皇帝。下一代托付给血缘相连的孩子,朕之精魂将在主神身畔永远照看汝等。』 在队伍中段负责整体指挥的炎发少女脸色一沉。玉音放送继续从她的搭档西亚口中播放。 『不遵从此命者,亦为叛军。为屈服于逆贼蛮行的不忠不义忘恩负义之辈。若非如此,就讨伐敌人。无需顾虑朕,倾全力挫败叛贼的反意。须知唯独如此才是唯一绝对的大义。 重复一次。受卡托瓦纳帝国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在此发布至上──』 * 「──你这、混蛋……」 伊库塔愤怒得浑身颤抖。托里斯奈欢喜地转向他。 「我给了伊格塞姆派大义和机会。讨伐你们便是政府军,不动手则是叛军。好了,怎么样?──你认为在这种状况下他们还会答应协商吗?」 「……别开玩笑了。事到如今,谁会把内容配合你的方便变个不停的敕命当真?叫我们讨伐伊格塞姆派,叫伊格塞姆派讨伐我们,想逼人自相残杀的意图显而易见!」 「你当然不会听从。雷米翁派大概也一样。但伊格塞姆派不同,他们就是一直以来都服从敕命的人。试着想像看看──遭叛乱势力囚禁的皇帝不顾自身安危要求他们讨伐叛贼。命令他们比起顾及皇帝自己的一条命,更要保卫帝国的威信。这种姿态正是君主的楷模。不服从还谈什么尽忠之道!」 狐狸毫不犹豫地断言。拒绝接受这个说法,少年顽固地摇头。 「如果真心想保卫国家,当务之急应该是重新统合国内势力!在这里歼灭我们将造成战力的绝对值减少,结果失去对抗齐欧卡侵略的力量。即使是伊格塞姆派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那我得说你估计有误。首先,你带来达夫玛州兵力顶多三千左右。毕竟军事政变主战场在中央,主力非得留在那里不可。因此若将你们全数歼灭,国内战力的损失最多为三千人。不是无法看成必要牺牲接受的数字。」 「别说蠢话了!发生战斗双方都会有伤亡,不但无法保证伤亡数字在可接受范围内,而且唯独这一次,失去的不只是士兵们的性命,还有时间。距离齐欧卡入侵的时限,时间所剩无几!」 「这两者不都是只要迅速除掉你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托里斯奈若无其事地宣言。伊库塔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 「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重生『旭日团』是因为你的存在而成立。一旦你死亡,这个军团必然将丧失许多东西。战略构想、人望、士气──甚至是战斗的理由。当伊格塞姆要求失去这一切走投无路的士兵们归顺,他们除了接受也没别条路可走──所以,除掉你才是迈向胜利的捷径。」 「轻易被收拾掉叫我怎么受得了!我们的韧性在北域已获得证明,只要有三千兵力,管他几个月的持久战我都会打下去!伊格塞姆派应该至少也知道这一点!」 「没错──正是因为知道。只要有熟知你思路的名将在,就算对手是你,也可以预期在开战后早早攻克。幸运的是,伊格塞姆派岂非正好有全世界唯一得以实现此事的人才?」 仿佛被他的指摘撃穿胸膛,少年停止呼吸。狐狸毫不留情地往下说。 「在不远的将来,她父亲想必会这么命令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以妳指挥下所有兵力,迅速讨伐逆贼伊库塔?桑克雷──!」 伊库塔双眼圆睁,眼中浮现从未表露的感情动摇。看那反应,托里斯奈将笑容加深至极限。 「呼、呼呼呼呼呼──你脸色发白了。连两千万国民被当作人质都不为所动的你,现在无从遮掩地血色全失。和她交手有那么可怕吗?和过去最大的盟友为敌有那么可怕吗!」 少年无法反驳。旁人甚至无从想像,他面对这个状况感受到的恐惧有多深。被超乎狐狸期待的冲撃撼动心灵,伊库塔不寒而栗。 「如今雷米翁派陷入功能失调状态,达夫玛州的最大势力无疑是伊格塞姆派。就算把至今的损耗纳入考量,若召集州内外的士兵,最终可动员兵力将达到五千。再重复一次,部队由那个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指挥──怎么样?这些事实为前提,你还有办法和刚才一样夸下海口吗?管他几个月的持久战都会打下去?」 「…………!」 「为此欢喜吧。你只能选择一战。除了用尽所有智谋撃退挟我军两倍战力蜂拥而至的伊格塞姆派攻势之外,别无他法。这一战将在真正意义上成为占卜帝国未来的决战。当战争获胜之时,你们将名副其实地取代伊格塞姆派成为帝国军正统!」 佞臣高声歌咏,其双眼散发无从掩饰的疯狂光芒,托里斯奈?伊桑马逼迫眼前的少年投入斗争。 「你在犹豫什么?只要讨伐对手就能接近胜利,对你来说也一样。不必迟疑,动手吧。就算四千或五千具尸体堆积如山那又如何?只要你当上军队首脑,要怎么反撃都可能实现。就算防守不住的领土暂时被夺走,之后再收复就行了。凭伊库塔?桑克雷的神机妙算,易如反掌!」 催促他互相残杀的台词自狐狸肺腑深处源源不绝地涌出。每一句话都带着纠纒不放的不快感,令伊库塔颤抖著肩膀往后退。 「最重要的是,你本身也有讨伐伊格塞姆的理由──呐,你没有忘记吧?从前伊格塞姆对你下过什么毒手,因此失去双亲的遭遇、对于已逝过往的哀叹!你并未全部当成没发生过吧!」 那句话跨越了最后一道界线。察觉自己达到极限无法再对峙下去,少年转身就走。托里斯奈的声音继续追逐他快步离去的背影。 「这是福音。伊库塔?桑克雷。接受者将直升青云,拒绝者只能匍匐于地。」 为了不再让任何一句话传入耳中,伊库塔一次跨两阶地冲上楼梯。即使跑得那么急,声音依然直到最后都在追赶他。 「弄清楚这一点──千万不要犯下和你父亲相同的错误。」 * 「雅……雅特丽希诺中校,刚刚的敕令……」 雅特丽过去的长官,如今担任辅佐的努达卡?梅格少校表情痉孪地看着她。在部下们的注目下,炎发少女冷静地摇摇头。 「……别慌张。是否要遵从尚未定论,根据规定,如果敕令在受人强制或恐吓的情况下发布便不具效力。」 雅特丽宽解动摇的少校。即使刚收到爆炸性的重磅消息,她敏锐的理智依然坚定不移。 「刚刚的敕令是否属于这个范围,要由元帅阁下而非我们做判断。如今皇帝陛下估计很可能落入其他势力手中,集结此地所有兵力发动决战,在展开搜索前受命的『必要战斗』的定义之外。只要上层没下达与这个基准相左的命令,我们的行动原则没有任何改变。」 她如此断言,望向目的地的反方向──大本营所在的北方。 「派快马全速赶往饥饿城,传令兵最短也要四天后才回来。在那之前必须追上『旭日团』的搜索队──继续进军吧。」 看见担任总指挥的她稳如泰山,士兵们的慌乱也暂时平息。中断的行军重新展开,整然有序的队伍开始南下。 可是──就在出发前,梅格少校追上走在前头的炎发背影,压低音量悄悄地说。 「中校,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梅格少校。」 目光没转向他,雅特丽仅以侧脸回应。梅格少校犹豫了一下后问道。 「收到方才的敕令,您认为元帅阁下……令尊会如何判断?」 他隔了许久才听到回答。炎发少女谨慎地斟酌言词答复道。 「……如果敕命内容对叛乱势力有利,父亲将毫不犹豫地忽视。然而,刚才的内容并非如此,反倒可以说在替我们撑腰。另一方面,当中也包含听命即政府军、不从则是叛军的露骨威胁。剥夺我们的选择余地,逼我们自相残杀──多半是托里斯奈?伊桑马的意图。」 「…………!」 「父亲应该同样明白这一点,也理解听从敕命就中了宰相的阴谋,决战也将造成庞大的伤亡人数……尽管如此,他应该还是相当苦恼。从正规军的立场来看,『旭日团』只不过是一介叛乱势力,而皇帝陛下正在他们手中。虽然不甘心,在这种状况下发出的『无需顾虑朕的安危,去讨伐逆贼』敕命,是强力的大义名分。如果不从,等于不去保卫即将遭非法侵害的帝国威信。恐怕许多国民会将这种懦弱的态度,视为正规军不该有的不忠行径吧。」 雅特丽无意识地握住双刀刀柄。正因为知道托付给自己的家族的责任有多沉重,她仿佛亲身体验般想像著父亲的挣扎。 「我也无法看穿父亲会如何决断──现在只能等待。」 * 向着士官聚会所的帐篷直奔而去,置身于干脆想大叫出声的焦躁中,少年不断持续思考。 完全上了他的当──想到和托里斯奈对峙的结果,伊库塔咬紧下唇。 成功与雷米翁派会合之前,应该在表面上先接受他的条件吗?──他一瞬间几乎后悔又改变主意,那样也没有意义。就算这么做了,结果那头狐狸肯定照样发出类似的敕命,促使他们自相残杀。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战力会合。巧妙地破坏三方对立的均衡,制造使旭日团和伊格塞姆派只能够正面冲突的状况──伊库塔只得接受,这便是那名男子的目的。 「啧……!」 没有余力假装冷静,伊库塔带着冷酷的表情冲进帐篷。在里面等候的同伴们立刻脸色苍白地转向他。 「伊库塔先生……!」「喂,刚才的玉音放送是──!」 微微点个头回应哈洛和马修的话,少年瞪着放在桌上的地图。 「有可能成真──托尔威,我们现阶段和伊格塞姆派本队的距离!」 「最后侦查到他们的踪迹是四天前的事,只能做大致推测……我想目前距离应该不到一百二十公里。最晚估计三天后将被追上。」 「考虑到部队由雅特丽指挥,剩下有没有两天都很难讲……可恶,没有时间!」 少年两手猛敲桌子,保持这个姿势进入沉思──在数秒钟后决然扬声喊道。 「现在立刻出发!大家叫各自的部队做好准备!」 「咦──等、等一下!说要出发,你打算离开这里前往何处?」 「还没决定,总之只能南下!留在这个村落没有退路。这里无法应付火攻!一旦对方不考虑皇帝的安危进攻,此处连一天也支撑不住就会被打下来……!」 很清楚自己所言缺乏计画的伊库塔大喊。这座隔离村落位于一片小森林中,没有方法可对抗来自外界的火攻。对于不在乎皇帝安危的对手,此地在军事上毫无意义。在熊熊燃烧的森林中烧死,或是被火势逼得逃出森林后遭遇袭撃全灭──无论哪一种,都代表留在这里下场只有毁灭。 「一边南下一边寻找适合布置防卫线的地形,一找到就重新设定为阵地。虽然临时也该有个限度,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请、请问!等待和雷米翁派会合一事──」 「被托里斯奈安排的内奸给毁了。雷米翁派那边因为内部有人背叛而分身乏术,只要雅特丽他们更早一天以上抵达,我们两方将在会合前被分头撃破。留在此地的话,出现这种结果的机率很高。」 少年的每一句话,都使同伴们共同体认到情况有多严重。在令人呼吸困难的紧张气氛中,夏米优殿下以颤抖的声调开口: 「索、索罗克……意思是指……我们要和雅特丽交战吗……?」 「如果我方处在可以轻易攻陷的状态,她或许不得不这么判断。因此我们必须转移阵地。」 伊库塔用最后一丝余力放缓语气对公主说明。他摸摸害怕的公主的头让她镇静下来,向其余同伴投去严厉的目光。 「像这样待着不动的一分一秒都嫌浪费,大家动作快!」 * 饥饿城六楼司令室。帝国军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也和紧张屏息的军官们一起听完透过精灵之口颁发的敕命。 「……您、您觉得怎么样,元帅阁下?」 「没想到竟以这种形式得到皇帝批准,连作梦也想不到……」 半晌之后,环绕大桌而坐的众人纷纷有所反应。有人怯弱地寻求元帅的判断,有人开始提出更加积极的意见。 「……我反对。这非常明显是托里斯奈?伊桑马阴谋的一部分,我不认为答应会得到好的结果。」 「我也赞同。首先,决战的风险太高。率领旭日团……第二反叛军的将领,据说是那位名将巴达?桑克雷之子。他在北域战争中创下十分出色的战果,证明其出生背景并非不自量力,年纪轻轻却不容小觑。」 幕僚中较为年轻的两人鼓起勇气提议谨慎行事,立刻遭到年长的高官们反驳。 「小子,在这节骨眼怎么可以畏缩!不遵从要求保卫国威的敕命算哪门子军人!」 「正是如此。既然能够趁雷米翁派还没插手前夺回皇帝陛下乃至诛杀第二反叛军将领,不活用这个机会才是愚不可及。应该加上前提是作战可在短期间──六到七天内完成的附加条件,下达讨伐命令。」 「唔。不仅第一皇子被我方夺回,再加上那位『冰之女』──露西卡?库尔滋库战死的事实,失去领导者的雷米翁派搜索队想必十分混乱。达夫玛州的三方对立稳定局面已然崩溃……那么,没道理不趁隙动手。」 接连不断的赞同意见使强硬派势头更旺。那两人产生危机感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这么做太过轻率……!展开决战也无法保证能够获胜,一旦战争期间拉长,明明有被齐欧卡入侵的风险!」 干脆入侵就好了──年轻军官一边激烈地反驳,一边萌生反常的愿望。 携带传信鸽出发的斥候部队传来报告,齐欧卡大军至少几天前尚未踏入旧东域。这事实延长了镇压军事政变的时限,成为眼前的军官们摆出强硬态度的重要因素。因为还有约半个月的缓冲期,若能在几天内攻陷敌营,强硬手段也是可行的。若敌军已逼近国境,他们的意见想来也会不同。 「虽然尚未接受进军的通报,假设齐欧卡调动大军准备侵略,半个月后将会如何……就算一切顺利,这一战将造成同胞的尸骨堆积如山的结果也无从改变。眼下的局面不是应该放弃用武力解决,与其他势力展开交渉吗……?」 「你这东西,打算巴结反贼吗!你以为帝国军的自尊是什么!」 「各位想怎么说都行!哪怕巴结敌人,我也要保卫国家!保护自军的同伴!我相信这正是军人的职责,才一直奋战到今天……!」 意见相左的军官们展开白热化的激辩,渐渐互相破口大骂,险些动手扭打起来。炎发将领望着部下们的样子,在事态终于快不可收拾之际郑重开口: 「保持肃静──」 那句话使得几乎爆发混战的室内气氛一口气沉静下来。军官们像没了牙的野兽般老实起来,相对的目光炯炯地等待着元帅发言。 「…………」 炎发将领沉重地陷入沉默。虽然没有时间深思熟虑,这个局面却绝不容许快而不精的决定。置身于决断前的挣扎中,男子像在刨削灵魂般猛然地一再思索。 网罗战略层面及战术层面的种种条件,因应战局情况选择是否决战──到这个阶段都很顺利,从已得知范围内的情报归纳出军事上的解答。问题在于后头。在他心中肉眼看不见的部分,正无人知晓的激烈倾轧著。 元帅脑海中掠过许多记忆。女儿的面容、失去的盟友面容、他儿子的面容,同时整齐地逐一列出应该回应的情义、应该尽到的责任。残酷的是,任何一个都无法忽视。排列在心中的,是男子必须赌上人生保卫的所有价值。 然而──在那些达成方法背道而驰的事物导致炎发将领的人格出现致命的矛盾前,双刀执行了毫不留情的严格区别。所有多余部分都被剪除、削落──男子眼前只剩下身为伊格塞姆应该选择的道路。 「……陈述结论。」 他说出走上那条路的决定──他甚至没有资格向盟友道歉。 * 坦白说,从被迫没有目标就出发开始,少年便料到走投无路的结果。 雅特丽率领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预期将追逐他们时时刻刻不断南下。即使逃离他们,折返北边会碰个正著,往东边或西边逃,没多久后也将在平原中央被追上。用消去法判断,逃亡路线只有南边可选──就连这唯一的选项,都远远不足以令人产生希望。 伊库塔一行人抵达隔离村落时,已接近达夫玛州南端。如果继续南下,不得不逼近州境。只要看得懂地图,任谁都很清楚在那里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愈往前走,视野之内的绿色比例便愈趋减少。沙地与石地取代草地变得渐渐显眼,跨越这片区域,这次换成许多岩石绊住脚步。这些岩石呈加速度地增大,最后比人还高的岩块随处可见──在地形变迁的尽头,他们目睹一幕如末日般的景象。 干涸的岩石连绵不断。连草都无法扎根的巨岩毫无缝隙地盘据在此,不言不语的将附近一带的地面染成灰褐色。生命气息稀薄的大地上,只有掺杂沙尘的风咻咻吹过。 库古罗沙耶波岩石地带。人们这么称呼的不毛之地,在他们眼前荒凉地延展开来。 「……我们要跨越这里吗……?」 面对这遗弃排斥生命的地形,哈洛不安地问。她身旁的托尔威无力地摇摇头。 「没办法。前面根本没有村落,飮水可以仰赖水精灵提供,但包含后续辎重部队,我们手边的粮食节省著吃也才七天份……在没有补给的状态下踏入这片岩地是自杀行为。」 这番话无论任谁听来都很有道理。马修在岩石上瘫坐下来。 「那,该怎么办……」 没有人能够马上回答。每个人都闭上嘴巴,沉重的沉默落在他们之间……但即使看不见活路,少年仍等待着找出活路所需的契机。 「──来了吗?」 独自望着反方向北边的伊库塔发现目标后开口。 「吾友马修,还不到一筹莫展的时候。」 这句话使骑士团众人同时转头望向北边──发现在数百公尺外,几名骑马的士兵正沿着难走的裸岩区往这里过来。不久之后,他们与奔上前迎接的同伴一起来到伊库塔等人面前。 「报告!来自雷米翁派搜索队的传令兵抵达!」 「我是戴欧?纳贾士官长!想求见伊库塔?桑克雷先生和托尔威?雷米翁先生!」 被点名的两人出面应对。看见对方的脸,托尔威的表情变得开朗几分。 「纳贾士官长,是你来了!」 「是,中尉。再次感谢您上次的支援。对您战斗时的英姿,我可是记忆犹新。」 年迈的士官露齿一笑。青年回以微笑,为同伴们介绍。 「啊,他是大哥──萨利哈史拉格少校的部下。应该说是我训练生时代的资深士官长吧。他也曾当过父亲的部下,经验丰富又可靠。」 以立场来说,他之于托尔威似乎等于伊库塔的苏雅。能干的士官是军中很重视的人才,经常被安排负责辅佐菜鸟军官。和雷米翁家的密切关系证明他本人来历可靠,黑发少年也理解地颔首。 「嗯。在这种状况下,有可以信赖的人负责传令值得庆幸。纳贾士官长,虽然冒昧,能请你详细报告那边的情形吗?」 「是。说来难以启齿,我方搜索队正陷入混乱,起因是军官及一部分士兵之中有人离反。尽管整体的指挥权不至于被夺走,但传令及补给系统遭到扰乱,导致快要会合的兵力分散各处。在代理总指挥的萨利哈史拉格少校麾下,目前正处于重新构筑命令系统的阶段──」 「咦──大哥?等一下,我记得那边搜索队的总指挥的确是──」 不祥的预感令托尔威扬声问道。纳贾士官长遗憾地垂下眼眸。 「……非常遗憾,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战死。遭遇伊格塞姆派袭撃时,她为了保护第一皇子殿下亲自率领部队脱离,结果……」 这项噩耗一传入耳中,翠眸青年血色全失呆立在原地。 「老师她……死了……?」 「……是。我亲眼确认过遗体。」 托尔威的肩膀微微颤抖。瞥了动摇的他一眼,伊库塔接手继续谈话。 「总之,可以理解成第一皇子被伊格塞姆派夺走了?」 「很可惜,正是如此……我方也想要询问,皇帝陛下有与你们一起转移吗?」 「嗯,我们离开隔离村落时一起带走了皇帝,他现在正和宰相待在那辆马车内。」 少年指向停在附近的马车,进一步补充道。 「如果你想亲眼看看,就解除武装后单独过去。在我方士兵监视之下,我允许你做确认。」 听他这么说,纳贾士官长立刻转头望向同伴用眼神示意。伊库塔也唤来部下,告诉他们做确认时的大致步骤。 「回到正题,虐待狂小白脸……不,萨利哈史拉格少校在多少程度上取回了对部队的掌控?恢复进军的准备就绪了吗?」 「等所有兵力会合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少校也把将战力派往这边视为最优先目标,应该会在召集无须忧心被分头撃破,又足以威慑伊格塞姆派的最低人数──三千兵力之后赶过来。」 听见士官长的话,微胖少年慌忙插嘴。 「咦──援军会来吗!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到?」 「这得依各位在何处等待我等而定……假设在这个地方,多半是四天后。」 听到那个数字,刚要找回希望的马修脸上再度失去血色。 「四天后……?不会吧,雅特丽他们明后天就要追上来了!」 「要再缩短这个数字……非常抱歉,以我的立场无法做出保证。连四天都是以相当严苛的强行军为前提估算的。再加快速度的话,若非未招满三千兵力就出发,便是进行可预期许多人将会掉队的『过快』行军,很可能招来本末倒置的结果……」 「就因为这样,就叫我们坚持到四天之后?对付人数近两倍的雅特丽他们?别强人所难啊,我们可没法死守在堡垒里!」 摊开双臂指向周遭的荒凉景观,微胖少年使劲大喊。 「在我们目前可达的范围内,不管南下多远也没有可充作防卫据点的设施!没有河流、没有山,也没有山谷!明明只有连绵不断的裸岩区,这种地形叫人怎么打持久战……!」 马修近乎哀鸣的发言令哈洛垂下头,纳贾士官长难以回应地沉默不语。 「……就等你们五天。」 当现场气氛倾向悲观之际,伊库塔毅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从怀中掏出地图摊开的他身上。 「多加上一天,纳贾士官长。我们将由此地花费一天南下,然后在地图上的这一带──岩石地带偏北处布阵,承受伊格塞姆派的攻撃并等候援军抵达。虽然无法指定阵地的正确位置,我们第三天起会点燃狼烟发信号,你们一看见便全速赶过来。这样安排可以吧。」 「我、我等没有问题……不过各位真的坚持得住吗?」 「我们会设法办到。所以,你们的援军也要及早赶到──听好,哪怕只快上一秒也要及早赶到。毫不夸大地说,这一秒钟的差距或许是决定持久战成败的关键。我们接下来要打的是这样的战争。唯独这一点,你们要在一开头就先理解。」 为了避免对方误会乐观看待状况,少年努力以急迫的口气仔细嘱咐。纳贾士官长也了解他的意思,直视他的双眼肃然颔首。 「──我明白了。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萨利哈史拉格少校。」 「嗯,拜托了。」 谈话到此结束。收下要传达给长官的讯息,纳贾士官长和同伴一起牵着马离去。望着他们的背影,黑发少年苦笑地叹息。 「……连作梦也没想到,我有等待那个虐待狂小白脸救援的一天。」 伊库塔并非对谁而发的自言自语。完全没察觉他这个想法,哈洛和马修同时喊道。 「撑、撑得过去吗?在这里坚持五天……」 「你是认真的吗!就算防卫是持续四天,对手可是雅特丽啊……?」 伊库塔轻轻举起双手平息两人的不安。 「你们冷静点。换个观点,此时进入岩石地带也不坏,可以限制伊格塞姆派的主力骑兵的活动力,比起在平原上正面冲突好上一百倍。」 「话虽如此,对方还是有数量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风枪兵喔?这种没像样遮蔽物的地点,没办法布置防卫线!一旦对上就会被数量压倒,一下子也支撑不……!」 他摇摇头否定微胖少年的忧虑。 「你太心急而判断错误,马修。我刚才说要在岩石地带作战,但完全没提过要在这里战斗。无论怎么应战,首先都得南下再说。」 少年这么回答,视线转回南方。 「恢复进军吧。尽管已进入岩石地带,这里还只是入口。再往深处走岩块更大、地形也变得更加复杂──托尔威,别发呆。我们需要借助你的好视力。」 伊库塔强行将接获恩师噩耗茫然自失的青年拉回现实。谁也没有时间悲伤,不仅得引开他对现实的注意力,也得要求他专注于当下面临的课题。 「这个地形广阔地往四方延伸。因此,在某处一定有足以让我们接下来坚持四天持久战的地形。有我们想生还不可或缺的战场──」 * 追着他们逼近达夫玛州南端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也根据先遣侦查部队的报告掌握了伊库塔一行人的动向。 「看来对方进入了岩石地带……是打算跨越州境继续往南逃吗?」 「在没有补给的状态下这么做太过莽撞,应该当成另有意图。」 雅特丽一边和梅格少校交谈,一边思考对手的行动。但结果不需要动脑,传令兵便说出了答案。 「报告!已查明第二反叛军在西南方六公里处布阵!」 雅特丽的部队在难走的岩石地带谨慎地行进,朝侦查到的对手目前所在地而去。到接近对手为止并未花多少时间,她在恰当的时机登上附近的岩山,从山上眺望旭日团搜索队的现况。 「……这是……」 即使在放眼望去全是岩石的这一带,该处的地形也更具特色。首先,横跨广范围隆起的裸岩区形成灰色的大丘陵。而且还不只一座,相距不远处更并排著几座同样的隆起,可以望见大批士兵在山丘上方或周遭忙碌地来回行动。观察一阵子后,雅特丽开口。 「他们选择突出的裸露岩石区密集的地点,在上面及缝隙间安插士兵当成防御阵地。我判断裸岩区上方多半已配置好光照兵及狙撃兵,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势摆出迎撃状态。可供士兵们藏身的遮蔽物……则靠人工堆起石块制造。」 「可是,这……虽然不好说出口,真亏他们找得到适合条件的地形。姑且不论一百或两百人的小集团,要找到能容纳两千人以上的地形并不简单……」 当梅格少校抱起双臂这么说,炎发少女摇摇头。 「顶多七成吧。」 「啊?」 「他们需要的条件,和实际地形的符合比例。现在他们正在拚命弥补这中间的差距。」 雅特丽远眺眼前的景象,敏锐地分析其在军事上的适合度。 「在一眼即可看出的范围内,每个裸岩区的形状太不规律。有些地方坡度过陡连自己人都难以攀登,有些则太平缓,令人担忧面对敌军的防御力。有几个裸岩区标高太低也是问题。即使一定程度上靠工程作业弥补,也没有时间填补所有的漏洞。最终只能多部属兵力来因应吧。」 掌握对手的优势及弱势一一罗列出来,少女透过视野内看得出的所有情报,正确地估量对手的防卫力。 「相对于需要的野战筑城规模,作为建材的岩石数量、搬运岩石的士兵人数、能够花费在作业上的时间──全都称不上充足。除了特别走运的情况之外,将天然地形加工成要冲都得大费周章。」 她这么掌握对手的现况,转向身旁的梅格少校陈述今后方针。 「将兵力分为三股,分别派往那个阵地的西北西、东北东与南面。他们似乎正从阵地外搬运回短缺的岩石,光是这样设置即可对作业形成牵制。」 点头同意她的指示,中年军官立刻召集周遭的部下。将细节的指挥全交给他处理,雅特丽轻轻叹息。 「……不过,也仅止于此。虽然想到各种妨碍工程的手段,一旦实行的话,很可能在不希望的情况下误启战端。」 少女的呢喃中包含不安──无论看出多少个弱点,她都不希望实际上去攻撃弱点的状况发生。想像著大概正在裸岩区某处四处奔走强化防备的骑士团成员,涌上的心痛令雅特丽垂下眼眸。 「雅特丽希诺中校。」 忽然间,背后有人呼唤。她抱着某种预感回过头,只见几名部下神情严肃地伫立在那。 「来自饥饿城司令部的……传令到达。」 扑通!她心头一跳。她保持表面上的平静,强行蠕动不想动的嘴唇。 「将命令书交给我。」 受到催促,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递出装在皮革活页夹里的命令书。雅特丽双手接过谨慎地开封,当纸张一部分进入视野,她不由得闭上眼睛。 「…………」 光是确认书面内容,便需要凝聚前所未有的勇气。她花了将近一分钟勉强成功后再度张开眼──那一瞬间,父亲熟悉的字体毫不留情地跃入眼帘。 ──我等必须时刻以捍卫国体为最优先目的来行动。 看完第一段文字,雅特丽颔首。不用说,正是如此。 ──卡托瓦纳帝国国体乃建立于皇帝陛下唯一且至上的公权力下,国民生活的秩序与安定。 她再度颔首。臣民们建立于皇帝权力下的和平,正是帝国的型态。 ──而我等注定奉皇帝陛下为君主,赌上性命保卫陛下。 第三次颔首。事到如今不需再说,帝国军人必须如此存在。 ──但如同现状,当陛下的大权濒临违抗统治的逆贼侵害,皇权独立性的维持与陛下本身的安全致命地无法两全时。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读下去。到此为止她都看得懂。看不懂的是下面一段。 ──结论,以皇帝陛下健在为优先,图使皇权正常存续,乃我等作为国体守护者的职责。 「──────────」 雅特丽全身僵硬,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文章的意义。 她在重读第七次时解读完毕。应该说,确认没有其他解读方法。 言下之意是,就算对现任皇帝陛下见死不救,作为国体守护者的军人也必须确保皇权正常的独立性。 「…………………………」 她仍旧反复思考。拚命寻找理论上的破绽。可是──多半没有矛盾。 因为──伊格塞姆、帝国军人本来就不是效忠于人。 人总有一天会死。相对的,皇帝宝座可超越死亡传承下去。 当前者与后者放在同一个天秤上,军人必须强制保卫后者。 ──完成此文所述的责任,正是皇帝陛下敕令所命。 这也的确没错。纵使是将皇帝当成傀儡操纵的宰相颁发的敕令,只要制度上没有缺失,伊格塞姆便无法否定。不管怎样,他们都没有理由无视要求保卫作为国家基础的皇帝大权,亦即国体的命令。 ──根据以上内容,独立搜索部队司令官确认以下要件。 雅特丽知道自己正瞳孔放大。下面的段落才是她非得看到最后的。 ──第一、该处是否有俘虏皇帝陛下,企图将大权据为私有的势力。 依照伊格塞姆的价值观判断。不得不说有。 ──第二、现阶段自军战力是否可战胜该势力。 两千数百余人对五千人。可以战胜,她只能这么说。 ──第三、自此命令送达起六天内,是否可能凭武力攻下该势力。 如果可能……如果可能的话又怎么样? ──当此三要件皆为肯定,以帝国陆军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之名,要求独立搜索部队司令官执行下述任务。 所以说,到底命令了什么? ──即刻讨伐该叛乱势力,诛杀领头人物。 在第二反叛军中,前帝国军人伊库塔?桑克雷符合此一条件。 答案就在那里,没有任何穿插疑问的空隙。 她的思考完全消失。视野迸成一片空白。从手脚直到脚尖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她飘浮在逐渐崩溃的世界中。约束雅特丽希诺的一切都混乱波动,像被扯破的羽绒枕填料般四散开来,往虚空飘散。 「──中校?」 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只是微微站不稳。但光是这点迹象,已足以令部下们惊愕地赶到她身旁。除了此刻,她茫然自失的样子没有在任何时空出现过。 即使部下攀谈雅特丽也没有回答。甚至对搭档西亚的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感觉就像对着贯穿岩石的巨大空洞说话。 超过五分钟以后,那双深红眼眸在极度慌乱的军人们面前缓缓聚焦。可是,那也只不过是找回一丁点力气罢了。炎发少女血色全失的面容,宛如雕像般没浮现任何表情。 「……………………」 就算在这种状态下,雅特丽依然试图做些什么。某种力量促使她如此。某种栖息在炎发少女体内,如钢铁般的事物坚持不许少女露出双膝落地瘫倒的丑态。 「…………给我……」 她嘴角微微蠕动说话。周遭的部下们屏息倾听那近乎濒死伤患呼吸声的声音。 「给我、一点、时间。」 耗尽所有自制力说完后,雅特丽踏着生硬的步伐转过身,走向前方可见的帐篷。途中脚下绊到凸出的岩石,好几次向前摔倒。平常的她绝不可能出现的样子,看得士兵们超越动摇甚至感到恐惧。 「…………!…………」 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帐篷,手几乎是无意识地绕到身后放下入口的布幔。雅特丽一路走到昏暗的帐篷中央,突然停下脚步。 「────」 那一瞬间,少女突然察觉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依照从前所说过的──接下来自己必须举行仪式。 「──啊、啊……」 停顿的思考朝着反方向回溯过去。记忆如洪水般满溢而出浸透全身,波涛起伏地刷洗着她,雅特丽的心灵渐渐被卷入追忆形成的巨大漩涡中。 沉入遥远的深邃中──她在水底回想重逢的那一天。 一个晴朗的春日早晨,帝立希嘉尔高级中学和初级部联合举办入学典礼。 超过千名少年少女双眼闪烁著希望与野心并排站在操场上。对新生活感到不安的人不多,他们深具自信,相信自己正是承担帝国未来的人才。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他们都生在支付得起昂贵学费的富裕家庭,又通过困难的考试展示了能力,方才得以站在此地。 「辛苦各位穿越窄门来到这里,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们。我为这个美好的日子深深致上由衷的祝福。」 迎接他们的成人也用尽一切言词来刺激年轻人们。先极力讃扬再叮咛嘱咐,出言挑衅却又教导他们辨别事理,再绕了一圈肯定竞争的价值。这里还只是晋升跳板的入口,飞黄腾达的未来还在朦胧的远方,只要稍有失误就将坠入深渊──这番告诫沉重地传入兴奋的新生耳中。 「那么,接下来开始宣誓。新生代表,初级部──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不久后一切准备妥当,师长呼唤站在那群少年少女排头之人的名字。被点名的少女穿着崭新制服飒爽地登上讲台。 褪去稚气更增凛然风采的脸庞、散发出洗练的机能美与柔韧的身躯,随风飘扬的鲜艳炎发。十三岁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在这个年纪已具备令人见之屏息的魅力与风格。 敬意、嫉妒、憧憬、对抗意识──蕴含种种感情的视线打在她身上。面对所有视线也毫不畏缩,炎发少女和高级部代表学生并肩站上讲台,迎面直盯着那些竞争对手。 「在此宣誓。我等将一同珍惜片刻闲暇钻研学业,以身心健康为宗旨──」 嘹亮的声音传遍操场每个角落。别说学生,少女从容不迫又堂堂正正的宣誓更让教师们也听得入迷。这一幕等于已经暗示了往后的校园生活将以谁为中心展开。 跟教师和新生们交谊一番并婉拒后续聚会之后,雅特丽独自在学校用地内四处漫步。既然往后要在此处就学数年,她忍不住想先掌握地形。这是确实受到伊格塞姆家军人教育影响的结果。 她走进校舍,一一看过教室及其他房间,在脑海中想像房间的立体位置关系。她不到一小时便大致掌握概况,再度走出来前往校舍之外的其他设施。有种植观叶植物的庭园、地面平整的运动场,经常可见到许多学生在上头走动。 抱着各种目的待在宽敞设施内的人们。少女从前也曾见过相近的构图。她忽然停下脚步。一旦回想起那件事,她总是不由得停步仰望天空。 「从那时候起过了四年──」 雅特丽低声呢喃。她在旭日团的游学结束后,已度过那么长的岁月。 巴达?桑克雷的下狱与极为费解的死、他留下的母子俩的失踪、旭日团的解散──这一连串的事件都发生在这段期间内,多半至今尚未结束。至少在她心中没有。 雅特丽想着这些事再度迈步,突然感觉到头顶传来的气息,立刻高高举起右手。啪!一颗核桃伴随清脆的声响落在她的掌心。雅特丽叹口气抬头望去。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这个我可以扔回去吗?」 少女瞄准没礼貌的家伙所在的树挥动右臂。树上霎时传来声音。 「等等、等等!我马上下去!」 一个身影很快地沿着树枝往下爬,几秒钟后便来到地面。那是一名跟雅特丽一样穿着希嘉尔高级中学制服的黑发少年,他的体格十分平凡,但脸庞给人一种久经世故的印象,制服也相当大胆地穿得很随意。 「真是的,要对妳恶作剧得赌上性命啊。」 对方初次见面却亲近地攀谈,令炎发少女困惑地皱眉。 「你好像也是新生。找我有什么事?」 当她问出口的瞬间,少年先是瞪大双眼,接着猛然垂下肩膀。那极度沮丧的模样,看得雅特丽都吃了一惊。 「……刚刚的反应伤到我了。连我自己都没预料到会那么痛。」 对方消沉的反应,使得少女更加困惑。少年嘟著嘴告诉她。 「我的长相变化有那么大吗?──妳看,是我啊,雅特丽。妳的另一半。」 少年最后浮现的微笑,和炎发少女记忆中的笑容相符。在几乎令人昏厥的冲撃后,她的深红双眸用力张大。 「────伊库塔?」 回过神时,雅特丽已走过去将少年从脸庞到身躯摸了个遍。若不亲手触摸确认,她实在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好像……不是变成鬼冒出来的。确实有实体。」 「我好歹也是科学家,变成鬼冒出来的话表情会更不好意思啦。」 少年开玩笑地说。这种口气越发和记忆重叠,让少女得以确信。发现既不是撞鬼也不是作白日梦,她放在他肩头的手不必要地加重力道。 「……我明白如今的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想说。」 将自制心抛在脑后,少女开口。这一瞬间,她有比任何事都想更率先传达给对方的心声。 「真高兴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她感慨万千地说出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说?一直挂念是否平安的对象、自己那甚至生死未卜的另一半,正像这样子四肢健全地活着啊。 「虽然没能很快向妳介绍,我有了搭档。他名叫库斯,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们来到庭园一角的草地并肩而坐,在相隔长达四年后再度互道近况。雅特丽露出微笑注视着他抱起的精灵。 「你和光精灵订下契约啊──初次见面,库斯。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称呼我雅特丽就可以了。这是我的搭档,火精灵西亚。」 「初次见面,雅特丽。我听伊库塔提起过妳,听说妳非常出色。」 得到比想像中更流利的回答,少女有些惊讶。一般而言,精灵对刚遇见的人不会说出如此风趣的应对。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特定主人,库斯相当世故。他总是我聊天的好对象。」 「看来是这样呢,我有点吃惊。」 和与众不同的光精灵聊了几句后,雅特丽再度望向少年。 「……话说回来,你是经过什么情况后来到这里的?那套制服也是真的吧?」 「嗯,说来话长──」 双手抵著草地哼了一声,伊库塔开始描述空白的岁月。 「老爸出事之后,最初的两年我和妈妈一起躲在山上生活。」 「山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嗯,一模一样。倒不如说是山林的正中间吧。因为有危险的家伙在追捕我们,我们躲进为了非常时刻准备的藏身处之一等情势稳定下来。然而……事情却比想像中更加风波不断。」 少年一边说一边把玩杂草。少女从他的动作看出,他正试图将沉重的话题说得轻描淡写。 「大约在山上生活三个月后,那些家伙发现了第一个藏身处。保护我们的军团士兵们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为了不落入追兵手中,我和妈妈只能继续逃往深山。我们并非毫无着落地乱跑,而是照着士兵们所说的另一个藏身处前进,可是──」 伊库塔终于仰躺在草地上,继续往下说。 「第二个藏身处是用陈旧的烧炭窑小屋改建而成,远比第一个破旧得多,但毕竟地点不便也无可奈何。更大的问题是水和食物──不仅一个月就耗尽储粮,我们从第一个藏身处逃跑的路上甚至失去了赖以为生的水精灵。就算如此也不能下山,只得在身边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 想像著那种生活,少女咬住嘴唇。少年继续说下去,声调也变得不再轻快。 「狩猎和采集生活比我所想的更加辛苦。一整天几乎所有时间都得花在上面,一旦没有成果就得挨饿。尽管靠着老爸经由『任务』及野外考察传授给我知识与技术勉强度过,但每天都像在走钢索……最后终于摔了下来。」 最后一句话令雅特丽全身的血液为之冻结。此时,她终于问出从刚才起一直想问却问不出口的事情。 「……优嘉阿姨现在……」 「妈妈她有话要我转告妳。」 伊库塔仰卧著闭上眼睛,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我很想再摸摸妳的头。』──她说。」 这使得她理解一切。优嘉脆弱的微笑掠过脑海,撕裂般的痛楚袭上雅特丽心头。 「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健壮。她只是没表现出来,其实远比我更早不堪负荷。尽管如此,她连一次也没想过要下山,为了让我活下去不断消耗生命──有一天,她倒下了。像绷紧的弦突然断裂一样。」 漫长的逃亡最后迎来的结局,是他们母子的终点。 「妈妈在当天晚上咽气……就连出去求救的时间……都没有。」 少女什么也说不出口。面对她的沉默,少年缓缓地摇摇头。 「哭嘛,雅特丽。要是妳忍耐的话,就没有人替妈妈哭泣了。」 伊库塔微微睁眼仰望蓝天,用不再颤抖的声音悄然地说: 「我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两人转往校舍内的餐厅兼公共休息室,继续相隔四年的叙旧。由于今天没排课程,餐厅里人不多,但还是有零星的学生。他们挑了宽广空间的角落入座,以免谈话内容被人听见。 「……我犹豫许久,决定将遗体火葬。埋葬在山上也会被野兽挖掘出来,日后想想回去扫墓也非常困难。无论如何,我在相隔两年后带着遗骨下山,一方面是因为潜伏生活逼近极限,而且时日已久,我又丧失了『母子』这项特征,追兵应该不容易认出我。很讽刺的是,世界上的孤儿多得数不完。」 少年端起盛水的杯子润润喉,皱起眉头。 「但是……失去妈妈打乱了我的步调。我一下山后便感到身体沉重,抵达村庄附近时几乎动弹不得,勉强支撑到走进映入眼帘的空屋后,立刻倒下失去意识。我就那么直接死了也不奇怪──这时候,库斯来了。」 伊库塔指著在桌面铺上布坐下的小搭档微笑。 「我倒下的地点附近有间孤儿院,库斯在那边照顾孩子。在遇见我很久之前,身为他前任主人的孤儿院职员就病故了。正如妳知道的,失去主人的精灵会进入『等待契约』状态,如果身边找不到下一个主人,精灵将主动四处漫游寻找契约者。而他在探索途中发现了我。」 一手摸摸库斯的头,少年开朗地继续道: 「后来我成为索罗克孤儿院的院童。虽然和院长合不来,有一位叫芙尔希拉的职员人非常好,经常帮助我。加上库斯发现我,这对我来说是相隔许久后连续降临的幸运。」 他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事先做个通知。 「因此,我现在的名字是伊库塔?索罗克,妳也这么称呼我吧。从前的姓氏不能用了。」 从广义上来说,他仍然在逃亡中。炎发少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和我是今天在这里第一次碰面,对外就这么解释吧。」 为了让少年活下去,这是必须要关照到的。伊库塔点个头再往下说: 「──至于我为什么人在这里,索罗克孤儿院并非常见的那种以骗取捐赠为目的的非法设施,而是受国家认可的正规孤儿院,因此适用于国家实施的儿童奖学金制度。那是给予在学业上表现出资质的儿童在一定条件下无须归还的奖学金,与推荐至指定学校就读的制度。希嘉尔高级中学也有一个名额,给我拿到了。」 「真亏你弄得到推荐。我不认为你能力不够,但你跟作为关键的院长合不来吧?你又不是会去巴结讨厌对象的类型。」 「如妳所料,中间是有些纠纷,但总算搞定。我自己暗中安排了各种措施,更重要的是有芙尔希拉努力支援。院长和其他职员都颇为尊重她。」 听到此处,雅特丽抱起双臂沉思。 「原来如此。我清楚你是怎么入学的了──不过,你还没告诉我最关键的部分吧。」 「妳指的是?」 「刚才那番话,是在说明你如何来到这里。我反倒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只是为了见我,应该没必要辛苦地赢得推荐名额。」 伊库塔对她犀利的问题回以澄澈的笑容。 「我想当妳的同学──光是这样还不够吗?」 「我也很高兴。这个说明让雅特丽希诺心满意足,高兴得很想马上蹦跳起来……不过,我是以伊格塞姆的身分发问。」 她深红的眼眸直视对方,眼中包含着不许模糊带过的问题。 「你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的我,有足以遭你怨恨的理由。」 被这么一问,少年脸上浮现雅特丽从未见过的寂寞神情垂下眼眸。 「妳认为……我怀里藏着刀子要对妳不利?」 「不认为……可是,就算真是这样我也没有怨言。我──我们伊格塞姆对你下了那样的毒手。夺走你的家、你的双亲……害你永远失去你的故乡旭日团。」 伊库塔对着承认罪行的少女抬起眼眸断然摇摇头。 「首先做个订正,事情不是妳做的。更进一步来说,我本身并不认为是伊格塞姆下的手,因此没有理由怀恨在心,无论对妳、妳父亲或妳家都一样。」 「我不这么觉得。将巴达上将当成战犯拘捕并移交给内阁的人确实是父亲。再加上叔叔的罪名……无视命令专断独行的污名,本来应该是父亲要背的黑锅。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人这么做国家将陷入危机。」 即使未能解开事件全貌,她四年间查明的事实也不少。少女根据所知的事实发言,但少年不为所动,叠起双手开口: 「……关于那个案子,我自己也调查过。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老爸他是主动抽起那支下下签。虽然没问过他本人,唯有这一点我清楚明白。既然不能让好友无视敕令,干脆自己动手吧──抱着这种想法来调动军团的判断,简直太符合老爸的风格,令人傻眼。」 他也归纳出一个答案。少年回溯亡父的思路往下说: 「明知一切仍选择行动的我家老爸,和同样明知一切后选择默认的妳父亲。虽然不满他没跟我们事前商量,我不打算恨任何一方。因为状况是二选一。要是老爸没被当成战犯惩处,那只可能出现反过来的例子。没错吧?」 「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恨我!」 雅特丽不知不觉拉高嗓门。少年平静地说话的模样、不责怪伊格塞姆的态度,让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那起事件的结果是伊格塞姆家作为帝国军的保守主流在现代存续,桑克雷家被看成反叛者一伙完全排斥在外……可是,如果巴达叔叔没蒙上战犯污名,两家的立场应该颠倒过来。而这个事实可以换句话说。」 少女压低音量不让周遭的人听到,用力紧握起两手拳头。 「你至今所失去的一切,应该是我要失去的──」 雅特丽垂下眼眸做出结论。伊库塔笔直地回望着她的脸庞开口: 「……妳记得我们和狼群战斗的那一天吗?从那时开始,我一直认为妳是我的半身。像右手和左手、像右脑和左脑,我们是两者为一。」 少女点点头。她不可能遗忘。在她度过的十三年人生中,那是最难以忘怀的记忆之一。 「有两种不同的境遇,我们必须分别承担一种。虽然无法选择由谁承担哪一种,但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有时右手拿着沉重的行李,有时则是左手。这次碰巧重担轮到我的头上──仅仅是这样而已。 因为,假使立场颠倒,妳也会对我说出同样的话吧?」 伊库塔如同在确认理所当然的事实般问道。雅特丽颤抖著嘴唇反问: 「……你真的能够接受?」 少年静静颔首。 「在我失踪期间,妳也一直背负着重担。我没有笨到推测不出这一点。」 他反倒从自身的立场担心少女。停顿一会后,他的表情苦涩地扭曲起来。 「……对,没错。到了现在,重担反倒是压在妳身上。要我来说的话,事情正好相反。获得自由的人是我,被抛下的则是妳。」 「……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雅特丽发问,少年做个深呼吸。 「我回答妳刚刚的问题吧。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伊库塔从桌上探出身子,近在咫尺地正面注视著对方说出答复。 「我是来拐走妳的,雅特丽。拐走妳离开这个没有未来的国家──」 「现任内阁有部分人士期望伊格塞姆失势。」 两人第二次更换地点,一起走出学校来到附近的拥挤餐厅。他们挑了最里面那一桌,借着其他客人的喧闹声掩盖下继续交谈。 「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那些想配合自己方便随意调遣帝国军的阁员们,应该很厌恶伊格塞姆标榜的政军分离理念。就算被隔离贵族和军人的制度高墙阻挡,那些家伙一直企图将仰自己鼻息的人马送进军中。相对的,帝国军把这类人隔离在北域来勉强维持组织的健全性。当然,我清楚这是苦肉计。」 伊库塔一边从他点的鸡腿上剃下烤好的肉,一边压低嗓门继续说。和方才谈论的相比,现在谈话的内容在不同的意义上不能公开大声宣扬。 「想将军队私有化的阁员,坚守军队独立性不肯退让的伊格塞姆。由于双方在台面下长期对立,我认为阁员们改变了想法。也就是──只要伊格塞姆还担任军方领袖,再怎么尝试也无法将帝国军纳入手中。首先必须更换领导者。」 鸡腿烤过头啦~少年将一片鸡肉放进口中后抱怨。对料理抱着相同的感想,雅特丽继续倾听他说的话。 「产生这种念头时,我认为那些家伙最先看上的是雷米翁上将……不过立刻察觉这并不现实。那位将领不容贵族侵犯职权的坚定意志和伊格塞姆元帅不相上下,而且对现有体制持批判态度。如果那个人当上军方领袖,反倒会危及贵族立场。」 第一根鸡腿剃得只剩鸡骨,伊库塔将餐刀刺进另一根鸡腿里。 「此时中选的人,应该是我家老爸。他无论言行举止或价值观都不太像军人,阁员们大概认为这家伙懂得通融,再加上能力方面也值得信赖。听说在出自三家之外的将领中,他的表现是打从伊尔思希姆?鸠尔格以来最为活跃的。 如今回头想想,别看我老爸那样,他很擅长和贵族协商。要将部队调往国家各地需要一一事前疏通,尽管觉得很费事,他还是顺利完成了。当中大概有很多近似于交易的利害调整,构成使贵族们产生奇怪误解的环境。没有察觉这情况,唉,也可以说是老爸自己的过失。」 伊库塔叹息一声,从鸡骨周边开始剃肉。 「就这样,使巴达?桑克雷当上帝国军领袖的阴谋开始运作。他们想拉下马的目标是伊格塞姆元帅。直到实行为止中间应该经过种种波折,但这部分我不感兴趣,跳过……要说阁员们实际上在策画什么,其实非常单纯──将伊格塞姆元帅逼进不得不违背敕命的状况。明明齐欧卡发兵入侵,却不允许自元帅以下的全军迎撃。而且还是在必须迅速应对的状况之下。」 用门牙啃著剃干净的鸡骨,少年将中断的台词继续下去。 「妳的父亲比任何人都更严守纪律,但唯独有一道敕令是他绝不会接受的。毁灭那便是毁灭帝国这道命令。当时皇帝下的命令实质上代表这个意思。对入侵的外敌什么也别做,坐视国土及人民惨遭躁触──他被要求放弃身为军人的职责对吧。」 雅特丽默然颔首。她调查出的片段事实,和少年的推测相符。 「当状况发展到这个阶段。妳父亲能选择的行动并不多。既然不可能坐视不顾,他只能违背敕命调动部队。到这里为止是确定事项──剩下的问题,在于要以谁为主体来做这件事。 既然敕命要求军队待命,此时调动部队的人将不由分说地被追究反叛罪。如果元帅本人不动手,就必须从部下中交出牺牲品,而且还是将级军官以上的高阶军官。因为不至少调动旅以上规模的兵力,无法对抗当时的齐欧卡军。」 当伊库塔说到此处,炎发少女轻轻补充。 「……再加上,那个人物还必须是名将。据说当时率领齐欧卡部队的将领,偏偏是极为难缠的强敌。若我不亲自去,只能拜托巴达上将──父亲曾这么说过。」 原来如此,少年意会地点点头。 「我很清楚妳父亲并不是会在这种时候考虑自保的人……正因为如此才痛苦。要为了保卫国家交出伊格塞姆的一切?还是交出朋友的性命?这种无从选起的二择题,不难想像挣扎的过程本身就是地狱般的折磨。 因此,我家老爸擅自做了选择。他不等任何人开口就主动牺牲,违背敕命调动部队,发挥旭日团的全力驱逐齐欧卡军──然后一肩扛起所有责任,以战犯身分死在狱中。」 少年握著果汁杯的手加重力道,抵著杯身的指尖渐渐泛白。 「那个混帐东西,打算当英雄吗?」 伊库塔咬得牙齿喀喀作响,杯中的果汁泛开涟漪。 「呐,雅特丽,妳认为我爸为什么会死?因为贵族们的阴谋?因为他不惜违背敕令也想保卫国家?为了使妳父亲免于失势?」 继续诉说的少年表情阴沉空虚地发笑。 「答案是全部。简单的说,老爸是过劳而死。独自背负起所有重担,随着重压一同沉进泥淖底下……抛下周遭众人的心情不顾。他明明那么自以为是地教导过我们,战争是大家一起打的。」 少女也咬著唇瓣低下头。两人份的沉默沉重地横亘在吵杂的餐厅内。 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伊库塔再度开口。脸上流露明显的看破之色。 「帝国已然无可救药。严守岗位的军人别说得到奖励回报,甚至连人格、名誉或一切都遭到践踏,当成消耗品用完就扔──这种不合理的事理所当然地发生著。我已经放弃了。无论皇帝或贵族,甚至都没发现他们正亲手勒住自己的脖子。是人才先枯竭、还是军方先厌弃体制──无论哪个,在未来等待的都只有灭亡。」 这么断言后,少年直盯着眼前的对手,消沉的声调恢复力道。 「国家自己去灭亡就行了……可是,我唯独不许国家的灭亡波及到妳,因此我来诱拐妳了。在妳面临和老爸相同的命运之前,在这个国家将妳消耗殆尽之前。」 雅特丽倒抽一口气。伊库塔带着认真至极的表情继续道。 「不久的将来,我要带妳离开帝国。目的地是何处都无妨──只要比这里更有未来,哪里都好。至于实行的方法也有着落。我和阿纳莱老爷子与他的弟子们渐渐恢复联系,只要我想,逃亡可是轻而易举。」 少女正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伊库塔察觉她的心境轻轻颔首。 「我知道这个提案妳无法轻易接受。正因为如此,我才和妳进入同一所学校,好待在妳身旁,花更多时间说服妳。」 黑发少年露出大胆的笑容,高高举起手中的杯子。 「做好觉悟吧,雅特丽。从现在起,我会用尽浑身解数来诱惑妳堕落。」 以那段像在开玩笑却毫无疑问很认真的宣言为开端,两人的学校生活揭开序幕。 从刚入学开始,伊库塔就是个明显不认真的学生。他心血来潮便翘课、在课堂上毫无顾虑地大睡午觉,甚至像蜘蛛似的在校园各处的树木筑巢。学生们傻眼地远远围观他的举动,入学还不满几个月,「懒惰的伊库塔」这个绰号就传遍整间学校。 不过,要说四年岁月是否令他变成自甘堕落的人,却又不是。雅特丽在新学期开始没多久后察觉那个事实。亦即──伊库塔懒惰到底的表现是一种表演。 如同在旭日团和科学家们共度的日子所显示的一样,少年原本就了解学习在本质上的喜悦。吸收新知识、习得新技术、从历史中学习──从前的他坦率地接受这一切并享受那份喜悦。无论是实地学习或透过书籍解读,接触未知的事物本身是伊库塔的毕生志业。这种根本性的部分,经过波折连连的四年依然坚定不移。 他失去的并非对学问的热情,而是将热情直接表现出来的天真无邪。总之,他执著于尽可能浪费向国家抢来的奖学金。甚至期望把浪费情况显摆给周遭众人看。这大概是他对夺走他许多事物的帝国拽愤的方式。 「这种作法很孩子气──唉,我自己也清楚。」 某天放学之后,少年边躺在树荫下看书边喃喃地说。雅特丽只能叹口气。这一天的第五堂课是地理学,但他翘课溜出来埋首阅读《地理学事典》。 「不过妳试着想想,我几乎整整两年都躲在毫无文明的深山中生活,学会辨别是非的速度比旁人慢一点也是当然的吧?」 尽管这套说词完全是歪理,知道缘由的雅特丽无意责备他别扭的脾气──如果这点程度就能让他释怀反倒应该高兴。因为他有理由对帝国做出更加激烈的报复。 「我不会报复的。那种行径不科学,更何况我和妈妈约定好了。」 原本仰卧的伊库塔合上正在看的书本站起身。 「好了,时间正合适,差不多该出去玩囉。」 在任何事上记性都很好的少年,每次一前往热闹场所,转眼间就在那里学会不良嗜好。这一天,他也和雅特丽乔装打扮隐瞒身分造访地方富商开设的赌场。 「喔~喔~真热闹、真热闹。」 宽敞的平房内并排摆着许多张桌子,年龄、性别与身形不一的人群纷纷朝那些像海面岛屿般的桌子涌去。此起彼落的欢呼与惨叫、输家的破口大骂不绝于耳。赌客们呼出的香薛烟雾,将屋内空气微微染上一层白。 「真是个好地方。光吸这里的空气就让人感觉人生脱离了正轨。」 「开玩笑。我不知道妳口中的人生正轨有多窄,要是妳肯轻易脱轨的话,也不会那么辛苦。就算只剩一根头发那点宽度,妳也会跨越过去的。」 少年故意哀叹,重新环顾室内。 「不管哪种赌博,当然都设计成赢家是赌场老板。明知如此依然来享受胜败乐趣也不错,但我今天没那个心情。难得和妳一起来,得玩点更刺激的游戏。」 说完开场白,伊库塔在压得很低的帽子下转动目光。 「今天的目的是那个,墙边玩扑克牌的那张桌子。先从这里观察一下吧,用斜眼不动声色地看。」 雅特丽也观察了他以眼神示意的桌子将近十分钟。没多久后少年询问: 「……妳有什么看法?」 「是诈赌。庄家和其中一名赌客串通。」 少女即刻回答。观看赌局进行的深红眼眸,带着比剃刀更锋利的光芒。 「洗牌的动作不对劲。他动了手脚,好让同伴拿到有利的牌吧。」 「光凭妳的眼力,就足以在这里当保镳混饭吃。」 感叹到极点的少年脸上浮现苦笑,转而说明道: 「总之和妳察觉的一样,那个人最近这阵子靠同样的手法诈欺了几十人。虽然诈赌的技术本身普普通通,他十分擅长对待猎物。半死不活地吊著赌客又是怂恿又装腔作势的,只吃掉尾巴留下头。硬要说的话是以说话技巧为主,不高调但也相对的难以看穿。」 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伊库塔凑到少女耳边呢喃: 「我想找那家伙出我们今天的酒钱,妳觉得如何?」 原来如此,雅特丽心中理解地想。说是玩火也算玩火,不过是这种风格吗? 「……我加入。但是,别将其他赌客拖下水。」 胸中深处萌生到睽违四年的兴奋,少女毫不犹豫地答应。少年高兴地笑着点点头。 「知道了。妳的作风就是我的作风,只从鱼塘里偷偷拿两条肥鱼吧。」 接下来伊库塔花了约十分钟说明详细规则,雅特丽也在观察赌局时抓住大致流程,没花多少时间便完全掌握细节。 两人做好准备的时候,正好看见先前在赌牌的人群转身散去。伊库塔看准时机说道: 「桌子空出来了。好啦──任务开始。」 「来,干杯。」 相碰的陶瓷杯锵地一声发出高音。结束在赌场的「任务」后走进酒吧围桌坐下,两人啜飮著略含酒精成分的飮料地爽快地交谈。 「很好玩啊。只是,这次的对手稍嫌微不足道。」 「一旦防线失守就变得很脆弱,大概没想过自己会被别人盯上吧。」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妳眼光压倒性的锐利。动手脚的时机完全被看穿,对手也只好认栽。到了后期,妳连对方发什么牌给妳都看穿了吧?」 胜利的兴奋使两人话多起来,愉快地聊下去。 「你才是,对从头到尾用上的三副一百七十七张牌如何消耗完全了若指掌,却还扮起傻瓜,真是恶质。你故意输牌假装气得敲桌子的时候,我可是拚命忍着不笑出声。」 「要诱使对手疏忽大意,得先让他以为我们是脑筋不好的冤大头。要我教妳扮演傻子的诀窍吗?」 「那点小事在旁边一看就懂了。简单的说,表现出只为了眼前的事情一喜一忧就行了吧?」 她直截了当的说法逗笑少年。直盯着他趁对话空档大口喝光杯中飮料的样子,雅特丽切换话题。 「在你还没喝醉之前,我父亲有话要转告。他问你『生活上可有不便之处?』。」 伊库塔咧嘴一笑,举起右手的杯子。 「我用国家经费过得很宽裕!」 听到那太过露骨的答案脱口而出,雅特丽叹了口气──经过本人同意后,她向父亲传达少年的现况。 两人从先前便确信,派兵追捕伊库塔的并非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他反倒属于为保护巴达留下的母子而奔走的一方。再度对父亲没遭受怨恨感到安心,炎发少女轻轻点头。 「我会转告他──另外,他还提议收养你。」 一切入正题,少年用餐的手霎时停顿。 「……他是说真的?」 「连我也还没见过父亲开玩笑的样子。」 雅特丽表明这是确然无疑的事实。少女为露出一脸白日见鬼表情的伊库塔补充说明。 「这提议也没那么奇怪吧。你可是巴达叔叔的儿子,父亲长年盟友的遗子,他有足够的关系和理由领养你。你不必担心,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内幕。」 「我不是指这个……话说,伊格塞姆收过养子吗?」 「有啊,不过主要是赘婿。」 伊库塔险些一口酒喷出来。雅特丽对着呛得咳个不停的少年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放心,这次不是提议招赘,单纯是问你要不要当我家的孩子。」 「……这么做,妳父亲不会很辛苦吗?我是战犯之子喔?」 「正因为如此才要收养你啊。父亲想在帝国军中找回桑克雷家的系统,他或许想让身为儿子的你来填满巴达叔叔去世后组织出现的缺口。尽管那是未来的事了。」 「老爸的功绩和我的能力没有关系。要我填满他留下的缺口是不可能的。」 「这么认为的多半只有你自己吧。」 伊库塔板著脸陷入沉默。留心要做到公平的说明,炎发少女继续补充。 「话虽如此──就像你所担心的,这提议并非只有好处也是事实。一旦加入伊格塞姆家,你也必须作为伊格塞姆生活。虽然不会强人所难要你从现在起学习双刀武艺,在作为家族一份子的前提下,可以看作没有军人以外的生活方式。」 雅特丽不假修饰地告诉他关键所在。少年听到后缓缓地摇头。 「……那我不会接受,虽然名副其实地成为妳的亲属很有吸引力。」 「当场拒绝啊。后半段的说明或许等收养手续办妥之后再说比较好?」 少女开玩笑地回答,伊库塔苦笑着耸耸肩。 「又不是社会上流行的行销骗术。如果你们不惜采用这种手段也想要拉拢我,那倒是我的荣幸。」 「可能的话,是很想拉你入伙。我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不过,我知道你会拒绝。」 雅特丽边说边啜了一口飮料。收养提议展开的一连串言语交锋,其实就像结果已定的套招。少年直盯着少女。 「我曾经说过吧,雅特丽,我是来拐走妳的。如果我加入伊格塞姆家,就实现不了关键的目标。」 「我也知道你会这么说……唉~我被甩啦。」 「上次我邀请妳一起当科学家时,妳不也甩了我吗?彼此彼此。」 当话题告一段落,两人露出笑容互相对望,不约而同地碰碰杯子。 「为纪念这次平手──」「干杯。」 和上街的时候截然不同,两人表面上在校内毫无共通点。 全心用功学习的雅特丽和心力全花费在偷懒上的伊库塔,作为学生的评价正好相反。他们的共通之处顶多只有校内知名度,唯独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两极相通。因此不必碰面,他们的行动便透过传闻传进彼此耳中。 「听说雅特丽希诺小姐这次考试又遥遥领先拿下第一名。」 「伊库塔那家伙,今天也在拉尼老师的课堂上闯了祸。」 关于两人的新闻频频更新,夸张的时候,他们甚至能即时得知彼此正在校舍何处做什么。简直和在同一间教室里相差无几。 「听说你今天在拉尼老师的课堂上脱得精光?」 「那个大叔在说明关节和肌肉的时候趁机偷摸女学生的身体,所以我就主动担当模特儿啦。顺便一提,我没脱内衣裤。」 包含传闻传播时加油添醋的部分在内,伊库塔和雅特丽很享受这个状况。广受瞩目也不以为苦的强韧神经,是两人同样具备的资质。 「马修那家伙,好像又跑去挑战雅特丽希诺。」 「然后反而被撃败吧。明明每次结果都一样,那家伙真学不乖。」 那些新闻中偶尔会掺杂其他名字。最常出现的无疑是马修?泰德基利奇,在那些持续挑战自入学起不曾稍受撼动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要塞的挑战者当中,他显得特别不屈不挠。 「喂,雅特丽希诺!下次军事史的考试和我一较高下吧!」 「那是无妨,但挑数理系来较量比较聪明。我不觉得自己会在背诵问题上出错。」 展现王者风范轻松应对连日的挑战,雅特丽在所有领域都称霸学生们的顶点。马修却几乎从未胜利过,但另一方面,有一个人很感兴趣地旁观着他连战连败的经历。那便是伊库塔?索罗克。 「喂喂,那边那个丰腴的少年,我有要事相谈。」 「你说谁丰腴?我很忙,别随便烦我!」 「好了好了~别那么冷冰冰的,不是什么坏事。我想传授不管输多少次都不气馁的你战胜雅特丽所需的力量。」 「除了睡午觉和翘课别无长处的家伙这么说,听起来也只像是新的诈欺手法!」 持续挑战全校第一的优等生,不知为何就被全校第一的问题学生缠上,搞得马修十分混乱。不过相对于本人的困惑,伊库塔很中意他。马修是少年在校园内会主动交流的少数对象。 打从入学以来,伊库塔一直避免在校内结交亲近朋友。雅特丽能够理解,他计画迟早要离开帝国,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正因为如此,伊库塔积极的接近微胖少年就显得更加显眼。某天放学之后,她试着询问理由。 「有件事想问你,为什么你要缠着马修?泰德基利奇?因为捉弄起来很有趣?」 正和迷路跑进校园的野猫玩耍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也有一部分,但最大的理由是他不屈服于妳。明明挑战妳那么多次又持续落败,切身感受到实力差距,他依然没丧失挑战的气慨,也没因为嫉妒而心态扭曲企图扯对手后腿。这是很了不起的表现。我打从心底尊敬他那率直的不服输精神。」 他难得认真的口吻这么说,转向雅特丽。 「反倒是妳,才应该快点察觉他的可贵。承认赢不过妳而低头的人,会从屈服的舒适中尝到甜头,往后越发依赖妳。当妳总有一天陷入真正严苛的状况时,这种人绝不会站在妳身旁帮忙。比起堕落成应声虫的同伴,此时更可靠的一定是持续当个劲敌的人。」 伊库塔近似忠告的建议令雅特丽抵著下巴沉思。 「失去后才会明白竞争对手的重要性……是这个意思吗?」 「正因为妳出类拔萃地优秀,这才是切身的问题。要是理解的话,妳也不时慰劳一下马修。偶尔把荣誉让给他──我不会要求那么多,视时机称许他的努力就好。尽可能别摆出居高临下的态度。」 她试着依言想像,但要对那位不服输的同学做到这点难度颇高。特别是别摆出居高临下态度的部分。 「虽然没有自信,我会试着留意……不过仔细想想,刚才这番话真令人意外。你不是打算带我离开帝国吗?」 逗猫的手霎时顿住,伊库塔一脸苦恼地抱起双臂。 「……问题就在于这里。如果去邀马修,他愿意一起走吗?」 听到他微弱的问,雅特丽不禁笑了。终有一日要分别──这名少年既不够机灵也不够无情,没办法为了这种理由一直拒绝和眼前的人们交流。 「回到正题──谈到保有竞争对手,我也想告诉某人。让你认真起来才是最快的方法。」 「要一边翘课一边避免不及格也是很不容易的喔。」 两人的叹息声重叠在一块。被逗弄腻的野猫悠哉地躺在原地晒起太阳。 另一天,雅特丽前往他位于校地内树林深处「巢穴」查看情况,惊讶得瞪大双眼。 「──肿得好厉害,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正和美丽的妇人一起愉快地喝茶,她老公突然出现……狠狠给了我一拳。」 躺在吊床上的少年右脸瘀青肿胀。回想起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炎发少女疑惑地歪歪头。 「尽管肯定是你自作自受……你在其他不良嗜好上明明处理得很好,唯独在女色方面特别笨拙耶?」 「……或许是吧。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只要看见年长女性一个人寂寞的模样,我的身体就会擅自行动。」 「听起来不怎么健康。不如说,你是打从以前起就那么偏爱年长异性吗?」 说到此处,雅特丽直觉地领悟到那股冲动源自于什么。昔日他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年长女性已不在人世。 「……不管怎样,你可别跟人私通。否则的话迟早真的会挨刀子喔。」 基于理智做了最低限度的提醒后,她结束这个话题。决定何时去面对伤口,是专属于当事人的权利。 蕴含许多波折及某种预兆,两人的日常生活继续著。 有时设计卖假宝石的诈欺师中圈套── 有时经过一番激斗后将恶名昭彰的盗贼团送进大牢── 有时拿出证据揭发官吏暗中贪污的罪行── 有时救出被人口贩子带走的十七名小孩,将他们全部送回父母身边。 当然,事件并不全都有痛快的结局。伊库塔提出的「任务」,背景时而包含沉重的主题。 社会制度的缺陷。公权力的腐败。产业的衰弱化。特权阶级的压榨。透过许多事件看见的帝国实情,甚至只不过是冰山一角──黑发少年担任向导,让雅特丽一一直视在生活中模糊感受到的腐败真实情况为何。 「最致命的并非腐败本身,而是没有可充作刹车的机制存在。」 某天傍晚,从校舍屋顶上俯瞰眼下街景的少年说道。雅特丽俯瞰着相同的景色,侧耳倾听。 「讽刺的是,皇室和贵族们的怠慢源自于对军方的信赖。在真正出大事前,军人们会想办法解决的──抱着这种想法,直到直接面对决定性的破绽为止,他们都会肆意实施苛政。因为那些家伙仅仅只看到眼前的得失。」 伊库塔加重语气阐明,这个国家是何等病入膏肓。 「这个国家没有能够指出这种愚行的角色。即使有人看得出来,也没有这种角色。以伊格塞姆代表的主流派军人能够执行来自内阁的命令,却无法指出命令内容的缺失。对施政表达异议是不可原谏的踰越职守行径──这么认定的价值观深植人心。」 黑眸望向远方的街景。目光所及之处,快步踏上归途的大批行人将染成暗红色的大马路挤得热闹不已。 「市井小民本来便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参与政治。对他们来说政治就像天气变化,无论下雨或打雷都只能接受,他们已经认命了。而且,民众果然也同样觉得──真的出了大事,军人想会办法解决的。」 对这个事实深深叹息,少年再往下说。 「根据这种状况来思考,帝国将面临的命运只有两种。腐败尽头的灭亡或腐败末了的变革。跟制度一起自杀,或是破坏制度重生。」 挑明残酷的二择一选择,伊库塔目光炯炯地直盯着身旁的少女。 「妳明白吧,雅特丽。无论哪一条路,伊格塞姆都将确实灭亡。亡国自不用说,即使国家依循新制度重生,身为旧体制守护者的你们也将面临最先遭到清算的下场。如果你们懂得改变立场灵活地钻营处世那另当别论,但要是做得到,这个国家应该早已转换成军政体制。」 雅特丽仅仅沉默不语。少年所说的内容,她没有一点能够反驳。 「未来只有毁灭等着你们。明知如此,我无法将妳留在这个国家。 ……所以,和我一起走。抛弃将妳束缚在帝国的伊格塞姆姓氏,作为纯粹的雅特丽希诺,不受任何事物拘束──和我一同在这个广阔的世界生活吧。」 少年说出和孩提时相同的邀约,话语中包含了长年累积的感情。 即使痛切地明白他的请求有多么殷切,炎发少女只能摇头。 「为了自保抛弃帝国的一切逃亡……你这么要求我?」 「没错,我这样要求。不趁现在逃跑,妳只会被这个国家害死。 当妳面临比谁都更真切地为国家着想、比谁都更激烈地奋战,身心都因为过劳千疮百孔──却依然撼动不了的破绽时,妳将被迫发觉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光是想像妳就此结束一生,我几乎现在就要发疯。」 少年用因愤怒而颤抖的声调呻吟。在遭到利用、残酷驱使后毫无回报地死去──伊库塔无奈地将身旁少女的未来和过去许多英雄面临的命运重叠在一起。 「……不过,偶尔我也搞不清楚。我真的相信吗──相信妳会有答应这个提议的一天,相信我带妳离开帝国的日子终会到来。」 无力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在黄昏夕照之下,他虚张声势的伪装显露无遗。 「我好不甘心,雅特丽。明明想像得到妳的毁灭,现在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切实地描绘出妳的救赎──」 今天我们普通地逛街购物吧,伊库塔提议。两人之间有一些随时都能轻易做到,却还没尝试过的事情。 「我打从以前起便想过,如果有机会将妳好好打扮一番,一定很愉快。」 一方面是为了少年的愿望,两人今天来到当地有名的裁缝店。信步观赏著卷在木棍上贩售的五颜六色布料与剪裁成各种造型的成衣,雅特丽一脸不怎么理解的表情。 「嗯……?对我个人而言,非机能性的衣服不太具有吸引力。」 「我很尊重妳的价值观,不过唯独今天别争论这点吧。所谓的打扮是从牺牲机能性开始的──嘿,老板!」 伊库塔一拍掌心,一位衣饰高雅的女子没多久便踏着碎步匆匆从店内过来。 「……果然是伊库塔。你带了位好漂亮的姑娘过来。」 「好久不见,雪薇。我依照约定,今天以顾客身分上门。」 「我等你很久了。这代表──这位姑娘就是传闻中的小雅特丽吧。」 名叫雪薇的女子充满好奇心的接近雅特丽,花了好一段时间将她仔细从头打量到脚。 「原来如此……的确是顶级的原石。搭配起来很有成就感。」 「我自认带了世界第一的钻石过来,尽情放手去做吧,雪薇。」 「就想听你说这句话。来,两位都请进来。」 伊库塔和雅特丽跟着招手的老板踏进店内深处。 「话说小雅特丽,妳和伊库塔认识很久了?」 挑选几件衣服之后,雅特丽和少年暂时分开被带往试衣间。她一边试穿,一边隔着布帘和外头的雪薇聊天。 「这几年认识的。雪薇小姐是怎么结识伊库塔的呢?」 「我在酒吧喝酒时遇到他搭讪。一开始,我可是一头雾水。毕竟……他怎么看都是才十来岁的男孩,而我是快满四十的大婶耶?」 雅特丽以指尖确认布料的触感,听到后老实地大吃一惊。 「在我看来,也觉得雪薇小姐应该更加年轻。」 「呵呵,谢谢。我好歹是服饰店老板,外貌不看起来年轻点会影响到生意嘛?」 雪薇老练地应答后继续话题。 「回到伊库塔的话题上,那一定和外表年不年轻没关系,他好像和更年长的对象来往过……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怪怪的,看了不是令人有点不安吗?」 当她征求同意,少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前阵子他还脸颊瘀青,听说是被调情对象的丈夫揍的。」 「啊哈哈哈!对呀,也发生过这种事。只是挨揍就能解决还好,万一卷入砍伤事件就大事不妙。」 雪薇哈哈笑着说道,口气突然变得严肃。 「但是──最主要的是,我认为那孩子的青春很混乱。单纯喜欢年长异性是无妨……不过该怎么说,伊库塔的情况好像更严重?」 雅特丽挑选服装的手霎时顿住。脑海中浮现优嘉,桑克雷柔弱的面容,一阵掺杂乡愁的痛楚掠过她心头。 「……或许没错。」 「就是说吧?我直觉感到,他好像在追逐某个人的影子。伊库塔真正喜欢的大概不是年长女性,而是某个人……唉,但我也不方便追问得太深入。」 她说完后叹了口气,直盯着布帘后的少女,雅特丽也从动作的气息察觉到了。又相隔一会,雪薇悄然开口。 「不过……是呀。老实说,妳来到这里让我放心多了。因为伊库塔的目光笔直看着妳。不是透过妳看向某人的影子,而是确实注视妳本身。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妳是唯一的例外。」 这是第一次有外人如此评论她与少年的关系。雅特丽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同时感觉到对话告一段落,开始专心试穿。雪薇的声音最后一次越过布帘传来。 「他说他带了世界第一的钻石来呢。真叫人吃醋──」 「这种感觉如何?总之配齐了一整套。」 雪薇牵着少女的手来找坐在椅子上等候的少年。才刚转过头,伊库塔的时间一下子暂停了。 那是一袭她平常很少穿着,细长布料包裹全身的纱丽服。上半身部分为穿透式,透出贴身短上衣和胸口到腰际的曲线。长裙部分为沉稳的红褐色,凉鞋鞋跟不算高。搭配整体不至于太过高调,与少女本人的魅力出色地协调在一起。 「怎么样?我参考你的意见,试着不去考虑机能性。」 雅特丽手放在轻薄光滑的布料上询问。可是等了一阵子,少年也没开口说话。 「──啊──嗯、呃──」 察觉伊库塔一直语塞的理由,雪薇得意地笑笑。 「看样子,本店不必担心砸招牌了。」 作为专家的自尊心获得满足,老板绕到两人背后推了一把。 「好了──打扮妥当就出去玩。你们今天的目的地不只这里而已吧?那得趁著日头高挂天上的时候去逛逛。」 「啊,雪薇,买衣服的费用──」 「不必了,这次当成是我送的礼物。」 听到她若无其事地说,伊库塔瞪大双眼回答: 「不、不不──这些全都是上等货吧?」 他望向少女的服装说道。抱着相同念头的雅特丽在少年身旁正要开口,却全被雪薇摊开一只手制止,并露出特别灿烂的笑容。 「所以说是礼物啊──送给儿子第一次带回家的女孩。」 被那一句话封住所有反驳,两人最后无计可施地被推出裁缝店。 「……我在等的时候,妳和雪薇聊了什么?」 并肩走在被购物客人挤得热热闹闹的街道上,少年回想起刚才的对话,不由得在意地问。雅特丽没有隐瞒地回答。 「主要谈论你对女性的偏好。她很担心你,说你专找年长女性当对象不太健康。」 「真没料到……唉,我也无法反驳。」 伊库塔露出复杂的表情陷入沉默,因为找不出下一句话该接什么,他强行改变话题。 「那么,起码今天我们就健康地玩乐吧。妳是不是有点饿了?」 「是呀。来吃点东西吧。」 「那我去附近的摊贩随便买点吃的,很快回来,妳在这里等我。」 「我也一起排队啊?」 「现在的妳怎么能排队。妳也不喜欢弄脏新衣服吧?」 伊库塔苦笑地说。低头瞧瞧刚买的衣服,雅特丽皱起眉头。 「……的确牺牲了机能性。」 「或许没错。不过,看见妳盛装打扮的样子更令我开心。」 少年脸上浮现无邪的笑容,就像到了现在才终于能够表明自己坦率的心情。雅特丽怀抱温暖的心情目送他转身跑向摊贩的背影离开。 接下来要等他回来,但呆站在相同位置不必要地引人瞩目,少女走向就位在附近的店舖,准备看看商品打发时间。 「老──老公,有客人!」「欢、欢迎光临……!」 才刚站到朝向街道敞开的店面前,一对年轻夫妻便猛扑上来。雅特丽正对那股气势感到错愕时,做丈夫的开始介绍商品。 「您觉得如何?这是时下流行的塔兹克织物!这匹布的花色很适合您!」 他拿起陈列在店面最显眼处的布匹递到客人眼前。不等少女反应,他就更换一样商品继续同样的行动。 「这一款如何?虽然花色有点大胆,小姐妳很漂亮,穿什么应该都合适……啊哈哈!」 雅特丽拿起对方塞过来的塔兹克织物观看,脸色却为之一变。没发现她的变化,那对夫妇又拿出其他商品。 「──打扰啦。」 充满威吓力的沙哑嗓音传入店内。那对夫妇浑身一颤停住动作,僵硬地转过身。 「贝、贝夫克先生……」 「喔,老板。钱准备好了吧。」 长著一张可怕脸孔,名唤贝夫克的男子率领背后数名同伴踏进店内。年轻夫妇撇开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那……那个……再、再一会!只要再等几天一定凑齐!请看,贝夫克先生你批给我们的货也一点一点卖出去了……!」 「开什么玩笑,我三天前就下了最后通牒!」 贝夫克毫不理会那些借口放声咆哮。店老板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既然还不出钱,我们就要按照契约扣押房子──喂,你们几个。」 当他一声令下,那伙人便企图进入店内扣押,其中还有人拿着拆卸住宅用的工具,着手破坏房屋面向街道的部分。大概是要同时回收值钱财物及解体店舖,他们的动作既匆忙又粗暴。 「住──住手、住手啊!」「店面!我们的店面!」 那对夫妻颤抖著抱在一块嚷嚷。雅特丽挺身挡在两人面前,毅然地喊道: 「……请住手。我有事想请教几位。」 「干什么?小姐。无关的顾客闪一边去。」 「我也想这么做,但三天前发出最后通牒今天就扣押,令我感到有些不解。依照本州的债权回收规定,在这种情况下至少也要间隔一周才对。」 少女根据知识主张。贝夫克恶狠狠地皱起眉头。 「……啊?不然怎样,如果再等上四天,这两个家伙趁机连夜逃跑,小姐妳要负责吗?」 「即使真的发生,你们看来也不会有时间之外的损失。打从提供融资的阶段起,你们盯上的就是这块土地吧?」 雅特丽寸步不让地反撃。贝夫克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别多管闲事,小姐。听着,我借钱给那边那对蠢夫妻,打契约要在上个月月底前连本带利地偿还,他们却还不出钱。因此我才按照协定来扣押这间当作借贷担保品的店舖。事情只是这样,没有任何把问题复杂化的理由。」 「你从一开始就不希望他们还清借款对吧?既然安排店里出售这种劣等货的话。」 少女递出先前曾拿起的布料说道。刚刚老板亲口说过,店内的货物是眼前这群人转卖给他们的。 「南方特产塔兹克织物──最近很流行是事实。因为畅销,想靠只有花样类似的假货大赚一票的家伙也源源不绝。世上也有讨厌的巧合呢,我前阵子可是才刚对付过这么一帮人。」 男子脸上的表情消失。年轻夫妇听到后瞪大双眼。 「……咦?假、假货?这是……?」 「我并非专家,但织物的结构明显不对,也找不到塔兹克织物最大的特征,艺术性的斜纹线。我刚刚在别家店见过真品,因此不对劲的感觉更加明显。店里摆着这种商品销量也不可能增加。卖家只是将库存硬推给你们而已。」 看上这对眼光不佳的夫妇经营的店舖及土地,借钱给他们──看出整件事的压榨结构,雅特丽把布料放回橱柜。贝夫克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嘲笑。 「哈──那又怎样?不过是那边那对蠢夫妇眼睛不够利罢了。做生意等于打仗啊,小姐。错全算在看不出东西好坏的人头上。」 「我是外行人,不否定这一点。恶质的提前催债,在商业的世界或许也被认可为一种作战手法……就算如此,下达最后通牒的时间是三天前是你们也承认的事实。那么,基于此地的商业法,他们应该还剩下四天的宽限期。」 「混帐,给我差不多一点──」 对延长的问答感到烦躁,一名手下上前想扭住少女。她迅速抓住那只手臂压下去,以站姿锁住对方的关节。 「嘎啊啊啊啊……?」 「既然你们企图以明显的形式违反规则,这一点我绝对无法坐视。四天后再上门。这是应该遵守的道理。」 雅特丽将惨叫的男人推回店门外,向对手表明坚定不移的意志。认为自己被黄毛丫头看扁的那伙人接二连三地扑上去,然而当第二人被打中要害、第三人被投掷技摔出去时,贝夫克不禁脸色一变。 「喂──你们停手。」 他叫住正在煽动同伴的手下,直瞪着眼前的少女。因为在这个阶段他已领悟,继续混战下去只会增加伤患。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改天再上门也不是不行。」 贝夫克修正行动方针后这么说。雅特丽背后的夫妇面露喜色。 「不过──在道理之外,我们还有面子必须顾到。妳明白吧。你们几个,动手。」 收到指令的那伙人奔向店外,不到几分钟后收集了附近的餐飮店装厨余的桶子跑回来,将搁置在烈日炎炎之下散发恶臭的厨余同时倒向店内。 「────!」 凭雅特丽的体能想要闪避十分简单,但背后那对夫妇束缚了她的双脚。如果我躲开就会泼到他们身上──这个念头浮现时,她已做出选择。 厨余的浪花拍打过来。半融化的菜渣、黏着腐肉的骨头、褪成褐色的果皮、连是什么都难以分辨的液状物──这一切毫不留情地泼洒在少女全身上下。 直到波浪过去为止,她一步也没有动。雅特丽在事情结束后的模样令人心痛。美丽透明的纱丽服、底下光滑的上衣、剪裁高雅的裙子──雪薇随着祝福送上的礼物,全被厨余渗出的腐水染上斑点,污染得不成样子。 「嘿!──挺好看的嘛。」 看到她的模样,贝夫克满意地扬起嘴角。 「我们这次是过来在查封店铺前先以示儆戒,就当成这么回事吧。剩下四天,如果搞成这样你们还有办法做生意那就随意吧。」 「…………」 「漂亮的衣裳都糟蹋囉,小姐。学到教训的话,以后再也别对我们挑毛病──噗喔?」 解气的男人正转身要走,一个圆盘状的物体砸中他的脸。 「好好好好好烫──?」 那是块浇满融化起司的面包。黏稠的起司紧贴著皮肤不放,滋滋浸染开的烫热感令贝夫克半癫狂地抓着脸。 「水水水水!给我水!」 「来,水。」 一只陶瓶塞进他求助的手里,除了想逃离覆蓋脸庞灼热感外什么也无法思考的贝夫克毫不犹豫地将瓶中物往脸上一倒。充满辛香料萃取液的调味料毫不留情地补上一撃。 「嘎啊啊啊啊!这是什么、好痛!眼睛好烫~~!」 「混、混蛋!」「你对大哥做了什么!」 由于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过流畅,贝夫克的手下到了这时总算行动。早一步拔腿就跑的少年穿过他们的手臂四处窜逃。购物的顾客们讶异地看着当街你追我跑的一群人,但这并未持续多久,两眼完全看不见的贝夫克向手下们求救。 「我、我看不见路……!你们几个快来帮忙!井在哪里!」 「可、可是,大哥……」「那个小鬼还没……」 「我叫你们来帮忙没听到吗!可恶~~脸好痛~~!」 喉头迸出粗野的呐喊,贝夫克由手下领路摇摇晃晃地离开。少年见那伙人离去后冲进店里,迎面目睹炎发少女的惨状。 「……伊库塔……」 看到他的双眼愕然瞪大,雅特丽胸中刺痛。不是因为浑身厨余的丢脸模样被他看见,而是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悽惨样子深深地伤害了少年。 在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伊库塔极为自然地决定一个行动并即刻实行。他将那伙人抛下的厨余桶举至头顶,将剩下一半倒在自己身上。炎发少女倒抽一口气,哑然失声。 弄成和雅特丽一模一样的状态后,他先握住少女胳臂将她拉到身旁,另一只手捡起香蕉皮对准店内全力扔了过去。年轻夫妻被砸在眼前地板上的香蕉皮吓得惊叫。 「哇!干、干嘛、你想干嘛!」 「这是应该泼在你们身上的泥巴吧!」 伊库塔大喝一声盖过他们的责备,转身往前走。被他拉着的雅特丽半声不吭地低着头。 伊库塔带着衣服弄脏的少女前往附近最高级的旅馆。当两人穿过大门走进石造建筑物,旅馆老板疑惑地出来接待。少年毫不犹豫地要求。 「这里有公用澡堂吧!可以马上包场吗?」 「是,有是有──」 确认之后,伊库塔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里面装着对付骗子们玩火时得来的报酬。他一口气抽出十几张纸钞,直接递给老板。 「我用这笔钱包澡堂一小时。不必烧热洗澡水,尽可能多准备水!还有肥皂和香油!是室内便服也无所谓,准备两人份的替换衣服!愈快愈好!」 「是、是!」 或许是将他们看成古怪的上宾,一开始错愕的老板收下钱后应对非常迅速。他们立刻被带往澡堂,站在空荡荡浴槽前方的冲洗处,用储备大桶里的水清洗起身体。 「我请老板准备了室内便服,脏衣服还是脱掉比较好。要我背过身去吗?」 「这样就可以了。再说,你也一样脱掉比较好。」 「嗯……也对。我也脱囉。」 他们自然地彼此点点头,先将搭档精灵放在地板上,接着脱去全身衣物一丝不挂。两人对于在对方面前赤身裸体都没有抗拒感,在沉默中切实感觉到,今天是从四年前起一直延续过来的。 「从头开始冲水。水有点冷喔。」 「嗯,不要紧。」 雅特丽点头之后,少年用提桶舀水缓缓地冲洗她全身。感受着脏污从肌肤上冲掉,少女的目光落在方才脱下放在一旁的衣服上。 「……穿上不到一小时就沾满厨余,不知道该怎么和雪薇道歉才好。」 「衣服再做新的就好,现在更重要的是妳的身体。」 反复冲水洗掉彼此身上显眼的污垢后,少年暂时放下提桶,拿起请老板准备的肥皂和毛巾。他将香油瓶留在脚边,在沾湿的毛巾上磨擦肥皂。 「搁了一段时间的厨余腐臭味很难消除。虽然要了香油,还是得先用肥皂仔细清洗,特别是头发。」 「嗯,我知道……另外,伊库塔。」 「嗯,什么事?」 接过沾满泡沫的毛巾,少女在濡湿的炎发下垂眸小声地道歉。 「……对不起,我一下子就毁了衣服。」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少年重重咬牙到下颚骨喀岐作响。害得她这样道歉,他不甘心到极点。哪怕回溯到两人相遇那一天,他也从未见过雅特丽如此沮丧。 一边胡乱猛搓肥巷泡,伊库塔一边斩钉截铁地说: 「我只有一句话要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妳需要道歉的事情。」 「干得差不多了……怎么样?」 少年与少女清洁完身体后被带往房间,宽松地套上充作室内便服的长袍,并肩坐在房内两张床的其中一张上。听雅特丽要求确认,伊库塔将脸庞贴近她的炎发和身躯反复呼吸。 「……嗯,没问题。只有香油的气味和妳自己好闻的味道。」 「是吗,太好了──接下来该检查你了。」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抓住伊库塔的肩头同样把脸凑上去从头到身体确认味道,忽然疑惑地皱起眉头。 「……?没有厨余的臭味,不过这是什么?像是烘烤过的树叶……」 「嗯,大概是我前天去菸管店留下的余味。那时候我得意忘形大口猛抽了一阵。」 「你的不良嗜好的种类又增加了?我看是养成习惯了吧。」 雅特丽傻眼地说,但贴近对方的脸庞没有离开。伊库塔也像回礼般搔搔她的腋下,有好一会儿,他们像两头感情亲密的狗般玩闹著。 「……妳是怎么跟那伙人起冲突的?」 当穿过窗户射入屋内的阳光开始减弱时,与她并排躺在床上,少年询问。包括背景在内,雅特丽照实说明在那家店起冲突的经过。听完之后,伊库塔沉下脸色。 「看上土地提前催债……那伙人正如我所想的一般恶质,不过开店的夫妻也很糟糕,太缺乏注意力和警戒心了,被人逼到绝境有一半是自作自受。」 「我也有同感。就算没遇到提前催债,那家店大概也撑不了多久。」 「干脆置之不理就好了。只不过是提早四天失去店舖而已。」 相对于冷漠的说法,他心中充满对少女的担忧。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使雅特丽面露微笑,但还是摇摇头。 「有四天时间,或许会大不相同。足够他们收拾必要的行李,或许还能够转换心情面对下一段生活。得到这段缓冲期是他们被法律赋予的正当权利。所以非得捍卫不可──当我这么想时,身体已先行动了。」 从四年前起从未改变,这便是她的生存方式。伊库塔一脸苦涩地咬牙。 「……结果导致只有妳被泼了一身污泥。」 「在我之后,你也淋到了啊。」 「那是理所当然的。我怎么能放着妳独自蒙羞!」 少年拉高嗓门坐起上半身,表情悲痛地面对雅特丽。 「……如果碰到相同的情况,妳又会为了保护别人挺身而出吧?」 「我想没错。保卫国民的生命和财产是军人的──伊格塞姆的职责。」 「就算泼到妳身上的……不是厨余,而是子弹也一样?」 「我还是会挺身而出。只要这样能换来保护到最多人的结果。」 「…………!」 他理应早已清楚这个答案。伊库塔理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炎发少女的生存方式、了解从相遇那一天起始终不曾改变志向的她有多宝贵。 正因为如此,他唯独在这一刻无法忍耐──听到她回答的瞬间,少年失去自制。 「──就因为──妳是这样!」 受到绝望的冲动驱使──下一瞬间,他俯身盖在少女上方。 「……伊库塔?」 仰望少年近在眼前的脸庞,雅特丽搞不清状况地愣住。 「────」 双手越过她的肩膀抵着床单,伊库塔眼神幽暗地开口: 「──既然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妳的志向──干脆锁住妳吧。」 「…………」 「有句话叫孩子是插销,意指借着孩子的存在维持夫妻感情,我打从以前就讨厌这种说法……因为反过来看,代表羁绊薄弱到没有孩子就会断绝吧?」 少年厌恶地说完后,嘴角浮现自嘲的笑容。 「明明讨厌──现在的我却连这种东西也想当成救命稻草。我忍不住去想,如果靠一个插销足以留下妳,那不管用多肮脏的手段也要锁在妳身上。」 脸庞贴近到彼此呼吸相及的距离,他终于说出决定性的台词: 「现在、在这里,让妳怀孕。」 「────」 扑通!少女的心脏猛然一跳。在四目交会下,少年勉强挤出声音继续道: 「这是我所能想到最糟的手段。连我自己也觉得,真亏我想得出如此愚蠢的方法。可是、可是──这一招说不定管用。伴随实现而来的不利条件和丑闻,应该会逼使妳从此不得不远离军人之路。」 伊库塔的说话声无法控制地颤抖著。他本身深深理解,自己的行径愚蠢无比、是称之为卑鄙都嫌不知分寸的人面兽心恶行──尽管如此,别无他法。无论怎么尝试,少年也想不出其他带炎发少女离开帝国、将她的人生和伊格塞姆划分开来的方法。 「身怀六甲丑闻缠身、无法再当伊格塞姆和军人──这样一来,妳就会和我走吗?就算怨恨我、就算仇视我……妳会作为单纯的雅特丽希诺生活吗?逃离和帝国一同自杀的命运吗?」 他右手手指抓住少女肩膀。敞开的长袍内露出细致的肌肤,浑圆的乳房曝露在空气中。尽管如此,雅特丽一动也没动。深红的眸子并未露出拒绝之色,她笔直地注视着他。 「──推开我啊,雅特丽。妳明白吧?我现在发了狂。」 先求助的人是伊库塔。此时,少女终于静静开口: 「……我想像过了。如果真的发生,我会怎么生活。」 「…………」 「怀上你的孩子,消息传到人尽皆知,从高级中学休学或退学──生产之后也是波折不断。我预测不出父亲将怎么行动,更重要的是本家会如何处置我。逐出家门倒简单,但现在的伊格塞姆正为缺少继承人所苦……搞不好将连丑闻一起概括承受。」 雅特丽详细诉说脑海中想像的假设未来。在想像中一天天度过那些生活,她在不久后找出一个答案。 「然而,连这些都只是微枝末节。我在想像过程中察觉──就算如此,我一定不会停止当个伊格塞姆。」 炎发少女忍受着仿佛要撕裂胸膛的疼痛说出口。因为她知道,这个答案将进一步加深少年的绝望。 「等身体恢复后回到高级中学复学,最慢顶多两年吧。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意风评──我不认为和你生下的孩子是丑闻。尽管只能在忙碌之余抽空育儿,伊格塞姆本家应该会出力协助。说来不好听,这孩子可是宝贵的继承人,比起有瑕疵的我,他们在养育上多半会更加精心呵护──啊,还是你想抚养孩子?这么一来如何说服本家是个难题……」 雅特丽冷静地往下说,同时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不中用。为什么说不出更适合的话?不是这样,应当用来回应他感情的台词不是这种东西。 「只是,无论如何──孩子都不会变成你刚才指的插销。你想带我离开帝国的愿望不会实现。所以,这种手段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是失算……不过在此一前提上,我也要说一句话。」 她终于想到一件能作为回报的事。这个事实令她松了口气,微笑着说出口: 「我一定会生下腹中的孩子并养育他。不管周遭的人或本家说什么,我自己绝不堕胎,也不容许他们逼我堕胎。唯独这一点,你也可以放心。」 伊库塔的黑眸摇曳著无数的感情。指尖触碰少年的脸颊,雅特丽放松全身力道闭上眼睛。 「我不准备推开你。因为,害你发狂的正是我。要做的话──轻一点喔。这好歹也是我的第一次。」 哪怕是没有意义的行为也好,少女心想。那里一定有除了意义之外的一切。 在同意一切闭上双眼的她面前──伊库塔口中发出细微的呼唤。 「……雅特丽……」 「什么事?」 「……妳真够过分……」 那是深受打撃的人才有的声调。解开覆蓋她的动作退开,他直接背对少女瘫坐下来。 「……我要招认,我从很久以前就发现无法将妳从伊格塞姆切割出来。那种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不希望。 因为──自最初相遇时起,妳便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那是我认定为半身的女孩完美无缺的美丽型态。不管再怎么钻牛角尖,再怎么发狂,我也绝不希望……损及妳的存在方式。」 雅特丽在他背后缓缓起身。少年继续说道: 「我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一直欺骗自己。因为──一旦面对就动弹不得。本该带妳离开帝国即可解决的问题,将连解决法也找不到便沉入黑暗中。这么一来我该如何是好?明明想救妳却连方法都不知道,如果走进这种死路……」 少女轻轻触摸他颤抖的背。她能够说的话只剩下一句。 「我有你在。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救赎。」 少年摇摇头,像撒娇的小孩一样拒绝接受到此结束的结论。 「别点头。要把死心放弃后的死巷当成乐园,我和妳都还太年轻了──」 几天后,上完上午课程的雅特丽前往树林深处的「巢穴」寻找少年。一如往常地躺在吊床上的伊库塔瞥了她一眼,撇撇嘴角不高兴地说: 「──我从头重新审视了战略。」 他先从结论说起。少女站在吊床旁等待下面的话。 「将妳从伊格塞姆切割出来这个目标本来就设定错误。我不得不承认,没办法只带雅特丽希诺离开帝国。不带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走就没有意义可言。」 方针修正得太迟了,少年抱怨。雅特丽神情严肃地颔首。 「是吗……那么,你要怎么办?」 在深红双眸直视下,伊库塔为难地搔搔脸颊。 「嗯,关于这个……我还没想出具体方案,因此安排了缓冲期。这次我决定谨慎行动不要焦急,至少到毕业为止的时间都要用来拟定新作战计画。」 他似乎还没找到脱离死路的方法。雅特丽心情复杂地接受这个事实,犹豫几秒后毅然开口: 「既然是这么回事,我有一个提议。」 「嗯?」 伊库塔愣愣地看向她。炎发少女努力地保持平静继续道: 「你知道两年后有高等军官甄试吧。我当然打算参加,不过──根据传闻,那一年雷米翁家好像将派出有力的竞争对手。」 相对于心中的负疚感,准备好的说词流畅地脱口而出。就因为这样我才不可爱,她虽然这么觉得,一段话说来却一点也没吞吞吐吐过。 「身为伊格塞姆家的长女,首席合格勋章势在必得,我想借重你的力量。第一阶段是笔试无关,但从第二阶段甄试起──考生之间展开竞赛时,我想找到足以替我看顾背后的对象。」 雅特丽说完后闭上嘴巴,伊库塔针对这番话思考一下后反问: 「总之,妳要我一起接受甄试?」 「当然,我也准备了酬劳。在伊格塞姆家人脉可及的范围为你介绍国内的工作,地点和行业都随你喜欢。这样如何?」 这次少年思索好半晌,说出一个志愿。 「……帝立图书馆馆员也行?」 「我之后得查查看,但多半可以。图书馆员本来就被看成闲差事。」 雅特丽点点头。唔嗯~沉吟烦恼到最后,伊库塔的目光转回少女身上。 「那我答应。拟定下个计画看来还得拖很久,在构思期间待在最轻松的工作环境也不赖。」 「那就决定了。来讲究一下,喝一杯庆祝建立合作关系吧?」 少女说著从肩头的布袋里拿出两个酒杯,其中一个交给伊库塔,再从袋里取出小酒瓶,看得少年双眼圆睁。 「……没关系吗?虽然不见其他人影,这里可是在校区内耶?」 「我可是在玩鬼把戏,不做点坏事哪算数?」 雅特丽恶作剧似的说道,乳白色的果酿酒倒进杯中。 「我已经被你们父子毒化到做得出这种勾当了。之前你也说过,要全力引诱我堕落,看来在一定程度上满成功的。」 「这样的话,我频频带妳去闹区到处混也值得了。」 伊库塔爬下吊床,不服输地露出大胆笑容。两人在树林中面对面而立,高举盛满的酒杯。 「为妳的堕落及我们的胜利干杯吧。」 「嗯──干杯。」 匡,杯子发出坚硬的碰撞声。啜入口中的酒既甘甜又苦涩。 雅特丽在穿越树林回到校舍的途中心想──别有用意的意图表现得太过露骨。 要求他协助自己参加高等军官甄试的提议实现,等于在水面下维持伊库塔?索罗克和帝国军的连结。这肯定是坚守着不愿从军的他成为军人的可能性,打着一碰到机会就要将他拉进军中的主意。 不必重新分析也很清楚,这是伊格塞姆暗藏的鬼胎。是他们自以为是到极点的希望,企图为帝国军找回桑克雷系统,藉那股新风气替闭塞的未来找出新的光明……在漫长历史中始终如一是伊格塞姆的意义,靠他们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正因为如此,才无意识地寻求负责变革的人物。如同巴达?桑克雷之于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那样。 不过──雅特丽叹息。就连伊格塞姆暗藏的鬼胎,都被她拿来当成借口。 相隔四年后重逢的另一半。想拯救她脱离无法逃避的毁灭命运,仅仅为了这个目的一直留在没有未来的帝国的少年。他所有的感情和行动、每一次挣扎都令少女心中充满罪恶的喜悦。对雅特丽希诺来说,她绝对无法主动放手或要求诀别──即使自己明知在最后那道界线上无法回报少年的心愿。 刚买的新衣服弄脏的那一天,从床上仰望声明要令她怀孕的少年,她心想这样也好。纵使那个行为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是少年苦恼到最后选择的方法就十分宝贵。不问手段的优劣、方法的好坏,哪怕结果只留下伤痕──那份痛楚才是她不由得想紧紧拥抱的。 「到头来──我无可救药的贪心啊。」 少女做出结论,停下脚步仰望天空……像左手和右手一样两者为一。昔日与他订下的约定依然深扎在彼此心中最深处,至今仍如往昔般不曾褪色── 「对,没错。所以──我不会再放过了。」 ──刹那间,周遭一瞬间变黑,冻结般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 雅特丽随着令人寒毛倒竖的战栗感立刻转身──停止呼吸。 佩带双刀的炎发影子。一名伊格塞姆穿着与她毫无差异的装束伫立在那。唯独那对深红眸子充斥着纯粹无杂质的杀气,和她区隔开来。 「永别了,雅特丽希诺。」 伴随冰冷的道别,影子拔出腰际的军刀和短剑。雅特丽还来不及做任何对应,两道刀尖就刺穿她的胸膛。 「啊────」 甚至不容人惨叫的剑光掠过。斩断手臂、斩断双腿、斩断头颅。双刀刀锋执抝地劈开她全身,自那原本是炎发少女的物体彻底地剥夺意义。 连这都只是个开始。将残骸砍得不成原形后,炎发影子挥刀斩向更多事物。 斩断跨越天空的七彩虹桥。斩断开朗温柔的白衣科学家们。斩断巴达?桑克雷装傻的笑容。斩断优嘉?桑克雷脆弱的微笑。斩断第一次从厨房偷出食材时的雀跃。斩断浑身湿透地钓起沼泽霸王时的兴奋。斩断意见冲突互不相让的白热化激辩。斩断率领一营士兵执行任务时的苦恼与达成后的喜悦。斩断和狼群死战感受到的战栗。斩断世上任何东西都无可取代,与自身存在的另一半缔结的约定。 斩断在骑士团的回忆。斩断哈洛泡的茶喝起来的滋味与心灵得到抚慰的记忆。斩断对马修直率的挑战心所持的敬意。斩断和托尔威的友谊及对他怀抱的愉快对抗心态。斩断对萨扎路夫无尽的感谢。斩断自己超越臣子立场投向夏米优殿下的一切有人情味的关爱。 斩断对于伊库塔的所有感情。他的心愿、他的苦恼、他的挣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一直以来化为温暖光芒充满雅特丽希诺心房的那一切闪耀事物,都被当成无用之物永远斩断。 将这样被切得粉碎的灵魂──碾碎成粉末收集起来──投入火中焚烧。 「──呜────啊──」 靠着封死的焚化炉门扉,半身逐渐烧毁消失的感觉令她喘息。 「──啊────啊啊──」 渐渐丧失。使她成为人类的所有要素,在火焰中连灰烬也不剩地渐渐死去。 那股剧痛言语难以形容。灵魂被撕裂的濒死惨叫,正是折磨她的极致刑罚。 她不可能承受得了。多想马上放声大叫。若能不顾一切地抛弃自尊和辨别力,向熊熊燃烧的烈焰伸出──抓住被割舍事物的残骸,该有多轻松。 可是,她不被允许享受这种安乐。她承担的宿业不允许。所有退路都被交错的双刀刀锋封堵,直到最后一条。 少女仅仅紧闭双眼呆立在焚化炉前。像脚板被铁钉穿透的罪人。像一把牢牢插在地面的剑。 「────────」 在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折磨尽头,不知不觉间──少女独自置身于空洞的黑暗中。 结束了,她借此发现。被烈火焚烧的灵魂已彻底死亡。 「…………」 她不再疼痛。死去的心一语不发。她的内在像空洞般空无一物。 在空洞中回荡的只有一个声音──遵从命令,去做必须完成之事。 「────是。」 少女无动于衷地颔首,睁开合上许久的眼眸。她粗鲁地用手背擦去沾湿眼角的液体──那座焚化炉已从眼前消失。 取而代之映入视野的,只是放在角落的床舖、朴素的桌椅与整齐地摆在周遭的行李。炎发少女在熟悉的帐篷情景中沉默地转过身。 「……雅特丽……」 搭档西亚自腰包关心地呼唤主人。少女即刻摇头。 「那女人,已经,不存在了。」 她以钢铁般的声调宣告,走向帐篷出口。看着主人失去所有感情的侧脸,西亚也无法再说些什么。 一来到户外,夜风抚上脸颊。光是这样,泪痕很快就干涸了。完全清除掉多余的人性,独自留下的伊格塞姆迈开步伐。 为了达成职责。为了讨伐伊库塔?索罗克。 第四章 约定   在向前突出的裸岩区形成屋簷的宽敞浅洞窟中,「旭日团」搜索队中尉以上的军官整齐划一地并肩而立。 「我来说明战斗方式。」 和骑士团同伴们一起并排站在他们面前,担任总指挥的伊库塔这么起头。 「我们现在率领全军冲进库古罗沙耶波岩石地带,选择适合防卫战的地点配置兵力。这个大片裸岩区相距不远的密集据点──具体地形是这样。」 在他眼神示意下,四名士兵缓缓地放倒摆着手制地形图的长桌。伊库塔指向纸面对部下们展示内容。 「正如各位所见,这个防卫据点共由八个裸岩区构成。中心部分三个、环绕在周遭的五个,总计八个。为了方便起见,各裸岩区在此称作区块。我们要在各区块安排部队,与其他裸岩区的同伴携手合作,坚持抵御敌方攻撃直至友军抵达──到此为止都明白吧。」 伊库塔看向部下们确认。因为没有人发出疑问,少年将目光调回地形图上。 「各区块加上的编号当然是为了方便辨别称呼,但同时也代表防卫的优先顺位。根据这一点,我来说明为何如此排序的理由。 首先──现在我们集合的地点是第一区块,八个密集区块的中心部位。这里不仅位在深处,外围又大半是耸立的悬崖难以进攻。再加上躲在这个地点……隐蔽在大幅凹陷的裸岩区内,适合设置司令部。不必多说,一旦此处被攻陷一切便结束了。 在对面右侧的是第二区块。这个区域是司令部直接的护盾,为迎撃来自阵地东侧攻势的要地。如果此处被攻陷,全面陷落大概只是时间问题。」 军官们吞了口口水。一瞥他们紧张的神色,少年淡淡地往下说。 「紧邻第一、第二区块下方的是第三区块。尽管裸岩区体积最小,这里和第二区块一样是防御要点,作为司令部的护盾,同时直接支援南侧的两个区块。当然,也不能被敌人攻下。」 画个圈包住说明过重要性的三个区块后,他的目光移向周边。 「从第四区块到第八区块虽然编了号,但几乎没有确定的优先顺位差距,将依照对手如何进攻变动。而选第八区块当最低顺位,是由于该裸岩区本身位置孤立距离中央区块遥远,面临来自正西方的攻撃时其他区块难以支援,在战斗初期被盯上的可能性很高,算是会被敌人扎进一根钉子的地点。 当然,第六、第七区块也面临同样的危险。反过来说,只要严加保卫住这些地方,对手就找不到侵入阵地的破绽。」 画一条线串联起外围五个区块,伊库塔掌心用力一拍地形图。 「在第四到第八区块尽可能维持防线,不让敌军接近第一到第三区块要地,并坚定固守部队整体的持续交战能力,直到友军预定抵达的四天之后──这是我们要达成的胜利条件。 伊格塞姆派搜索队兵力为五千余人,相对的我们则是两千四百。双方战力比大致是二比一──考虑到我们守在据点贯彻防御的立场,很有可能完成防卫任务。因为地形环境是裸岩区,也不必担心骑兵的威胁。」 少年以有力的口气承诺,重新正面对着部下们。 「军事政变的结局将依照这一战的结果而定吧。根据这一点,大家听听我的一个想法。 听好了,我们绝非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无奈战斗,而是知道在这里的胜利将通往未来而战。分裂的帝国军重回一体,重整大厦将倾的国家──我们接下来要打实现此事所必要的最后一仗。平安地坚守到底并结束乱象。」 黑眸中带着意志的光芒,伊库塔斩钉截铁地说。接着明确指出战斗理由点燃他们的士气──尽到总司令官的职责之余,少年努力用每一个言行举止来鼓舞部下们的战意。 「手段和目的的区别算是讲清楚了。如果没有问题,我要任命负责防卫各区块的指挥官。 第一区块──负责人当然是我本人,因为我必须考虑战况对整体作出指示。以公主为首,政治上的重要人物当然都要待在司令部。」 伊库塔说到此处暂时打住,望向身旁的微胖少年。 「第二区块──马修,这里交给你。」 「我、我吗?……不是托尔威没关系吗?」 「非你不可。我要安排托尔威和他指挥的狙撃部队一起视状况游走在各区块之间。与两侧第六、第七区块连动的调整、敌军进攻时白刃战的指挥──考虑所有因素,在适应能力上能够胜任东侧防卫的人选也只有你。」 听伊库塔仔细说明挑中他的理由,马修经过微妙的犹豫之后毅然颔首。 「……包在我身上。我无论如何都会坚守到底,尽管放心吧。」 为了展现起码的志气,马修在言词上装出自信十足的样子。心怀感谢地望着他展现尊严,伊库塔的视线转回正前方。 「接着是第三区块──分配在这里的兵力较少,希望指挥官迅速并准确地加以运用。交给老手赛佐伊上尉吧。」 「属下领命!」 被指名的是曾在前旭日团服役的年迈军官。在这种状况下托付指挥权的对象,若不支持伊库塔的立场就不用谈了。接下来的第四到第六区块,也根据这个条件及指挥能力挑出人选。 「然后是第七区块──这里也是依战况发展,愈到战斗后半重要性愈高之处,相对的士兵们的负担也可预料会加重。考虑到这一点──」 他话声一顿,看着在排成一列的军官边角缩著肩膀的女子选中了她。 「苏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长,交给妳指挥。原本的阶级实在不够高,所以妳从现在起升为中尉临时官。」 她本人一时之间没有听懂,一脸愣愣地呆立不动。直到那一瞬间为止,她都不知道自己被召来这里的理由。 「……咦、咦?请、请等一下!我只是士官耶?」 「才不等。各区块的运用兵力平均近三百人,我可不准平常替我代管部队的妳说办不到。如果妳想去军校进修,等一切结束后我来安排。」 苏雅正想说问题不在那里,被伊库塔有力的发言盖过。 「我要订正另一点。妳不是单纯的士官。而是我的副官──爱徒。」 这么一句话完全封住她的反驳。少年保持严肃的表情往下说: 「我本人判断妳在这个局面值得担当大任。妳还有什么怨言吗?」 「…………不,没有。」 沉默数秒钟后,苏雅微低下头回答。伊库塔露出微笑。 「那就好,交给妳了──继续任命,最后的第八区块是──」 军事会议回到正题。补上剩下一个之后,所有区域分配完毕。 「──各区块负责人的任命一如上述。此外,托尔威上尉的狙撃部队、哈洛玛上尉的医护兵部队视状况而定往所有区块游撃。从现在起直到防卫成功为止,别以为有空闲坐下来休息。」 「……嗯!」「是!」 托尔威和哈洛同时颔首。接着,伊库塔的目光转向穿着轻甲的女孩。 「露康缇准尉的部队继续担任公主近卫保卫司令所。你们是最后一道防护墙,绝不容许轻率行动。无论在任何状况下。都以公主的安全为最优先考量来行动。」 「了解!」 她活力十足地回答。以此做结,黑发少年拉高音量。 「从现在时刻起,作战开始──全体展开行动!」 在人口密度随着军人们奔出去降低的司令所中,夏米优殿下踌躇地接近若有所思地伫立著目送他们背影离去的黑发少年身旁。 「索罗克……可以打扰一下吗?」 「嗯?怎么了,公主。厕所在那边。」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句话无论如何都想现在告诉你。」 公主以严肃的口气说道,咬著嘴唇低下头。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害你被迫陷入这种状况……」 「要怎么看才是妳的错啊。从事情开端直到现在,扮演臭不可闻的幕后黑手耍着我们玩的都是在那边装作游刃有余的狐狸。」 少年仿佛在说她估计错误似的耸耸肩,但金发少女还是摇头。 「正因为如此……现在回头想想,我应该最优先除掉那个人……除掉托里斯奈才对。不择手段,不管做出怎样的暴行也该除掉他。」 公主对着皱起眉头的伊库塔继续道。 「直到今日为止,应该有很多次机会。以我的地位做得到。只要在怀中藏着刀子若无其事地靠近他,不由分说地一刀刺进他胸膛──事情就解决了。国民和精灵不会被当成人质,那个人的阴谋将在实现之前化为泡影。就算我和他同归于尽,也绝不至于演变成这样──绝不会发生你和雅特丽被迫交战的情况──」 少女自责自己的失策。伊库塔对她的误解当场一笑置之。 「我还以为妳要说什么,结果是为了没有铤而走险道歉?那我反倒要夸赞妳──多亏妳平安无事活到今天,公主,妳的谨慎、妳的聪慧──如今全部成为我们的希望。」 少年沉稳地说着摸摸公主的头。少女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你要对我如此和善……?快点回想起来,是我把你拖进非你所愿的军人之路!彻底夺走你的亲人和故乡的是我们家族!所以你应该恨我,应该马上挥拳揍我才对!否则的话──否则的话……!」 当公主双眼含泪地逼近,伊库塔忽然露出认真的神情。 「……是啊。关于这件事,我也有句话要告诉妳。谢谢妳,公主。谢谢妳那个时候推了我一把。」 他回应少女的既非痛骂也非责难,而是正好相反的话语。公主倒抽一口气仰望着他。 「什……么……」 「参加高等军官甄试时──我正动弹不得。为了想带走雅特丽留在帝国,却在挣扎的过程中察觉自己的作法在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从此走进了死路。 无论如何都想拯救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做才有办法拯救她。不是把雅特丽希诺从伊格塞姆切割开来带走,不拯救完整的她脱离毁灭的命运就没有意义可言──面对这个矛盾,令我完全看不见前景。」 回顾从前的挣扎,伊库塔直视著金发少女。 「不过,此时妳出现了。妳撞破死路尽头的厚墙,强行将我丢进军人这条路上──一开始我是很愤怒。绝对不从军,是我在妈妈临终时答应她的约定之一。因此我恨过不讲理地迫使我违背约定的妳。」 少年长长地叹息一声,以豁然开朗的表情仰望天空。 「可是──这样很好。我愈是思考,愈体认到没有其他正确答案。想拯救雅特丽,只有我自己从军改变国家型态一条路走。察觉这一点是时间的问题,只是下决定和实行的顺序交换而已。 如果……没有公主推了我一把,我或许会白白浪费好几年。这段空缺或许将化为致命的缺陷影响到现在。一想像到这种可能──我对妳只剩满心感谢。」 伊库塔在岩地跪下来使视线与对方同高,再度说道: 「要我说几次都行。谢谢妳推了我一把,公主。 多亏遇见妳──我如今才能站在有能力拯救她的位置上。」 这番话令少女呆立不动。她搞不清楚自己正浮现什么样的表情。 「……直到战斗结束为止,请确实躲在司令所深处。虽然有据点,这次打的是真正的野战,难保一不小心就有流弹飞过来。 啊,还有──无论如何都别接近司令所那一头。正如妳所知道的,那边有个远比流弹更恶质的家伙。」 伊库塔指向浅洞窟北侧隔离皇帝和狐狸的角落忠告,嘿地一声打直膝盖。 「我要专心思考一下。要和她全力交手,脑筋动得还不够呢。」 托尔威在军事会议结束后离开司令所,登上第一区块裸岩区。 「嘿咻……这里相当高啊。」 大略环顾周遭景色,青年说出感想。话虽如此,第一区块和其他裸岩区相比并未特别突出。在标高上逊于第二区块、第四区块、第七区块,和第八区块相差无几,无法一眼望尽周遭地形──必然的,视野中隔着裸岩区有多个看不清楚的死角。想掌握整体战况,密集的联络不可或缺。 过了下午四点开始转暗的天空下,外围五个区块已部属好士兵,正根据刚才的军事会议内容进行最终调整。作为核心的三个区块之间也有士兵频频往来,急着输送从子弹算起的各种物资。 「雅特丽小姐那边呢……?」 青年从右手的望远镜探头望去,环顾拥有他们两倍兵力的敌军布阵。往西北西、东北东、南三个方向展开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配置从数小时起就没有变化,没有展开某些行动的迹象。 如果对方衡量风险和胜算,打消战斗念头的话──青年正抱着这样的期待,另一具望远镜从身旁伸了出来。 「很遗憾,他们会发动攻势。多半是在日落之后,做好心理准备。」 伊库塔仿佛看穿他的想法说道。托尔威弯弯嘴角放下望远镜。 「……无法避免一战了吗?」 「没错。如果对方有透过交渉寻找妥协点的意思,应该早已表明态度。既然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联络,那只有认识到他们的觉悟了。」 「他们说不定正苦恼于该如何判断,比方说等待后方传来指示。」 「根据此地和饥饿城的距离及玉音放送的时机,指示应该也送到了。既然判断要素齐全,我不认为她会白白浪费时间。这么一来,没有行动便是在等待进攻良机。」 少年始终笃定的陈述。托尔威努力接受那些刺耳的话语,将顽强地想留下的天真念头扫出脑海。 「……是啊。关于夜袭的预测也很合理。既然他们知道我方主力是风枪兵,首先应该会采取封锁狙撃的措施。」 「我预定派光照兵部队合作,好在夜间也保障射撃需要的视野。话虽如此,也不能照亮整片黑暗。要是机动力优秀的小规模部队趁著夜色四处行动那可难以应付。以少数精锐杀进来打乱战局──正是雅特丽的拿手好戏。」 伊库塔将望远镜收进怀中,转向身旁的青年。 「在开打之前,我只告诉你一个──依目前的战况,若对手是平庸将领要坚守到底不成问题。虽然双方战力比为二比一,我方有临时凑数的防卫据点,支撑四天不至于太吃力。」 「……嗯,我也这么想。如果对方指挥官不是雅特丽小姐的话。」 托尔威以僵硬的声调说道。黑发少年也沉重地颔首。 「就是这么回事……我将不折不扣地绞尽所有心力来面对这一仗。可是,别期待在战术层面上胜过她。自有生以来,我作为军人的资质从来不曾赢过她一次。在所有意义上,连一次也──没赢过。」 依序眺望往三个方向展开的伊格塞姆派部队,伊库塔一脸严肃地往下说: 「不光是你,马修和哈洛,或许连公主也误会了。听好了──我之所以能在『骑士团』内一直扮演领导者到今天,并非因为我的战略眼光和拟定作战方案能力在雅特丽之上。其实正好相反,是我作为前线指挥官只有二流水准,雅特丽则是超一流,只有她才能胜任最前线指挥工作。」 对这段发言感到吃惊的翠眸青年摇摇头。 「……我不如此认为。无论在北域或海上,我们都遇过许多靠着你的指挥才跨越的难关。不──正因为同时拥有你的战略眼光和雅特丽小姐的战术能力,我们才得以存活至今。我想这便是『骑士团』的战斗经历。」 「听你这么说感觉很不错,我也对自己过去的成绩抱着一定程度的自信──不过,我还是想说。如同我用我的方式跨越困境,雅特丽也有她的一套。即使在先前托付给我的整体指挥分野──她的实力也绝不比我逊色。」 少年重新做出结论,直盯着托尔威。 「所以,光靠我全力以赴依然很危险。你不一起翻出所有压箱宝是不行的。 ……听着,要胜利,托尔威。作为开拓下一代战场的旗手,彻底撃溃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凭借走在时代最先端的射撃手段,将战争形式刷新得面目全非,取代伊格塞姆的存在。 唯有这个结果──能使她脱离炎色的宿业获得自由。」 咻~一阵掺杂砂砾的风吹过两人之间。在直视自己的青年面前,伊库塔没多久后自嘲地垂下眼眸。 「我的愿望只有这个……想想还真过分。这一仗是甚至连部下和同伴的性命都拿来当成筹码,一生只有一次的豪赌。 你可以轻视我,可以诅咒我,我为此利用了你,至今为止也一直都在利用你。煽动你承担下个世代的战争──实际上却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夙愿,将托尔威?雷米翁强留在战争中。强留住温柔到连眼前的动物都不忍心射杀的你。」 和她交手前夕,少年也像公主一样忍不住吐露心声。完全体谅他的心情,托尔威露出坚定不移的微笑。 「这是我自己选的生存方式,阿伊。拜你所赐才得以选择的生存方式。我不会轻视你,也不会诅咒你。因为──我们不是抱着同样的想法站在这里吗?想找回和雅特丽小姐一起欢笑共度的那段时光。」 说完唯有这一点绝不改变后,青年将手轻轻放在胸膛上。见他连一句抱怨也没有,伊库塔为难地弯弯嘴角。 「……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我一直在依赖你的善良。」 真心话从心灵的缝隙间溢出。托尔威面露微笑回应: 「只对我严格、只对我冷淡、只对我坏心眼──我一直都很喜欢这样的阿伊。」 他的言语和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伊库塔绝对模仿不来的率直……持续面对自己的软弱,怀抱软弱走过漫长艰险道路的青年。对他的生存方式心怀敬意,黑发少年猛然举起握拳的右臂。 「我们要拿下胜利,搭档。」 「──嗯!」 两只手臂交错撞在一块。由两人交织成的十字稳固地纹风不动。 * 下午六点过后。不出黑发少年所料,当暗红色的余光从西方地平线消失,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同时展开行肋。 「全体前进。」 少女淡淡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首先行动的是部属在密集裸岩区西北西方的部队,尽管路况崎岖,队伍依然整齐地行进,拉近与第八区块的距离。 一眼就能看出的异状,是他们所有人都遮住了一边眼睛,在战斗上应当最为重要的「视野」受限一半的情况下一步一步接近敌阵。 「风枪兵、弓兵──蹲下。前排,确保遮蔽物。」 部队在彼此距离约一百五十公尺外停步,听令压低身躯。前排士兵收集周遭的岩石堆砌起来,充作临时遮蔽物。 「举起远程武器。」 士兵们同时举起武器。他们手中的风枪和弩弓瞄准敌阵整然排开。 敌人似乎也察觉他们的动向,远光灯的探照线同时从眼前的裸岩区射了过来。担心曝露踪迹的士兵们无意识地接二连三低下头。 「光照兵部队散开。第一、第二、第三小队──开始照射。」 相对于众人的反应,指挥官不动如山地下指示。在风枪兵和烧撃兵背后散开的光照兵按照命令让弩弓上的光精灵发出远光灯。在目光所及之处,裸岩区的一角被白光照得发亮。 「风枪兵、弓兵──展开射撃。开火。」 接获命令的士兵们扣下扳机──第一夜的战斗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揭开序幕。 * 「──第八区块开始交战!以远程射撃应战中!根据远光灯及弹幕密度判断,敌军规模推测为一营六百人!」 收到光信号的传令兵报告前线状况。在第一区块裸岩区上听取消息,伊库塔表情紧绷地抱起双臂。 「……对手正如预料般从第八区块开始攻撃是很好,不过,以雅特丽来说攻势太弱了。」 「嗯,我也有同感。」 站在一旁的托尔威点头同意,翠眸闪过戒备的光芒。 「乍看之下像是武装侦查,但那是不可能的。对方已知道我方的总兵力,事到如今才来刺探没有意义。话虽如此,若真想攻下区块,应该会派两营以上兵力一口气攻过来。」 「说得对。这波攻势要视为声东撃西。」 暂时这么判断对手的意图,伊库塔向方才的传令兵开口。 「呼吁第四、第五区块保持警戒。就算相邻区块遭到攻撃,士兵也别放太多注意力过去。对手可能想趁隙而入。叫他们以固守岗位为第一优先。」 「是!复诵一遍──」 确认过内容后,传令兵用光信号传递起少年的指示。然而,半途中位于反方向的另一名传令兵喊道。 「第六、第七区块也开始交战!第六从南边、第七从北边遭到射撃,正以各自判断展开应战!敌军规模各为两个连约四百人!」 在脑海中整理新增的情报,伊库塔托著下巴陷入沉思。 「东边也来了吗……用兵特别分散啊。不像她的风格。」 「不必提醒小马注意吗?派少量部队攻撃第六和第七区块,很可能是声东撃西想袭撃位于中间的第二区块……」 「不用提醒马修也会发现的。那边因为裸岩区较少部属了较多兵力,对手应当也不会突然冲进正中央的第二区块。先从第六和第七用交叉火力对付敌军,到了紧要关头也能够从第一区块这里派兵支援。」 不操不必要的心。伊库塔对于微胖少年的信赖,早已纳入战术之中。 「雅特丽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这代表,这边的动静也不是重头戏。」 仅仅抱着难以处理的莫名危机感,他无意识地咬著拇指指甲。 「……糟糕。我看不出她的目标。」 面对无法理解地消极的敌军,第八区块士兵们稳定地持续应战。 「开火!趁现在尽可能削减数量!」 担任指挥官的少壮军官玛尼加?谢伊上尉的声音传遍周遭。自开战斗经过二十几分钟,被射伤的伤患依然不多。在高处布阵并躲在岩石后战斗的他们,要保护自己不被来自下方的射撃扫中并不难。 「好,这边也开始射撃!可不能全靠上面的人!」 在裸岩区下战斗的士兵们也间接地蒙受好处。尽管没有高处地利,他们得到来自高处的支援射撃。躲在各区块之间准备的遮蔽物后战斗,敌人一进撃就退后保持距离。再和头顶的友军联手,以枪林弹雨扫射深入裸岩区之间的敌军。 这可说是求之不得的战况。继续这样打下去,他们的损失将压到最低限度,只有对手单方面地消耗疲乏。 「……说归这么说,对手不会让这局面持续下去吧。」 谢伊上尉告诫自己喃喃地说。他一点也不认为这批敌军会贯彻愚蠢的计画自取灭亡。毕竟同样是帝国军正规兵,他学过的东西对手理应也学过,考虑到这一点,上尉找不出现在的状况持久不变的理由。 「无所谓,如果敌军发动冲锋……那就是展现毅力的时候了。」 我说得对吧,利坎中将──上尉握紧手中的弩弓自言自语。昔日在旭日团担任巴达?桑克雷的部下,在前东域镇台也以哈萨夫?利坎为上司的他,面对这个局面有足够的理由奋战。正因为知道他士气高昂,司令官伊库塔才将他安排在危险度较高的区块。 「请您看着,桑克雷上将……您的儿子和您的遗志,我都会保卫到底。」 上尉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尊敬不已的名将脸庞。他燃起斗志瞪视敌军所在的方向──那片光景忽然令他皱起眉头。 「……怎么?有东西……不对劲。和刚才相比,有哪边……」 背对后排同伴发出的远光灯持续射撃的敌军身影映入眼帘,样子看来有些不对劲,可是乍看之下却分辨不出来。 上尉觉得奇怪定睛细看,随即发现原因。两个、三个……敌军发出的远光灯光源在他的视野中渐渐增加。 「灯光正慢慢增加……?」 不对劲的源头在此。然而,他不明白意义何在。在上尉难以决定该如何解释眼前光景的期间,敌军发出的远光灯继续增加。 「……不太对劲。传令兵,报告司令官光源增加的情况。」 「是!」 「那或许是冲锋的前兆。可能的话征求司令官判断──呜……」 当他将问题视为必须警戒的异状时,光量已增加到令人眼花。周遭的士兵们也全都皱着眉,要不是顾及敌军很想摀住脸庞。 「这是……打算当障眼法?不过,再怎么说以这种距离──」 上尉正要说出口的瞬间,噗──黑暗在眼前落下。 「──咦?」 占据他视野的无数白光,全部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八区块传来报告!敌军发出的远光灯数量正缓缓增加!」 收到报告的瞬间,伊库塔和托尔威同时纳闷地歪歪脑袋。 「……这是想增加灯光来提升射撃效果……吗?」 「这么做反倒让我方的风枪兵更容易瞄准目标。就算用强光照得人眼花,不在相当近的距离下也没有意义──」 少年说到一半猛然领悟,踢开椅子站起身大喊。 「──通知第八区块!别看那些光!」 * 「可以脱下眼罩了。全员上刺刀。」 士兵们听令拿下眼罩,分别将刺刀与短枪装在各自的武器上。 「两翼部队先行。到山脚为止快步走,抵达后转为小跑步。要严格遵守。」 指挥官考虑到崎岖路况下达行动指示。预感将有一场激战的人吞了口口水。 「冲锋开始。」 相对于部下的紧张,他们的指挥官以不带任何犹豫的声调下令。士兵们一踏岩石着手行动,保存没使用的一边眼睛直盯着黑暗彼端的敌阵。 * 「全员提高警戒!敌军要趁著夜色来袭!」 谢伊上尉口沫横飞地大喊。他直接判定敌军远光灯消失是冲锋开始的前兆。 「各排报告敌军动向!那些家伙怎么行动?有多少人从哪个角度接近裸岩区!」 在紧张的空气中,受命的士兵们同时瞇起眼睛想看出敌军动向。为了维持视野,光照兵也拚命发出远光灯。无数白光划过黑暗──但经过十几秒,士兵们口中也没说出任何话来。 「上、上尉……」 「怎么了,快点报告!想耽误时机吗!」 「可、可是……我们什么也……」 他们终于挤出微弱的声音。随着时间过去,那口气渐渐带着恐惧。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上尉……!」 一接获近乎惨叫的报告,谢伊上尉立刻冲了出去──亲眼从岩石堆砌成的碉堡上凝视眼下光景。 「…………!」 映入视野的是九成黑暗与光照兵发出的一成光芒。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明与暗的反差极端化到异常的地步,看不见中间许多事物的轮廓。士兵们说的没错,完全看不见直到刚才为止确实看得见的东西──面对这个事实,谢伊上尉用颤抖的右手按住眼皮。 「我等的眼睛……适应了强光……?」 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终于领悟敌人行动的意义──掺杂在射撃中一点一点增加的灯光,和老实地迎面持续注视灯光的我军。由于这个状态长时间持续,无法承受过剩光线量的瞳孔缩小。在这个时机熄灭灯光,已适应强光的眼睛自然无法看透黑暗。 「糟──糟了,这个技巧是──」 上尉脑海中的记忆抽屉喀喀作响地摇晃着。但还来不及打开,士兵们便像惊叫般的报告。 「来──来了!那些家伙就快到达这里──!」 受到远光灯映照的各处浮现黑影,距离之近令谢伊上尉瞠目结舌,反射性地拉高嗓门大喊。 「呜喔喔喔喔!开火、开火~~!」 压缩空气的破裂声齐声合唱,枪林弹雨朝着正在攀岩的敌军倾注而下。黑暗中立刻有数人倒下。但是──当他们用射撃回敬冲锋之际,已有许多敌人冲上斜坡。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穿越迎撃弹幕的敌军集团发出嘶吼闯入阵地,在射撃不再有意义可言的距离下进入白刃战。碉堡旁的士兵们因为太晚上刺刀导致无计可施地被砍中,入侵成功的敌兵越发威猛地企图深入阵地深处。 「别退缩,打退他们!重整旗鼓!」 谢伊上尉在焦虑驱使下大喊。敌军已跨越应该坚守的防线杀过来,这样下去全盘溃败──他十分确定,努力尝试冷静地掌握战况。 「敌人是从阵地西北和西南两边集中攀登上来!全员朝这两处迎敌!指挥官别闲置兵力,动作快!」 上尉在挤满视力衰退士兵的阵地中命令部下。集中兵力对应敌方攻撃的确很正确,但是──在任何人眼中都显而易见的正确答案,也容易料中。 士兵们依照长官命令改变布署,但其中有数人却在长官要求注意的方向之外看见异状──有人正以快得不像人类的速度在斜坡突出的岩石之间跳跃逼近裸岩区顶部。 「……?喂、喂,那边!喂,光照兵。快点灯──呜啊!」 探出身子确认的士兵脖子喷出血花。一道红色影子纵身越过他朝着碉堡倒下的背部,带着绝望的预兆降临。在黑暗中飘扬的炎发。染著鲜血闪烁的右手军刀、左手短剑。 「咿──」「呜、啊……」「哇啊啊啊啊啊!」 士兵们的惨叫交叠。凡是帝国兵,几乎没有人不理解这一幕代表的意思。恐慌的众人面前,红色剑士比起自背后跟上的同伴们先一步展开行动。 「疾──」 利刃划出的疾风吹过。士兵们胡乱刺出的刺刀扑空,回敬的斩撃无情地夺走性命。浑身鲜血的剑鬼杀进敌阵中央,后续跟随的部下全力扩大她在行经路线上制造的破洞。其势头正如怒涛奔腾,就像过去在战场上一样,谁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进撃。 「是雅特丽希诺小姐!上高台,由我们狙撃兵阻止她!」 不过,也有人挺身挑战难题,那就是托尔威直属的狙撃兵。眼见炎发少女来袭的三人登上阵地内设置了数个点的高台,开始瞄准目标。 「呼……!」 他们在敌我交错混杂的战场上等待狙撃对手的一瞬机会,正如黑发少年严令的,瞄准的是下半身大腿以下部位。只要腿部中弹就算伊格塞姆也得放慢速度,那么便能够制伏她。这也是他们在此一困境中最大的机会。只要抓住她,说这一战算是结束也不为过。 停止眨眼举著风枪等候数十秒后──良机降临。在抵达阵地中段的炎发少女周遭,害怕的士兵们迟疑地退后。讽刺的是,这举动清出了弹道。从她刚砍倒一人到再度前进之间,至少有零点数秒的空档。 没有错过机会,狙撃兵们扣下扳机。子弹随着压缩空气的爆炸发射,不管身手多么高明,应该都闪避不了分别从不同方向射出的三枚子弹── 「──疾。」 ──刹那间,少女微微一个扭身就让一切全部归零。三枚子弹从她皮肤数公分上方穿越。期望一发必中的狙撃兵们眼中浮现绝望──子弹并非落空,是完全被她闪掉。在一团混战当中,她彻底发现了瞄准自己的风枪兵。 那些狙撃兵的尝试失败后,再也没有人阻止少女狂飙。第八区块的士兵们被蜂拥而来的敌人彻底淹没,毫无余力重整旗鼓。指挥官谢伊上尉仍然继续抵抗,但他的奋战在不久后迎向终点。 「别放弃,打退敌兵!这才是第一天,不能在这时候被攻陷──!」 士兵们化为最后的防线持续抵抗。当一部分战列出现破洞的瞬间,一道风从缝隙吹了进来。 「──呜?」 上尉察觉时,短剑剑峰已抵上颈脖。绕至背后的少女对僵硬的他无动于衷地说: 「给你五秒钟。你要投降或死亡?」 「…………!」 一辈子最强烈的恶寒窜过上尉背脊。那是生物本能所能发出的最大限度警告。她的声音中带着足以屈服军官的骨气及自尊等等一切的强制力。 不需要五秒。不等理智下令,他的双手兀自高举起来。 「别去,托尔威!」 伊库塔坚决制止正要率领部下前往支援第八区块的青年。依然看着望远镜,他以没有温度的声调继续道。 「太迟了……第八区块陷落了。」 开战后不到一小时,对手在短短时间内打下一城。托尔威哑然失声的呆立在原地,黑发少年不断对周遭传令兵下达指示。 「通知第四、第五区块,掩护、回收撤退的士兵们。中断对第八区块的支援行动,该区已经陷落。再重复一遍──该区已经陷落。」 司令官通知的噩耗沉重地回响。传达完事实之后,伊库塔往椅子上坐了下来,叹口气摀住额头。 「……被光撃的『反面』摆了一道。」 「咦……?」 「和用强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的普通光撃相反,那是用黑暗夺走视力的招式。使敌人的眼睛在长时间远光灯照射下适应光线,再熄灭所有灯光。直到闭缩的瞳孔再度扩大之前,敌方的夜视能力将极度降低。此时趁隙冲锋,对手便无法全力抵抗。」 少年也知道这个方法,但这一招硬要说的话是属于奇袭计策,并不常用。普通光撃更轻便得多,大多数情况下效果也更显著。一旦意图被看穿效果就会大减,也是难以轻易实行的原因。 但唯独这一回,用上这招是无比正确的选择。因为作为伊库塔他们防卫重点的风枪,射程和命中精准度将因此大幅削弱。 「如果我亲自指挥第八区块,应该能及早发现对方的目的……不过,正因为指挥官不是我,雅特丽才用了这个方法。我在阵地中央负责整体指挥、从中央看去的八区块西侧是死角──她料到这两件事来拟订策略。派兵前往东侧,与其说是声东撃西,不如说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透过伊库塔淡淡的说明,令一旁的托尔威得以窥见水面下互相洞察机先的斗争有多么激烈。青年吞了口口水──如果现场的报告早几分钟传来,结果或许将截然不同。收到远光灯数量增加的消息时,伊库塔约十秒钟便看穿反光撃的意图,向第八区块发出因应指示。如果来得及反应到指挥上,谢伊上尉也许就能坚守岗位更久,单是把眼睛适应了强光的士兵和阵地另一侧的人员互换就有效果。 短短几分钟、几秒钟的差距决定了结果。托尔威战栗地体认到──自己尊敬不已的少年和少女,正展开这种程度的激烈交锋。 「操控光线明明是我的看家本领,专长却一下子被抢了过去──这便是雅特丽。我办得到的事情她大都也办得到。第一波攻势就令我重新确认到这一点。」 自言自语的他嘴角甚至浮现苦笑。闭上眼睛数秒整理思绪后,伊库塔开口命令: 「托尔威,各派一排四十名狙撃兵前往第四和第五区块,威吓遭占领的第八区块。别让对方的士兵有机会冷静。」 针对状况处置完毕,少年望着已被夺走第八区块方向喃喃地说: 「既然被抢走了只能要回来,这次轮到我了,雅特丽。」 伊库塔形容第八区块是「会被敌人扎进一根钉子的地点」。实际上在区块陷落的同时,炎发少女便开始将钉子敲进去。 下一个目标是阵地西北的第五区块。因为那里位于从第八区块能够俯瞰的位置,风枪弹道直接可及。说归这么说,西南方的第四区块同样能俯瞰第八区块,伊库塔他们也不至于陷入单方面的防御战。弹道依照第四→第八→第五的顺序贯通,战况成了各裸岩区互相射撃的状态。 同时,阵地东侧的第二、第六、第七区块也正持续进行攻防战。伊格塞姆派的进攻以远距离射撃和光撃扰乱为主,明显是打算消耗旭日团部队的力气。在伊库塔这一方还有余力的现在不冒险冲锋,而是加重士兵的疲惫与逼他们浪费弹药。 「节约弹药,和对手距离尚远时别开火!等到对手发动冲锋时弹药会不够用!」 在第二区块担任防御指挥的马修当然也清楚敌人的目的,但依然无法避免神经战持续下去。敌军的行动是意图消耗他们的骚扰?还是真正冲锋前的准备攻撃?或是要进攻其他区块的声东撃西?他不能轻忽这些区别。 「一旦露出破绽,这里下场也会跟第八区块一样……!」 少年喃喃地告诫自己。已经有区块陷落的事实,足以夺走他心中的乐观。将传令兵带来的反光撃消息放在心上,马修全神贯注地面对黑暗中的敌军。 「很好,雅特丽──要来就来!别以为有我保卫的地点能够轻易打下来!」 战斗持续了一整夜,但从第八区块陷落到天亮,伊格塞姆派并未发动正式攻势。不过他们一直像要随时转而冲锋般虚张声势,使旭日团士兵们深受折磨。 在隔离村落好好睡一觉是正确选择啊。在缓缓泛白的天空下,伊库塔嚼著古柯叶心想。只要一有空闲便躺在吊床上睡懒觉的时光,如今令他非常怀念。 「夺回第八区块吧,团长!对方驻扎的兵力并不多,只要有第四区块支援很可能成功!」 防卫战第二天,人人在交错的弹雨中一夜无眠地迎接早晨,数名军官向伊库塔提议。可是少年毫不犹豫地摇头。 「──不行。即使夺回那里也没有兵力可派遣过去。区块陷落时有超过五十人战死,三倍人数被俘虏。从其他区块调遣这些人力过去,将出现为了局部导致整体防御力下降的结果。」 「但是,照这样下去第五区块会守不住!情况不好的话,恐怕将在今天之内陷落……!」 「所以我派狙撃兵过去避免这种况状发生。至少白天可以放心。无论战况如何改变,那些家伙会想办法的。」 伊库塔对站成一排面露不安的部下们有力地断言。然后──这句话没有说错,狙撃部队在日出后惊人地大显身手。 「举枪、瞄准!……开火!」 托尔威在第四区块亲自拿枪上阵,和饱经锻炼的部下们一起接二连三地命中第八区块周边的敌兵。 即使同样是枪兵,射撃的精准度却天差地远。和熟悉风枪战斗方式的他们相比,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还没完全脱离战列枪兵的作风。 「嘎啊!──可、可恶,腿上中弹了!」 「负伤就退下!喂~医护兵,过来搬运这家伙!」 抬伤患的担架在第八区块和伊格塞姆派阵地之间忙碌地来回,托尔威等人的战术更促使情形加剧。依据黑发少年的指示,狙撃兵们集中瞄准敌兵腿部。 「很好,就像这样!继续射撃……!」 这么做并非手下留情,而是有两大理由。首先,借由瞄准不致命的部位减轻射撃自军同伴的抵抗感。其次,比起战死者,伤兵能够给对方增加更多麻烦。搬运一名伤兵最少需要两名士兵,还得分配人员包扎伤口。 「打头减一人、打腿减三人……没错吧,阿伊。」 不必杀死狙撃对象,还能获得比下杀手更多的成果。对于翠眸青年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作战方针。感谢少年命他们以这种方法战斗,托尔威将目标转移到下一个猎物,不断扣下扳机── * 「士兵们似乎迟疑不前。」 在北边的远处野营地眺望敌阵,梅格少校说道。这句话也是向站在身旁的年少长官而发。 「这也无可厚非。日出之后,对方的子弹准得吓人,好不容易抢下的西侧裸岩区陆续送回伤兵。只要想到一过去自己也会中弹,任谁也不会想去。幸好有性命之忧的重伤伤患不多……」 听完他的看法,炎发少女针对最后的意见摇摇头。 「士兵腿部中弹并非幸运,而是策略所致。对方正透过促使我们分出人力搬运伤兵来加速耗损我方的实质战力。在这个崎岖难行的地形,就算只受轻伤,也无法派有脚伤的士兵战斗。」 梅格少校倒抽一口气。这个主意超出他的常识范围。 「对方竟然如此精于算计……那该怎么应对,直到日落前暂不攻撃吗?」 「我本来便有此意,但要继续小规模的枪战。一旦枪声停止,对方士兵就有机会休息。特别是狙撃兵,更必须逼迫他们不分日夜出勤早早疲惫不堪。这么一来,弹药消耗速度也会变快。」 少女毫不犹豫地说,瞥向放在担架上运回来的士兵们继续道: 「现阶段不断出现伤兵,是因为我方风枪兵还不习惯拉开距离的枪撃战。没有负伤持续战斗的人,代表具备这方面的资质。当人数达到一定数量,量产伤兵的情况也将停止。」 梅格少校脸色凝重。无论敌我,这个战场上有太多他不熟悉的要素。 「用实战来筛选人才……这道理是可以理解,但不会略嫌粗暴吗?」 当带批判意味的言论反射性地脱口而出,深红双瞳冷冷地回望他。 「五千余总兵力之中,阵亡、重伤人数合计一千五百,是打完这一仗可容许的损失。在考虑到上限之余付出必要的牺牲,你对这个作战方针有何异议?」 她以钢铁般的声调问及军事的正道。不可能说出其他回答,梅格少校垂下眼眸摇摇头。 「……不,没有。您是正确的。太过正确了,伊格塞姆中校。」 「那就好。往后也这么称呼我,努达卡?梅格少校。」 少女的口气明确地转为命令。梅格少校敬礼回应,不得不领悟到──她已经不需要自己这位辅佐官的意见了。 * 一整天在小冲突中过去的第二天晚上。晚间十一点过后的深夜时分,伊格塞姆派成员再度出撃一决胜负。 「敌军从第五区块北侧接近!是两营以上的大军!」 「嗯,从这里也望得见。」 伊库塔望着北方回应传令兵的报告。第五区块标高是所有裸岩区中最低的,从少年坐镇的第一区块上也可以越过我方裸岩区观察敌军。 「命令第七区块展开支援攻撃。指示第四区块继续压制第八区块的敌军。」 「阿伊,我们也去第五吗?还是从第七区块支援?」 「派两个排到第七区块,你留在这里待命。也必须从这个区块提供支援。」 少年边说边指向横亘眼前的裸岩区一角。 「第五区块的弱点是西南侧的斜坡。该处坡度比其他地方来得平缓,对面冲锋的防御力较低。如今弥补漏洞的第八区块被夺走,雅特丽肯定会攻撃这个弱点。」 「我明白了,在这个区块的暸望范围内射撃敌人就行了吧。」 「射撃时注意安全。第八区块应该会出手妨碍。」 对指示表示理解地点头后,青年召集部下在第一区块西侧展开行动。在迎撃对手方面,能够从相对安全的位置进行支援射撃的狙撃兵极具分量。 「第五区块报告!自后方新出现两个营,正从区域西侧绕过来!」 意料之中的消息没多久后送达。伊库塔轻轻颔首回应。 「这么快就来了吗。联络安排在第一至第五区块之间的部队,散开兵力进入迎撃状态。」 「了解!」 光精灵散发的闪烁远光灯化为信号传至其他裸岩区。下达开头的对策后,少年开始动脑判读后续的发展。 * 「别退缩,往前冲!要是怕了就打不下来!」 枪声与吼叫交叠在一起传遍周遭。在伊格塞姆派军官尤哈德上尉指挥下,绕至第五区块西南边的士兵们持续攻撃眼前的裸岩区。 「我方进攻中的裸岩区当然会还撃,而来自中央裸岩区的射撃也很激烈……看来无法避免流血了。」 上尉苦涩地撇撇嘴角低语。占据裸岩区的敌军抵抗极为剧烈,持续交战愈久损害愈是增加。尽管希望及早攻克敌营,但对前线士兵们来说,那绝非易事。 「啊,脚滑了……!」「可恶!居然泼了油!」 在赌命冲锋途中,登上斜坡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滑倒。为了补强西南斜坡坡度比其他地方来得平缓的弱点,伊库塔指挥守军事先洒上油。所剩无几的菜籽油库存,有一大半都倾倒在这里。 第一裸岩区上,由托尔威指挥的部队发射的子弹倾注而下,接二连三地贯穿在斜坡中段速度减慢的士兵们。腿被射穿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在斜坡半途动弹不得,只剩下等候同伴救援或自行滚下斜坡两个选择。 「──各排,抬梯子上前。」 相对于绕至第五区块西南侧的部队陷入苦战,炎发少女亲自指挥的北侧部队出现新动作。抱着长度相当于一列队伍物体的士兵们在最前线现身,没多久后,远光灯映照出物体的真面目。 他们搬来的是连结起来高度超过十公尺的攻略要冲专用梯。 「搭上去。后列展开掩护。」 抱着长梯的士兵们听令同时奔向斜坡。察觉对方目的的敌军集中火力射撃,但就算在枪林弹雨中,他们也不会轻易停下。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搭上去、搭上去~~!」 一个人中弹倒下,就有另一个人接手扶住梯子。要是那个人也中弹,又有下一人取而代之。他们如此反复地抵达岩山山脚,就像忍耐获得回报般陆续将长梯搭上斜坡,几分钟之内便搭起超过十座梯子。 「──冲锋开始。路径开通了。全力猛攻吧。」 眼见事前准备完成,少女当场下令──这次,她不亲自加入冲锋。因为她很清楚,既然敌方有伊库塔?桑克雷和托尔威?雷米翁在,类似状况下相同方式攻撃对手必然有方法应付。就算享有最强剑士的声誉,伊格塞姆绝不犯下过于相信自身剑术实力的愚昧错误。 士兵们同时开始挑战裸岩区,迎撃他们的枪声也变得更加激烈。 * 「第五区块报告!敌军架起大量长梯!加上西南侧攻势激烈,我军同伴渐渐有被压倒的迹象!」 「唉,当然会这样。」 伊库塔面不改色地接受预料到的发展──虽然受岩石地带地形所限无法携带笨重的攻城兵器,但梯子不需用车载运也可靠人力搬运。站在雅特丽的角度,没有道理不使用现有的工具。 更何况,运用在进攻第五区块上也很自然。理由简单明了,这里的岩山为所有区块中标高最低,可以期待搭梯子的效果显著。 「不要紧。专指北侧来说,敌人的攻势很快就会趋缓。」 少年没特别下指示,仅仅如此断言。他越过望远镜注视的──并非第五区块的激战情况,而是遥远更东方的黑暗。 * 在向裸岩区冲锋的同伴背后待命,屏住呼吸等待顺序即将轮到自己的后排士兵们之中,有数人发出惨叫倒下。 「嘎啊……!」「──?怎么了!」 周遭的同伴们包围倒下的士兵。看见军服背部渗出血迹,一名女兵猛然回过头。 「射撃……!来自后面!」 在他们发觉的同时,担任指挥的炎发少女也看见这个事实。她转向与正在猛攻的裸岩区相反的方向,深红的双眸直视黑暗彼端── * 「看样子对方也发现了。各自继续射撃!」 两百余名风枪兵在第五区块东北方数百公尺外──被黑暗笼罩的一带散开。指挥其中一个排四十名兵员的,是在托尔威狙撃部队担任排长的纳群?库克少尉。他们对准目光所及处浮现的敌军背影,专注地不断扣下扳机。这次奇袭也是伊库塔安排的。少尉一行人避开伊格塞姆派的耳目移动到阵地外,自背后攻撃由第五区块北侧进攻的敌方部队。他们反过来利用夜色黑暗与敌军兵力集中一处的状况,从单方面防御战发动奇袭。由于没有任何照明,想发现他们只能倚光照兵的远光灯。 「仔细瞄准!对方差不多要反应过来了!」 少尉说完数秒之后,一名部下在西北方向发现异状。 「少尉,两点钟方向有远光灯!应该是在搜索我们?」 「唔……!正如司令官所言,对方也设了伏兵吗!」 少尉提高警戒,但并未动摇。包含应对这样的变化在内,黑发少年已传授对策给他。 「接下来切换至分散行动!我等和第二排扮演诱饵,让敌人追着尾巴跑!」 * 「伊格塞姆中校,来自背后的射撃一直没停!那些光线不是我方在反撃吗?」 部下们难以忍受背后不断遭枪撃的状况,一名年轻尉级军官向司令官陈诉。炎发少女点点头。 「……为防敌人从背后攻撃,我派了伏兵。那些光线确实属于友军无误。既然没有成果,代表他们在现场无法捕捉敌人踪迹。」 「这究竟是何故……不管再怎么暗,我方也派出了光照兵,集体移动的敌军应该很显眼才是。」 她淡淡地为困惑地皱起眉头的军官说明。 「敌军并非一大批人集体移动,多半是细分成排或班的规模分别独立行动。当中应该有专门吸引迎撃的诱饵部队。相对的,我方派出的两个连则担心遭到分头撃破集体移动。双方的轻便程度截然不同。在这种地形及黑夜里,别说交战,根本找不到敌人。 新时代的散兵战术──我自认清楚,但估计得还太浅。置身于连同伴身影也看不清的状况,仅靠事先制定行动方针,竟然能实现如此弹性的运用。」 伊格塞姆抱着对雷米翁的敬畏表情僵硬地低语。虽然被她的气势吓得畏缩,军官还是再度开口: 「派、派兵支援那边的部队如何?只要动用多人包围,再怎么敏捷的对手也──」 少女立刻摇头否决了他直觉的提案。 「那同时也代表放缓这边的攻势。在我们和少数敌军你追我跑的期间,西南侧的友军将蒙受莫大损害,正中对方下怀。」 「不然,请求没参加这次攻撃的部队支援!」 「我方剩余的兵力也不多。假使寻求支援,要调动一营超过六百人的兵力。尽管如此,或许还是会让大半的敌军逃掉。而且驱赶他们的期间将丧失对其他裸岩区的牵制与威慑效果。这么一来,对方应该会把兵力进一步集中在这个区域。」 她的分析准确冷酷无比,眼中早已做出结论。 「那么,我方的选择只有一个──继续冲锋,无视背后的射撃。」 刚听到这句话,尉级军官错愕地张口结舌呆立不动──几秒之后才终于回神。 「什──就、就算您说要无视!事实上士兵中弹了啊!」 「敌军数量不多,而且奔跑扮演诱饵的人不能参加射撃,因此射撃密度并不高。比起任由敌军继续射撃造成的损害,这次未成功攻陷第五区块的损失更严重得多。」 那金属质地的嗓音冷冷地要求他理解。年轻的军官哑口无言地陷入沉默。 「既然理解了就复诵一遍。我们今后的方针是?」 她甚至不允许对方保有沉默这条退路。尉级军官口中发出颤抖的声音。 「……继、继续冲锋,视背后的射撃为无物……」 连最后一句也不放过地听完后,伊格塞姆家的少女严肃地颔首。 「按照方针行动。」 * 靠着驻守岩山的士兵们奋战、其他区域提供的支援以及绕到敌军背后的风枪兵部队大展身手,第五区块的防卫战坚韧地延续下去。从第一区块观注战斗情形,并考量其他区块传来的报告,黑发少年在脑海中俯瞰战况。 「……好,差不多到极限了。」 他像要割舍执著般简短地说,立刻告诉周遭的传令兵这个决定。 「向第五区块部队发出撤退命令。指示驻守的士兵撤退到第一及第二区块之间。」 「遵命──可是,这样好吗?第五区块的指挥官尚未发出判断继续交战有困难的报告……」 「这样就好。大多数情况下,在本人尚未察觉分界线已至前雅特丽就会发觉了。」 伊库塔耸耸肩断然说道。斜眼看着开始通讯的传令兵,他深深地叹息。 「即使背后持续挨子弹,北侧部队几乎文风不动吗……妳真不肯让我轻松啊。」 少年掺杂着苦笑呢喃,目光投向岩山另一头她此刻应当所在之处。涌向岩山和迎撃的士兵们赌上性命血战的片断,由无数远光灯白晃晃地映照出来。 「尽管如此,今晚的战斗是七比三我方胜利。虽然交出第五区块,我们拿下了足够的代价,打倒非常多妳那边的兵卒。 ──没错,杀了非常多人。无论是杀害的人数或害死的人数,之后都必须好好算清楚。」 少年摀著额头,仿佛有肉眼看不见的重物压在背上一般深深低下头。他摆出这样的姿势,在短短五秒之间,容许自己难看地分神去想战争以外的事。 「……好。」 他准确地在五秒整后抬起头,黑眸中的软弱已然消失。挺直弯下的背脊,少年像要挥开淤积的阴暗感情般开口。 「倾斜的天秤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平衡。从明天起是第三天──折返点喔,雅特丽。」 漆黑的疲惫之色笼罩士兵们的脸庞,防卫战迎向第三天清晨。消耗战在第五区块陷落后依旧没完没了地持续,确实地削减了他们所剩无几的体力。 「请只将重伤伤患搬送到这里来!轻伤的人到那边!」 野战医院早已充满伤患,掌管包扎工作的哈洛也彻夜忙碌不已。比起转眼间陷落的第八区块,自长时间力战的第五区块送来的伤兵人数更是压倒性地多。 「嗯~!嗯嗯──!嗯呜呜呜────!」 「别让他乱挣扎!压得更牢一点!」 在她眼前,嘴里塞了毛巾的士兵正神情痛苦地翻腾挣扎。她正挖出他体内的子弹。同样受枪伤的伤兵多不可数,没有余力去减轻伤患的疼痛。拉开伤口将镊子伸进去,推开肌肉组织夹住子弹拉出来。哈洛已经不记得自己重复做过多少遍相同的措施。 尽管如此,能拿出子弹还算好的,腹部或胸膛中弹无从挽救的例子也很多。就算直到刚刚为止还是伤兵的人列入阵亡名单也没有时间悲伤,一判断有个床位空出来就要搬运下一名伤患进来,继续默默地治疗。不让感觉麻痺根本无可奈何。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医护兵比前线面对了更多近在眼前的死亡。 「那边的人已经死了!搬出去!」 为了节约阵地有限的空间,处理死者时也只重视效率。沿着指定为停尸处的岩山一角,沉默的遗体堆积如山,甚至没有余力安置在地上。尽管遗体表面覆蓋著延缓腐败的遮阳黑布,外泄的尸臭正时时刻刻加剧。 两个区块遭到镇压后,白天倾注而来的射撃密度也随之增加。正如炎发少女所料,伊格塞姆派风枪兵也渐渐习惯利用遮蔽物互相射撃,托尔威等人无法再像打活靶子一样轻松。命中率和开火次数成反比地降低,弹药消耗的加速变得难以避免。 士兵们也愈来愈焦虑。尽管时间经过愈久战况愈严苛是防卫战的常态,包围他们的伊格塞姆派制造的压力非比寻常。实际上也有人无法承受强大的压力,第六区块有四名士兵企图逃亡,被现场指挥官「处置」掉了。收到报告的伊库塔沉默地颔首,接下来好一阵子都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持续下令。 灼烤般的时间在人人神经紧张的状况下流逝。没多久后太阳西斜,在连绵不断的岩石地带展开防卫战以来的第三个夜晚接近。 在迎接日落的同时,大军涌向阵地北侧开始进攻第七区块。 ──我究竟在干什么? 从开战直到此刻,苏雅?米特卡利夫不知如此自问过多少次。 「北侧的一个排转移到东侧加入射撃!西侧和预备队换班!」 女兵毅然的声音在挤满士兵的裸岩区上回响。在一开始的军事会议中被指派的岗位第七区块,苏雅中尉一直全力奋斗。率领着一群年长的部下,直到不久之前军阶还比她高的军官们奋战。 「西侧的光照兵将灯光再往前移!这样看不清山脚!」 尽管处在这种立场,她的胆怯早已一扫而空。苏雅置身的环境并非从现在才开始变化。 原本只是一介帝国军士官的她,经过一番波折成为反叛军的一介士官,前几天更成了反叛军的一介军官。如今,她指挥三百余名部下,和旧日同袍帝国军士兵们互相残杀。 连我自己都觉得落魄得厉害,苏雅心想。甚至夸张到令人神清气爽。 不过再怎么说,我有理由落到这种地步吗? 「梯子自东侧靠近!距离尚远!狙撃兵,可能的话在梯子搭上前撃倒敌兵!」 她当机立断的处理视野一角辨识出的危险。由于被逼到绝境放手一搏,她观察敌人的眼光和思考战况的头脑都前所未有地敏锐。然而,没有益处的自问却在心灵角落不断出现。 举例来说──没错,像旭日团的再次召集。连那个使包含她在内的许多人决定脱离帝国军的事件,对于苏雅来说虽有着出乎意料的惊讶,却没什么激动的感情涌上心头。即使知道这支部队昔日的活跃事蹟,她并未特别放在心上或是产生憧憬,当然也不认识巴达?桑克雷。因此,她不太理解为了这些动机下决定者的心情。就算说要继承已故名将的遗志,她也不懂是指什么。 「面向西侧左边的碉堡崩塌!谁快去维修!」 士兵们的注意力下滑,只能靠提升下指令密度来弥补。忽略喉咙的疼痛,苏雅拉高嗓门──战况濒临极限到极点。然而,她脑海的某个角落却顽强地猛聊废话。 话说──她并未完全理解状况发展至此的来龙去脉。 苏雅不懂政治。虽然近来稍微会去思考,政治对她而言依然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般遥远。识字能够读写、懂得测量、会组装、拆解和清理风枪和弩弓。军中需要一般士官具备的教养都是这类技能,既不认为他们需要懂更多,也没有好事之徒教导士官更多知识。直到短短几年前为止,这样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有一个好事的长官,是她沦落的开端? 「残余弹药剩下三分之一!催促司令部补给!」 苏雅向传令兵大喊,在顽固地做着不同行动的心灵一角,她非常不痛快地承认──没错。不知不觉间,她被那只手拉着一路走到了这里。 无论在模拟战中、北域或是海上,都一边向他学习一边战斗。否则她已在半途阵亡,否则她不会跟随他。从年少长官那边学到的知识没有尽头,加快了她追求新知的脚步。 学习他的战术、学习他的人格、学习他的生存方式。 当苏雅回过神时,每当人在附近时,她的目光总是追逐著那个背影。 「伤兵退到裸岩区南侧!待命的士兵协助走不动的同伴!」 可是相处得愈久,对他的不满愈从种种方面累积。 气他只要一有空就偷懒。 气他一看见年长女人就求爱。 气他和骑士团同伴之外的人都不怎么亲近。 气他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默默地互相理解的样子。 气他和担任副官的她出去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 最令她生气的是,自己在意这一切在意得不得了。 「北侧枪兵暂停射撃!敌军是在诱使我方浪费弹药!」 希望这段关系并非一厢情愿。因为在他的指挥下,她曾不只一次赌命奋战。因为她回应他的请求,此刻也正赌命奋战。 明明这么努力,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却很马虎,远远比对炎发少女、比对金发公主轻忽太多,令人连去比较都觉得反感。自己明明是年长异性却从没被求爱过,在工作以外亲近聊天的次数也很少。就算顺利完成他命令的任务,他也没摸过一下自己的头。 因为总是心怀不满,一句爱徒让自己像个笨蛋似的高兴得忘乎所以。 真不甘心。对于被耍得团团转的自己,她在此刻也不甘心得要命。 「──!──尉!」 这就是理由,苏雅忽然间想到。 没有伊格塞姆派的大义、雷米翁派的使命,也没继承某人的遗志。 现在苏雅?米特卡利夫这个人,仅仅是出于不甘心站在此地。 「──米特卡利夫中尉!」 熟悉的声音敲响鼓膜,她赫然惊觉看向身旁。部下淹没在战斗喧嚣声中的话语终于传入苏雅耳中。 「来自司令部的报告!『箭矢及弹药从当前时刻起停止补给。当现有残量减少时,即放弃岗位撤退』!」 收到传令的女兵以不输给噪音地大喊传达。理解消息内容的瞬间,苏雅咬著嘴唇环顾周遭──放在风枪兵们背后的弹药箱已经空了三分之二。箭矢的剩余数量更少。 不分日夜持续打消耗战,终于导致部队整体的弹药和箭矢库存渐渐流失。停止补给也是这个缘故。照这样下去,大部分的子弹将在保卫第七区块上消耗殆尽──伊库塔如此判断,决定放弃该区块。 这也代表苏雅长达数小时的奋战到了结束的时候。刚才的报告也包含催促她准备撤退的意思在内。如果正常的接受指令,她必须立刻调动兵力准备撤退。 「…………!」 可是──忽略部下有话要说的眼神,她的视线重新回到敌军上。 「……各部队,将迎撃线内缩十公尺!仅射撃越线的敌兵!」 「中尉?比起指挥迎撃,现在更重要的是准备撤退!」 「还坚持得住,还不到撤退的时候!这里是保卫中央区块最后的防火墙!」 「话是没错,但没有弹药无法作战!请看枪兵们的剩余弹药,顶多支撑几十分钟──」 「我就是说要支撑完那几十分钟再撤退!服从我的指示!」 苏雅像要否认反驳般大声命令,再度开始指挥部下。士气高昂反倒化为枷锁困住了她,不容许她在适当的时机撤退。 「敌兵在裸岩区北侧集合!有冲锋迹象……!」 而敌军指挥官不具备半点会放过这个破绽的天真之处。 * 「全员上刺刀。」 一声令下,所有士兵的风枪和弩弓同时装上刺刀。 迎撃线再三后退,代表不断消耗的弹药快要见底。炎发少女也清楚地察觉对方指挥官企图节省剩余弹药坚持下去的意志,正因为如此,她才将兵力派往至今没有进攻的东南斜坡。 先前她一直主要针对眼前裸岩区北侧斜坡施加压力。如果只考虑攻撃,全面包围自然是理想状态,但这么做将遭到中央裸岩区两面夹撃,必须挑选其他裸岩区弹道不通的角度。 明知此事,少女现在自行打破限制。这要一来,在东南方展开的我方部队当然将遭遇夹撃。不过──如今敌军剩余弹药渐渐告罄,增加攻撃角度合乎战术道理。为了迎撃从新角度进攻的对手,敌方也不得不调派兵力过去,分配本来便所剩无几的弹药。 「冲锋开始。」 扩展宽度的墙将付出失去厚度的代价。为了一口气贯穿变薄弱的防线,伊格塞姆的少女在完美无比的时机派出军队。 * 面对蜂拥而至的敌兵,剩余弹药以可怕的速度不断减少。根本不可能节约使用。毁灭的脚步声一刻刻接近,苏雅握紧拳头压抑颤抖。 「呜……!」 她不得不承认,先前的预估太过乐观。敌人简直像看得见他们手头弹药剩余数量般增加进攻角度,派出兵力至东南侧,使得当初预期可坚持数十分钟的时间减少近一半。 「中尉,到极限了!请下令撤退!」 「……不,还能再坚持五分钟!到了这个地步,能做多少算多少!」 拒绝部下的意见,苏雅仍旧在困境中顽抗。一方面是意气用事,另一方面,还有五分钟的判断也有根据。她准确地掌握了剩余弹药量。 弹药消耗特别激烈的是面向北侧的三个排,透过以均摊形式由其他部队通融弹药,所有排的残余弹药量保持在一定数量。只要彻底执行,应该直到最后关头都可以避免出现「别处明明有子弹,却耗尽手头分量无法坚守到底」的部队──她这么判断,继续指挥。然而…… 「分、分子弹过来!这边快耗光了!」 「我们也快不够!去找别的排要!」 现实并未照苏雅的预想进行。最前线的士兵们坚拒通融只剩一点的弹药,被拒绝的人只好再找别的排,可是…… 「喂,分子弹给我们──」 「怎么可能还有多的可分!你瞧,再过不到几分钟就要用完了!」 士兵指著所剩无几的弹药箱怒吼。对于驻守岗位的责任感、或是对于眼前敌军的恐惧,使得每一个部队几乎都做出相同行动。 这完全是苏雅失算。她判定的临界点,和大多数部下并不共通。因为敌军逼近眼前在心理上被逼到绝境的他们,完全丧失调拨弹药给其他部队的余力。 苏雅忘了一个过去从黑发少年学到的教训,那便是──在毫无余裕的状况下用兵本身即为一种错误。 「喂,子弹!手头的用光了,谁分点子弹啊──!」 士兵们停火拿着枪持续等待弹药补给,口中迸出近乎惨叫的催促──紧接着,战况整体开始崩溃。登上北侧斜坡的敌军部队冲进裸岩区,将防卫方的士兵拉进白刃战。 「────!」 完全超过极限了。苏雅体认到这一点,撤退命令刚涌至嘴边,身旁的部下就拉高嗓门喊道: 「司令部联络──对第七区块全体兵力下达撤退命令!指挥官立即率领部下撤退!复诵一遍,对第七区块全体兵力下达撤退命令!」 「……!啊──」 女子愕然地瞪大双眼。司令部直接下达了她应该发出的命令。 「听见了吧,米特卡利夫中尉!这次真的要撤退了!」 部下的声音严厉地传入耳中。替手中的弩弓上刺刀,那名女兵继续道: 「由这里的排殿后!保卫同伴直到最后,这么一来妳也能接受吧!」 受到这番话激励,苏雅慌忙环顾周遭。尽管屈居劣势,士兵们仍拚命抵抗自裸岩区北侧入侵的敌兵。 「…………!」 双手猛拍脸颊,她强行切换心情──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必须在他们争取到的时间里尽可能让更多同伴平安归返。 「……第一、第二排,从后列士兵开始撤退!从南侧斜坡下去,后退到第一至第二区块之间!快!」 苏雅参考战况开始支援士兵们撤退。既然敌军攻了进来,所有人同时向后转背后会遭到追撃。另外,如果一大群人不假思索地一起冲下斜坡,当后面的人脚步踏空很可能发生一个压一个地倒下的惨剧。先由前列士兵阻拦敌军,就算焦急,也必依序每次让几个人分批逃跑。 沿着裸岩区外围排列的士兵随着敌兵前进缓缓地后退。配合形势持续放部下逃走,苏雅亲自和殿后的排一直留在第七区块。可是──大约有六成部下逃脱时,前列的士兵们发出异常的叫声。 「咿──」 「啊、啊……」 「呜哇啊啊啊!」 战列一角喷出血花,紧接着传来几声濒死惨叫。当苏雅错愕地望过去的时候,部下们的惨叫愈来愈接近她。 察觉敌方集团正以异常的速度杀进来,她立刻提醒周遭的同伴提高警戒。 「──疾。」 眼前的同伴被一刀砍倒,手握双刀的炎发影子站在另一头。 「──啊……」 我会死,苏雅心想。沾著鲜血的军刀利刃对准呆立不动的她挥起──刀尖在刺穿胸膛前突然停止。 「我们、投降。」 理由在她身旁。身为苏雅部下的女兵以双手举起白旗。 「向部队发出投降命令。」 刀尖依然抵着她胸口正中央的炎发少女催促。那欠缺所有人类气息的钢铁音色,听得苏雅倒抽一口气──直视她的深红双眸,令她不由分说地体认到一个事实。 那里只有伊格塞姆。她曾嫉妒、羡慕、憧憬过的少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尉,快啊……!」 双手发抖地紧握白旗的部下口气急迫地催促长官投降。军刀刀尖微微往前一压,代替最后通牒挖掉一小片胸口皮肉。 要杀就杀,要是这可允许的话。苏雅很想放声大喊,作为指挥官的责任却不容她这么做。她握住拳头,咬紧牙关济出声音: 「…………停止战斗!全员放下武器投降!」 最后的命令传了出去,在即将陷落的第七区块上持续战斗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抛下武器高举双手。见证这一幕,炎发少女终于收回抵著指挥官的军刀。 「……为什么……」 苏雅张口低沉地问。她的战斗结束了,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谏的事物正站在眼前。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苏雅不顾后果地呐喊,完全忘了自己今后将沦为俘虏的立场。一旦失去控制,连她自己也抑制不了迸发的激烈感情。 「妳──妳真狡猾!他明明那么深爱妳!明明那么挂念妳!妳明明从很久之前起就独占了我再怎么盼望也得不到的东西……!」 炎发少女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周遭的部下拚命拉住冲动地想逼近少女的苏雅,但她的双脚还是顽固地要往前走。 「可是、可是为什么,最关键的妳本身却成了这副德性!」 苏雅眼泛泪光,将所有感情诉诸言语。仿佛要撞破双刀交织而成的钢铁之墙,传达给在墙另一头的她。 「说点什么!妳正在听吧,妳还在那里吧?」 少女淡淡地从不断呐喊的对手身上别开目光,沉默地转身离去。苏雅压榨沙哑的喉咙,依旧一直对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全力呼唤。 「回答我,雅特丽希诺────!」 深夜三点二十二分,第七区块陷落。从那一瞬间起,作为防卫据点核心的第一、第二两区块终于直接暴露在攻撃下。按照第八→第五→第七顺序夺下三个区块的伊格塞姆派,在全部区块重新驻扎自军兵力充作桥头堡,离攻克目标只剩一步之遥。 「离天亮还有两小时!大家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到底!」 第二区块在马修的指挥下坚持着对抗敌方攻势。抱着「一旦这里陷落就完了」的觉悟,接受伊库塔和托尔威毫不吝惜的支援,微胖少年防守的岗位化为最后与最大的防御墙一直阻挡住伊格塞姆派的去路。 一直打到天亮的攻防战激烈万分。伊格塞姆派自不用说,旭日团方面也有超过两百名士兵阵亡及重伤,阵地内几乎塞满了尸体及伤患。被迫不眠不休值勤的医护兵陆续倒下,接连发生四起士兵因压力过大精神错乱到处乱闹的事件。 在尸体上堆放更多尸体、在血迹上泼洒更多血红──跨越这一切,他们一整夜战斗到底。 「──撤退了!看啊,那些家伙撤退了!」 防卫战第四天早晨。在受到黎明太阳映照的岩石地带中,在第二区块持续战斗的士兵之一大喊。他看见整夜不断进攻的伊格塞姆派部队正停止攻撃从裸岩区后退。 「真的撤退了……」「因为天亮了?」「我们坚守到底……了吗?」 士兵们愕然地低语。不过,马修严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落下。 「继续戒备!什么都还没结束!」 被长官提醒的士兵们慌忙重新举起武器。但是──如今迎接清晨,微胖少年心中也抱着和他们一样的想法。直到今天为止的三天之间,为了使马修等人的主力武器膛线风枪威力减半,伊格塞姆派总是在夜间大举攻撃。而他们刚刚度过的,多半是最后一个夜晚。 「在今天傍晚之前,雷米翁派的友军应该会抵达……这么一来。」 注意不让周遭的部下们听见,马修在口中喃喃自语──膛线风枪在视野清晰的白天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威力。考虑到这一点,敌军从现阶段起应当不可能冒着严重折损的风险接近裸岩区。 「接下来只要用射撃做牵制,等待友军抵达……吗?」 他的心在防备和乐观之间摇摆。马修想听听同伴的意见,瞄了背后一眼──发现一缕烟雾向天空升起。那是和昨天相同的景象。 第一区块的裸岩区上正焚起红色的狼烟,通知雷米翁派我方所在位置。 「呼……呼……」 肩上背着风枪的青年气喘吁吁地踏入司令部。除了保留最低限度的动线,浅洞窟内全安置满重伤伤患,内部空间从许久以前起便充斥着伤兵的体味和血腥味。 「我暂时回来一趟,阿伊……」 当他一开口,洞窟深处的两名同伴转头望来,是眼下深深挂著黑眼圈的伊库塔和哈洛。认出青年的身影,黑发少年招招手。 「总之坐下来休息吧,托尔威。你引以为傲的帅脸都不能看了。」 「啊哈哈,彼此彼此。哈洛小姐也辛苦了……体力还支持得住吗?」 「这、这点程度根本不算什么!」 哈洛展现坚强的态度,但在伊库塔严厉的目光下很快无力地低下头。 「……我很想这么回答,不过刚刚站不稳,伊库塔先生制止我继续工作,要我休息一会。」 她疲倦的脸上努力浮现笑容说道。然而,下一瞬间──哈洛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泛红晕,从两人身旁退开。 「别太靠近我比较好。现在我身上的汗味和血腥味都重到极点,连自己都分不清……」 「好,决定了,让我来紧紧拥抱妳。哈洛,妳可以再靠近一点吗?」 「呀!请、请等我下次身上干净的时候再说!我去休息了……!」 哈洛势如脱兔地逃掉,整个人瘫倒在铺在洞窟最深处的稻草上。侧眼瞥了她一眼,伊库塔从脚边的箱子里拿出两人份的粮食。 「吃些东西吧,托尔威。吃完后你也去睡觉,应该能歇上一小时。」 「嗯,我会的。可是阿伊你呢?」 「她大概醒著。同样是总指挥,我就奉陪到分出胜负为止。」 少年笑着回答,从椅子上起身。 「我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如果收到紧急报告就大声喊我。」 伊库塔交代青年后,走到司令所外。相对的裸岩区缝隙间露出天空,越过岩山望向陷落的第七区块,他重重地叹息。 「……苏雅──」 他不知不觉间握紧双拳。想着未能归来的副官,少年喃喃呼唤那个名字……连她误判撤退时机的理由,他好像都察觉得到。 「真是英勇奋战啊。」 突然间,旁边传来貌似恭维实则轻蔑的声音。少年全身僵硬地环顾四周,确定信赖的士兵们正在监视后,重新转向声音来源冷冷地回应。 「什么事,狐狸?我应该要求过你,一步也别离开分配到的区域。」 「虽然说过,但你不认为我会照办吧?我受不了那里弥漫的恶臭,看来战况也度过了难关,便出来摆脱束缚放松一下。」 托里斯奈面不改色地说完后,依言伸展双臂。他摇摇头回应少年越发冰冷的视线。 「不必担心,我没接近第三公主殿下。不,其实我尝试过几次,但每次都被护卫挡下。当队长的那女孩……叫哈尔群斯卡准尉来着?真叫人傻眼。连听都不肯听我说话。」 「她是彻底无视道理凭直觉行动的人。比起稍有几分聪明的家伙,她更适合当阻挡你的防波堤吧。」 隐瞒自己也因为同样理由难以应付露康缇准尉,伊库塔露骨地哼了一声。 「不快之余顺便警告你,想装模作样扮演幕后黑手无所谓,但别在这种状况下随便调动手下。如果想让旭日团打赢,你最好一直安分到最后。」 脸上依然挂著笑容,狐狸没有回答。伊库塔兀自往下说: 「你希望我们打赢吧?如果想让伊格塞姆派赢,你没必要促使雷米翁派发动军事政变,想让雷米翁派赢的话,你应该会打从一开始就积极支援军事政变。无论如何,都没有找来第三势力介入的理由。而剩下的可能性是想让我们赢,或者三方对峙的战况带来的混乱本身即为你的目的。」 少年淡淡地分析,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对手。 「后者是最棘手的。如果毁灭本身就是你想要的,那便无计可施。可是看来并非如此。你在这场动乱前方看到了某些事物。出于某种目的企图利用公主和旭日团──先不论内容,唯独这一点我很笃定。」 伊库塔断言。狐狸听到后加深笑意,却依然一语不发。 「而且,你似乎不愿意事情和平解决,看来不管怎样都要藉这个机会将伊格塞姆派从帝国军保守主流中拉下马。理由和我老爸死的时候一样?想要更懂得通融的军队? 那就太愚蠢了。卡托瓦纳帝国的帝政得以能勉勉强强维持至今,是因为伊格塞姆秉持绝对的忠诚心效忠皇室。当军方首脑替换成懂得通融的人,主权将迅速逆转沦为军政体系。无论在谁眼中看来,这明明都显而易见。」 伊库塔带着最大限度的侮蔑抛出这番话。托里斯奈静静摇头。 「正如你所言,伊格塞姆是优秀的看门狗。说是完美也可以。不过正因为如此,你不认为这正是招致帝国腐化的元凶吗?」 他反常的说法令少年皱起眉头。狐狸朗朗地说明起来。 「只要交给优秀的看门狗处理,一切都会顺利进行──基于这种愚昧的乐观想法,历代皇帝渐渐不再思考事情,误以为不思考如何为政也不教诲人民,高居宝座之上即是皇帝的理想状态。帝国的黄昏可以说是由此开始。」 伊库塔没有异议。仅限于这一点,他也有相同的看法。 「伊格塞姆应当从许久以前起便发觉这个事实。发觉之后却疏于努力不去阻止君主的堕落,本身岂非即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他们借由持续的服从贬低皇帝,对主人日渐腐化的惨状视而不见。我绝不容许他们自认是忠义之士、继续担当帝国军的正统。」 少年惊讶到极点。对方从相同看法导出的责任归属,和他实在相差太远。 「……你想说他们应该从臣下的立场提出谏言?那么,究责的对象应该是包含你在内的文官才对吧。岂止视而不见,你们可是积极的将皇帝当成傀儡。」 对这番言论的荒谬感到头痛的伊库塔指出这点,此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狐狸脸上失去笑容,甚至蒙上一层悲伤。 「关于历代皇帝你说的确实没错,但论及当今陛下……是为时已晚啊。」 「……什么?」 对第一次目睹的表情感到毛骨悚然,少年反问。托里斯奈垂下眼眸。 「当我跟随陛下时,他的精神状态已衰落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所有让陛下的心找回光辉的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照那样下去,他只有作为愚笨的昏君名留历史──正因为如此,我只得请陛下变成那个样子。」 这个说法等于默认,将皇帝逼成废人正是他。 「为了保卫君主的名誉蒙受奸臣污名。伊格塞姆绝不明白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吧。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在保护称作皇帝的权力装置,不管皇帝陛下无能也好、愚笨也好是人偶也好,只需还保有皇帝的权力他们便心满意足。因此,先前他们才毫不犹豫地遵从敕令。既然有皇族可以继承皇帝的权威,当今陛下就算卷入战争中身亡也无所谓──根据这种傲慢至极的离谱论调。」 托里斯奈以颤抖的声调说著握紧拳头,继而流露出纯然的愤怒。 「那种东西不是忠义,绝对无法称作忠诚。从轻视经由皇帝陛下之手统治的大前提起,伊格塞姆便没资格自称忠臣。 当然,文官们轻忽陛下也同样罪孽深重,能够借此机会一举扫荡真是爽快至极,因为他们一直以来也完全仰赖伊格塞姆的存在。雷米翁上将解决掉的那伙人,对我来说也是打从心底碍眼。」 狐狸表情神清气爽地随意说道。伊库塔插嘴针对内容责问道: 「──等一下。照你的说法,在贵族之中期望伊格塞姆失势的只有你一人?打从老爸去世时开始就是如此?」 「尽管不能说只有我,要是此事征得多数阁员同意,以敕令罢免就解决了,也不必准备那样明显的陷阱。话虽如此──宫廷的权力斗争可没轻松到能够轻易掌握主导权。」 狐狸露出怀念的表情喃喃地说。感情倏然从伊库塔脸上消失。 「杀害我爸的……也不是当时的内阁,而是你个人?」 「其中有解释的余地,就让我这么说吧。」 留下带着谜团的说词,托里斯奈不再发言。瞪视那张脸许久后,伊库塔从对方身上别开目光有意识地深呼吸。面对现在的状况,没有时间在个人情感驱使下冲动行事──他这么说服自己,回到正题。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认为……皇帝是什么?」 「是现人神。」(注:以人类姿态现身于世上的神) 眼见托里斯奈毫不迟疑地回答,伊库塔倒抽一口气,因为他的表情简直像个爱梦想的少年般无邪。 「是兼具无穷的慈爱与无尽的聪慧,唯一且绝对的统治者。是拥有他人无法企及之超常力量的绝对存在。此为稳如磐石般的真实。绝非缺乏相符君王实态的权力装置。 相传初代皇帝鲁西亚罗手臂一挥即可扫荡千军万马,第二代皇帝桑基亚力能够随心所欲召唤雨水滋润荒芜的土地。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施展超现实的奇蹟──皇帝本应是这样的存在。如今只不过是代代在看门狗庇护下无所作为而累积的陈年铁锈,掩盖了皇帝原有的光辉。」 一阵恐惧窜过伊库塔的背脊。他从对手陶醉不已的神情发现,这只狐狸真心相信近乎神话的古代皇帝传闻以及关于皇室血统的荒唐无稽幻想。打从心底盼望重现那一切。 看出少年的战栗,托里斯奈带着笑容补充: 「我承认历史文献的记载有些夸大和渲染之处。纵使如此,皇统代代传承了神祕的系统是确然无疑的。如你熟知的夏米优殿下那卓越不凡的知性,不正显现出皇统力量的一鳞半爪吗? 然而──要唤醒沉睡的血统,首先必须除去不再需要的看门狗。借此让陛下切身感受到即将发生的危机,然后再派给陛下新的看门狗。不能是像伊格塞姆那样徒具形式的忠犬,需要时时警惕的恶犬才适合。靠陛下本身的意志制伏、屈服恶犬、随心所欲地加以使唤──如此一来方可建立应有主从关系的开端。」 托里斯奈热切的声调深信自己所做作为是正义的。少年作呕地往后退。 「你明白了吧。唤醒永灵树血统原有的姿态,在其统治之下恢复帝国繁荣──是我唯一的夙愿。」 托里斯奈如此高声阐述后,立刻收起恍惚失神的表情,双眼骨碌碌地盯着伊库塔。 「吐露这一切之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消灭伊格塞姆,伊库塔?桑克雷。在达成的那一天,夏米优殿下将登基为帝,你则担任她的左右手率领新时代的帝国军。」 事态到了如此地步,少年终于理解,那毫无疑问是认真的提议。 「坦白说,别再愚蠢地假扮监护人了。你其实也明白才是?那位殿下诞生在将成王者的命运下。我们不是该竭尽全力,让她走上那条正确的道路吗?如此一来富贵与荣耀唾手可得,你必将作为史上最出色的名将名留青史!」 两人的论点像平行线般没有相交。伊库塔面露不愉快地摇摇头。 「……历史上留名,在你心中那样重要?都是留名,对我来说留在墓碑上便足矣。另外,既然你这么讲,那我也直说了,适可而止吧,别拿妄想胡搞蛮缠波及其他人。都是年纪不小的成年人了,想作梦风险自负,别把公主拖下水。」 少年毫不留情地指出横亘在彼此认知之间的鸿沟。听到回应的瞬间──托里斯奈的脸庞倏然失去温度,变得和之前在黑暗底层争辩公主之事时一样面无表情。 「意思是你始终想将那位殿下贬为凡俗之辈?」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女孩不是你的玩具。」 「当然不是玩具,她应当成为我的君主。那位可是殿下看中了你──你却无法理解吗?说明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肯改正错误的想法?」 不再听他胡言乱语,伊库塔背对狐狸迈步走开。既然得知对手是如何疯狂,没什么好再谈下去的。 「──真遗憾。结果你也不明白。」 托里斯奈最后喃喃吐出的一句话,仅仅充满了沉重阴暗的失望。 上午九点。看出敌情变化的前卫士兵向司令所内的伊库塔报告。 「请看那个。」 在第一区块的裸岩区上,少年压低脑袋注视著站在碉堡边的士兵指出的方向。异状一目了然。伊格塞姆的士兵们正在北侧两个已陷落的区块之间忙碌地行动。不只行动,还在地面陆续堆起什么东西。 「他们似乎想填满第五区块和第七区块之间,堆积了大量木材。从这里看不清楚,但第五和第八区块之间也有相同情形。我等尝试靠射撃妨碍作业,但对方也躲在堆起的石墙后移动,效果并不显著。」 「方才从北边有一营部队抵达后,作业立刻展开。看样子那支部队是运送木材过来的。假设是野战筑城的材料,现在开始建造未免太晚……」 士兵一脸难以理解地歪歪脑袋,伊库塔朝他摇摇头。 「……那些不是材料,是木柴。再补充一句,应该是一半还没干透的刚砍下树木。」 「啊──木柴吗?那么,敌人打算在那边生火?」 不顾越发困惑的士兵们,黑发少年继续说道。 「我之前就觉得,白天从这里看得见的士兵数量略嫌少了些。在我方刚展开防卫战的时候,对方大概为了取得木柴派出一个营到附近的村落和树林四处收集,今天终于带回必要的数量吧。」 「是……可是,这代表什么意义?这里并非火攻有效的地形。」 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伊库塔仰望天空悄然问道。 「你们认为,我有天命吗?」 士兵们难以回答这突兀的问题。少年依然仰望着头顶继续说。 「在关键时刻上天会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传说喀尔谢夫船长曾靠着上天相助多次突破绝境,是一生深受风和海浪眷顾的男人。 唉──按照科学观点,老实说这一切都只是结果论。一个人类的特质不会左右气象。虽然可以靠作为船员的经验预测天候,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伊库塔以像教师般却缺乏热情的口吻边说边轻轻叹息。 「幸运这个词囊指的是结果而非属性。就算有人们口中的幸运儿在场,机率也不会只在那家伙身边失常。掷硬币翻出正面的机率为二分之一。理所当然的,无论由谁来掷这一点都一样。」 他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不久后连同整个身体转向反方向。于是──自同区块中央的火堆笔直上升的泛红烟雾落入眼帘。那是向雷米翁派发出的狼烟。 「从这种意义来说,现在的状况几乎和掷硬币没两样,只是条件较为复杂。关键要素是强弱、方向及持续时间,任何一种都没有人力介入的余地。」 少年静静地断定。我所能做的,只有因应包含最糟可能性在内的所有状况做好准备──伊库塔如此想着,注意力从上空回到地面,告诉周遭的士兵们。 「将我接下来的说明通知全区块的军官。这是最后的作战计画。」 * 「木柴已设置妥当,伊格塞姆中校!作业中出现八名伤兵,果然大都是腿部中弹,但皆为轻伤!」 确认作业结束之后,梅格少校立刻向长官报告。 伊格塞姆几乎全数兵力都在三天以来镇压的第五、第七、第八区块裸岩区及区块之间的北侧广范围地面上散开。他们站立之处是一布阵的后方。尽管阵形是由北侧向第一、第二两区块施加压力,自天亮之后,他们并未进行牵制射撃以外的攻撃。 「留下负责点火的三个烧撃兵排,要负责作业的部队退到裸岩区北侧。与该处部队会合后,按照我先前的命令行动。」 「唔。待命等候铜锣声,一旦响起全军立刻发动总攻撃么。」 少校回应炎发少女的指示,顺便确认作战内容。然而──他的目光忽然投向敌军驻扎方向的另一头。 「……话虽如此,今天已经是开始攻打后的第四天。雷米翁派何时出现在地平线上也不足为奇……在那之前会有机会来临吗?」 梅格少校的低语中带着不安、忧虑与其他种种感情。他已经搞不懂,自己是否衷心期望机会真的到来。 「思考会不会来临没有意义。只设想机会来临时的情况作好准备。」 伊格塞姆家的少女以正确无误的答案割舍掉部下的软弱。梅格少校机械性的颔首。在她手下参战,根本没有时间烦恼。 * 上午十一点。黑发少年目光所及之处,狼烟依然笔直地升起。 中午十二点。炎发少女眼前,旗帜像忽然想起似的时而摇曳。 下午一点。在持续的紧张中,两军士兵们开始冒出战局会就此结束的念头。 下午一点三十二分。从北方吹来的风,使狼烟慢慢地往南飘。 「…………」 下午一点四十分。旗帜在渐渐增强的北风中不再垂下。 「────」 下午一点五十五分。狼烟更加往南飘,旗帜更加有力地飘扬著。 「点火。」 收到指令的伊格塞姆派烧撃兵向柴堆放火。大量木材同时点燃,在占木柴半数的未干树木断面,受热的水分滋滋沸腾起来。 下午两点六分。在吹抚脸颊的风中,两名总指挥官同时掌握置身的状况。 「强劲的北风──吗?」 少年视为最糟的局势。 「强劲的北风──吗?」 少女视为最佳的良机。 下午二点十一分。宣告决战开打的铜锣声在蓝天下大声响起。 * 「呜喔……!」 事情发生的瞬间,马修被震撼得呆立不动。 灰色浓烟如海啸涌来,转眼间覆蓋周遭一带。不仅无法看见对面第七区块上的敌兵身影,连同样待在第二区块的同伴轮廓也渐渐模糊。视野缩小的世界中,只有士兵们动摇的呼喊愈来愈多。 从伊格塞姆派点燃的大量木柴──升起的大片浓烟顺着北风吹向他们。烟雾相对于火势异常地多,是占木柴半数的未干树木不完全燃烧所致。为了获得同样的效果,伊格塞姆派部队在火堆中掺杂许多的质,窜进士兵们鼻腔里的气味也和普通火堆不同。 「冷──冷静点!状况在预料之中!」 微胖少年半是说服自己地大喊。没错,他的确预想过。正因为如此,他知道眼前展开的景象属于最糟糕的可能性。 「全员摆开攻撃架势!敌军要一口气攻过来了!」 士兵们脸上掠过一阵紧张,将颤抖的枪口对准眼前。 「举枪,瞄准──发射!」 号令一下,无数个压缩空气爆炸声重叠在一块──他们的地狱从此开幕。 * 「冲锋开始。」 随着总攻撃指令,伊格塞姆派士兵们同时展开行动。靠染成灰色的空气本身遮蔽行踪,他们朝被浓烟包围的中央裸岩区发动最后攻势。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烟幕冲锋。炎发少女所用的决胜招数是单纯又有效的一招。 在这一仗中,旭日团的防卫力系于两大支柱。第一是膛线风枪的射程及命中精准度,第二是裸岩区之间透过光信号密集且迅速地联合行动。伊格塞姆派之所以只在夜间全力进攻,是为了让前者的效果减半。 但是,自开始攻打算起快进入第四天,雷米翁派极可能在下一个夜晚来临前抵达。在日落同时进攻这一招只到昨天为止可行,伊格塞姆剩下的攻撃机会只有白天。 正因为如此,炎发少女亲手制造出黑暗。比夜色更加阴暗的灰色黑暗。 最终决定烟幕效果程度的,是风向、风力与持续时间三要素。这些完全得由天意安排,谁也无法判断强劲北风持续稳定吹袭的最佳条件能够齐备。如果起的是反方向的南风,伊格塞姆派必须在其他地点重新堆放木柴,将延误许多时间。 可是──在等待天意安排之前,实现这个战术需要许多程序。最初的前提是,此计只有在筹措到木柴之后,即战斗后期才能实行。靠有限人手搬运的木柴总量不足以重做,而且已镇压多个相邻区块也是必要条件,否则会受到敌方妨碍,无法在有效位置堆放木柴。即使在远处点火,烟雾在飘到目标裸岩区前便会散去。 他们在作战开始时已镇压第五、第七、第八三区块,当然并非巧合。炎发少女从一开始就设想到这个情势来作战,黑发少年也一样,使出所有想得到的对策去避免现在的状况发生。纵然如此,还是未能将第五、第七、第八区块中的任何一处坚守到第四天。 谁也无法怪他做得不好。少年面对炎发少女率领伊格塞姆派猛攻足足坚持了三天,直到今天都坚守住中枢,本身即是值得惊叹的结果。若换成平庸将领指挥,防卫战打从最初便无法成立。 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下所得到的结论就是,命中注定要「听天由命」。少年和少女之间在先前的部分完全没有高下之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天秤倒向哪一方,全看战场女神一时兴起。 * 「可恶,看不见!看不见敌人啊!」 「没有结束吗!还不肯结束吗……!」 在灰色地狱中,丧失视野的士兵们的呐喊声传遍周遭。情况等于一度离开的夜晚再度降临,他们的精神渐渐被超过烟幕的绝望笼罩。 「别胡乱开火,弹药会不够用!等敌兵接近再同时射撃!」 由于失去射程,他们的战术倒退至滑膛风枪时代。和用远光灯照射即可确保视野的夜晚不同,前线几乎没有对策因应烟幕带来的遮蔽。承受压倒性的劣势战斗,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传令兵,请求司令部增援!光信号不管用就用跑的!快!」 另一方面,藏身在烟幕中的士兵们也毫不留情地涌向至今没直接战斗过的区块。在最小裸岩区第三区块上,风枪兵察觉逼近眼前的敌人踪迹时脸色大变。 「向司令部传令,第三区块附近发现敌方部队!正侵入裸岩区之间!」 「别让他们破坏路障!那边被突破的话就完了!」 「可是,在浓烟中很难瞄准──」 视野不佳到连子弹是否命中都难以确认,令士兵们焦虑不已。指挥官赛佐伊上尉咬咬牙决然的转身。 「既然枪不管用──第三、第四排跟我来!从裸岩区下去转为白刃战!」 「等等,连长?您是认真的吗?」 「只是驱逐少数敌兵而已!没什么办不到的!」 上尉强而有力地断然说完后大跨步地往前走,部下们提心吊胆地在背后跟上。 「──来了!在碉堡旁弯下腰!对准敌人往上刺~~!」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士兵们喉头迸发怒吼。敌我双方的肉体互相碰撞,挥舞利刃刺向彼此胸口,一起栽跟斗倒下。由于效果减半的射撃阻挡不住冲锋,他们在微胖少年号令下与入侵的敌兵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嘎啊啊啊啊啊!」「别退缩,打退敌军!」「可恶,下去!给我下去!」 拚命调动濒临恐慌的部下们,负责指挥的微胖少年本身坚持保持冷静。看见前卫勉强将一波敌人顶了回去,他泛著血丝的双眼环顾四周尝试掌握状况。 「刚才是第三波敌袭……!各排报告损害状况!」 「第一排,伤兵五名!其中两人重伤!」「第二排有三人阵亡,可恶!重伤两名!」「第三排,四人死亡!六人重伤!」 部下们报告的伤亡数字不断增加,流的血也时时刻刻愈来愈多。此时,被焦躁感烧灼全身的马修背后传来同伴的声音。是负责游撃的托尔威旗下狙撃兵赶到了。 「我等前来支援,马修上尉!我等该调往何处?」 「很好!你们先和第二排会合──」 正要下达指示的瞬间,话头被激烈的呐喊声淹没。同时斜坡方向传来无数的脚步声,马修瞪大双眼喊道。 「冲锋又要来了!挺过去──!」 不等那句警告传入大多数士兵耳中,敌兵再度涌来。 「哇、哇哇!」「呃啊──!」 他们专攻上次冲锋产生的战列破绽,先前受创特别惨重的部队被敌军压倒了。数名敌兵穿过战列缝隙成功入侵,混在烟雾和人海之间全速奔向裸岩区西侧,笔直奔向指挥官马修所在位置。 「上尉,危险!」 察觉长官遭遇危机的士兵们一起赶过去。迫近的敌人也让微胖少年后退,背靠着最西边的碉堡准备站稳── 「──啊?」 一股浮游感包围马修全身──脚步踏空后,他才发现那里没有碉堡。 「马修上尉负伤!第二区块的防御工作由塔布尔奇中尉代为指挥──!」 一阵冲撃掠过伊库塔的背脊。报告传达后没多久,马修就被扛在担架上搬进司令所。黑发少年立刻和哈洛一同赶到他身旁。 「马修,被打伤哪里了?」 「我、我才没被打伤!只是不小心摔落裸岩区,这点小事算什么……呜!」 马修坚强地回答,但他的军服处处磨破,身体撞到岩石的各个部位都在流血。逐一检查伤口后,哈洛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大都是擦撞伤,但是右腿骨折了。我马上拿夹板──」 「随便包扎一下就好,更重要的是谁来扶我一把!我必须回到岗位上……!」 两人坚决制止企图不顾伤势起身的马修。此时,翠眸青年脸色苍白地从阵地北侧赶到正在争论的三人身旁。 「阿伊、哈洛小姐!小马的伤势如何?」 「伤了腿,没有性命危险!第二区块的现状呢?」 「我的部队大半人手都过去增援,目前勉强坚持着!那边应该还能支撑一阵子,可是这次正面又有──」 青年背后传来士兵们的怒吼声。不等他说明,伊库塔不由得从叫声感受到灭亡的预兆。 * 「风向成了决定性关键吗──」 预备队整齐划一地排列在第五至第七区块之间,梅格少校在此处和炎发少女并肩眺望敌阵喃喃地说。他已渐渐着眼于这一仗的终点。 「看来大势已定,中校。照这个趋势来看,不需要太多时间──」 他刚说出这句话,后方便有数名士兵冲了过来,原本在战场遥远北边执行巡哨任务的他们没花时间调整呼吸直接匆匆开口。 「向伊格塞姆中校报告!雷米翁派部队三千余人正从北北西方接近!从进军速度与剩余距离计算,预测将于一小时后抵达此地!」 梅格少校表情扭曲起来。这个消息将他对胜利的确信扫得不见踪影。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 用背影接下同一则报告,伊格塞姆的少女静静扬声说道。 「烧撃兵第一连,全员上刺刀。」 士兵们接令后立即行动。经过数秒后才理解她的意思,梅格少校浑身颤抖不止。 「……妳打算亲自杀进去吗!」 这不用问。不必加上雷米翁派接近的消息,她打从一开始便打算这么做。敌方的防御坚固,风向条件不知何时会改变。在这个局面不该满足于距离胜利只剩一步之遥,应当全力将下一军。 「你率领自己的部队对裸岩区压制射撃。我在这段期间率领一连部队杀进敌阵中心,迅速逼近敌将──取下伊库塔?桑克雷的首级。」 少女以坚定不移的声调断言。少校终于看破,对她的觉悟插进肤浅的忠告实在太过愚蠢。 「……我不会阻止。如果是妳,想必做得到。」 梅格少校伴随深深的叹息说道,像在忍受痛苦般闭上双眼。 「这一仗死了太多同胞……我希望在此画下句点。我无法再承受更多了。」 呻吟似的吐露心情后,少校张开眼睛注视少女,挺直背脊敬礼。 「一切全交给妳。把事情结束吧,年轻的伊格塞姆。」 * 「第一至第二区块间的路障起火燃烧!没办法灭火,撑不了多久!」 当传令兵冲进来这么说,骑士团成员们的表情同时冻结。 这个通报简直像宣告命运时刻到来的钟声般,在伊库塔心中深深地沉重回荡著。 「…………呼~……」 少年双手叉腰深呼吸,先让心情恢复平静。仰望灰濛濛的天空,想像视野位在高空,俯瞰自己置身的情况。防卫战第四天,下午四点过后。截至昨天为止,面北的三个区块陷落,目前包含司令部在内的中枢区域正受到直接攻撃。外侧斜坡陡峭如悬崖的第一区块对外通道很少,对手主要攻撃标的为第二区块,同时企图突破堵在裸岩区之间的路障。 在防卫战开始时有两千四百人的我军总兵力中,剩余的战斗员为一千出头。其中半数分配到防御第二区块上,南侧的第四、第六区块则逐步撤兵准备弃守。自不待言,目的是将剩余兵力集结在此处加强防御。 三道路障当中,以第三区块为中心设在南侧的两道尚在。无论地形或方位上若遭遇大批人马攻撃,还能坚持一阵子。问题在于北侧。正面受到自第五至第七区块间燃起的烟幕影响,敌军的攻撃也最为激烈。直到路障烧塌为止的缓冲时间还剩近十分钟。 想像路障被突破后的发展──路障内侧铺了三层石块堆成的碉堡。利用碉堡。凭在场所有兵力绊住敌军的侵略。能够运用的是以光照兵为主的三百名兵力加上约二十名狙撃兵,以及左右两侧区块的支援。虽然受烟幕影响无法期待射撃精准度,即使突破路障入侵路线依然狭窄,应付得当的话,坚持一小时多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当然,她不会让我称心如意。」 伊库塔一瞬间排除天真的预测──雷米翁派即将抵达的状况下,雅特丽不可能满足于悠哉地打消耗战,肯定要一口气攻陷敌营。她必然将率领在条件许可范围内最大的战力强行突破防卫线,直接来取我首级。 也就是说,要实行这个计画不可缺少最强的前线指挥官。 「────啊啊──」 他既不恐惧也不怯懦,反过来说也没因斗志全身发抖。 「──真开心。」 一小时后是否生存都很难说的少年喃喃自语。 「托尔威,过来。」 心意已定之后,伊库塔向翠眸青年招手,托尔威也点点头走过来。 在呈现晚期状态的战场上,两人开始作最后的商议。 坐立不安,却又不能到外面走动。夏米优殿下一个劲儿地在设于浅洞窟尽头的帐篷内走来走去。 「呜呜呜呜……!」 她嘴角溢出呻吟,紧咬住的食指指腹滴下血珠。 难以忍受。骑士团的成员们明明正赌命奋战,自己却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那令人着急的感觉、强烈到令人晕眩的无力感,逼得她烦躁得快发狂。 「──公主。」 此时,帐篷外传来呼唤声。少女二话不说立刻奔向入口掀起布幕。 「索罗克……!大家、大家都平安无事吗?战况怎么样,和雷米翁派会合的──」 她逼近踏入帐篷的伊库塔接连发问。少年神色严厉地摇摇头。 「骑士团的同伴们平安,其他事情都还差一步……只是,状况比想像中严峻,不得不以防万一了。」 这种说法散发著不祥的气息。伊库塔在全身僵硬的公主面前淡淡地继续道: 「妳知道提出免死请求的流程吗?」 少女愕然地瞪大双眼。难道──已经到了要哀求对手饶命的阶段? 察觉她的误会,伊库塔补充说明。 「对象不是公主本人或是我。假设发生那种情况,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给身为皇族的妳一条生路,而我这个反叛者再怎么找借口也会被处死。问题是处于边界的同伴们──那些不确定将被追究多少反叛责任的人。」 公主终于理解他的意思。少年再往下说: 「首先会列名的是马修、哈洛、托尔威三人。再加上萨扎路夫少校和梅尔萨少校等校级以上未达将级的高级军官,无法主张『我只是服从长官命令』来免除责任的人。依据军事审判的走向而定,全体遭枪决也有可能发生。要避免这件事,只能仰赖公主提出免死请求。」 他正在谈论战败后的善后处置。少女两手堵住耳朵摇摇头。 「别说了……别说了,索罗克!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并不想听到以你的死亡为前提的未来……!」 「我明白。对不起,吓着妳了……可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现在就谈。」 伊库塔一脸严肃地留下这句话,望向背后。 「我接下来要去见雅特丽。」 「────」 「这是最后一战。换成其他对手我还能夸下海口,唯独对她没办法。就算只限于口头上,我也无法答应妳必将拿下胜利。所以……考虑到我战败的情形,有必要趁现在先告诉妳。」 听到这番话使她达到了极限。公主失去自制,一直累积的感情爆发出来。 「那──那就别去!」 回过神时她已放声大喊。公主扑过去抱住他,脸用力埋在他的腰际继续恳求。 「别再战斗了!趁现在投降就好。不管是免死请求或什么都交给我来办!哪怕得跪在地上舔污泥,我绝不会让人处死你……!」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一双纤细的手臂用力到发疼地抱着少年试图留下他。 「只要──只要我像这样紧紧抱住你,谁也无法挥剑砍杀你吧?只要我一刻也不离开你身旁,谁也无法危害你吧!我决心这么做!再也不放开这双手,不错过你的温暖……!」 倾吐出所有感情,公主抓住少年胸膛,宛如相信一旦将松手摔落断崖般,顽固地不肯放松力道。 沉默半晌之后──伊库塔跪下来使两人视线平视,静静地开口: 「……公主。我接下来要去实现我的心愿。」 「…………!……!」 「让她按照她本身期望的姿态生活──是我一直怀抱的心愿。因此我赌上性命希望她继续当雅特丽希诺,而非沦为一个无名的伊格塞姆。」 告诉公主自己坚定意志之所向,少年肃然继续道: 「我无法答应妳必将生还。不过,我一定会回来。带着她回来。因为──那也是妳的希望。是哈洛的、马修的、托尔威的……我们所有人共通的心愿。」 他说完后轻轻推开少女身躯,她并未抵抗。紧抓着少年的手臂已经失去力量。 「……我走了。」 交代完该交代的事情,伊库塔轻轻摸了一下少女的头,转身迈步。 「索罗克……!」 没为了最后的呼唤回头,他仅仅注视著前方笔直地走出帐篷。 在阵地中央一字排开的部下们沉默地迎接办妥最后一件事走出洞窟的少年。 「久等了。准备完毕了吗?」 一名军官走出队伍回答他的问话。 「我等已集结现阶段可运用的所有兵力,统合为一个非正规编组连。托尔威上尉的部队也就定位了。」 说明完毕后,那名军官向少年恭敬地递出弩弓。少年接了过来,以熟练的动作将搭档光精灵装在台座部分上。 「走吧,库斯。」 「是……我们要活着回来,伊库塔。」 对库斯的关心回以微笑,他朝向决战迈开第一步。得到指示的各排奔向碉堡,少年自己也在后面跟上。 「给我等一下!」 忽然间,很好辨认的脚步声从背后追来。伊库塔苦笑地转过身,只见全身上下包著绷带的微胖少年全靠拐杖支撑站立著。就像要证明负伤的身体战意昂扬,他肩头牢牢揹著风枪。 「你这混帐,又一个人决定所有事!我说过我也要战斗吧……!」 马修满脸愤怒地正要争辩,一双手臂从背后缠了上来。个子比他高的女医护兵面露决然之色现身。 「什──喂?」 「对不起,马修先生!」 以道歉作为开场白,哈洛往环住他脖子的双臂使力,彻底阻绝流向微胖少年大脑的血液。 「──咕啊──!」 她勒住的部位和力道绝妙无比,马修甚至连痛苦的叫声都发不出来。来不及尝试反抗,他便被勒昏瘫软下去。伊库塔放心地松了口气。 「谢谢,哈洛……等他醒过来,告诉他算我欠他一次。」 哈洛一边照顾微胖少年,一边不安地望向正要离去的少年。 「伊库塔先生……伊库塔先生!你会……回来对吧?」 正要迈开的步伐倏然停住。伊库塔沉默了一下,用略为僵硬的声调回答: 「把桌上的地图挪开,先泡好茶吧。刚好六人份的。」 这个答复,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伊库塔说完后这次真的迈步前行,以指挥官的口气向等候指示的部下们发话: 「光照兵第四连第一到第四排在最前列的碉堡散开,迎撃路障崩塌之际攻过来的敌军。第五到第八排在第二列做好相同准备。」 非正规编组的连总人数为三百余人。士兵们分别就各自岗位。 「当在防线上难以坚持下去时,便从共有三列的碉堡各退后一列继续战斗。退后时脚步要尽可能整齐划一,直到我下和断前别冲动行事。」 做完因应准备,伊库塔的目光投向北方。他注视著随时都要烧得塌陷的路障,深吸一口气。 「好,时间到了──全员上刺刀!」 众人卡嚓一声替弩弓装上短枪。熟悉的音色与手中感觉到的重量,将他们一个个化为完全的士兵。 * 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在渐渐漆黑碳化的木造障碍物前静候时机到来。 率领部队的炎发少女位于队伍中间处,两手已按上双刀刀柄,深红双眸在灰色浓烟弥漫的环境中直盯着敌阵不放。 不久后──在她目光所及之处,被火舌吞噬仍顽强地保住原形的路障,像力气放尽般从骨架开始崩塌。藉烟幕掩护进行破坏活动的工兵们背对焦黑的残骸大声发出信号。 一阵风如同回应般从侧面吹来,使他们有片刻看清敌阵的情景。 映入视野的是在裸岩区之间堆起的岩石碉堡及躲在那些遮蔽物后举起弩弓的兵卒。在更远的另一头,率领他们的指挥官少年大胆地双脚站在碉堡上。 那一瞬间,两人的确看着彼此的眼睛。 「──冲锋!」 少女拔刀同时发出号令。前列士兵同时往军刀刀尖指出的方向奔去,破风声霎时响起,迎撃这波冲锋的无数箭矢飞了过来。倒楣的十余人因此负伤,其他全体士兵则加快脚步冲过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 他们一边奔向碉堡,一边也射箭还撃。由于战斗主要是视野恶劣的白刃战,双方的组成并未包含太多风枪兵。战场的配角取代主角,光照兵和烧撃兵集团正面冲突。 * 箭矢、光、子弹、咆哮。这一切疯狂地交错飞舞,两军激战。 「第一排,人员再往左调!敌方的目标是那里!」 仔细地观察对方部队动向,伊库塔细部调整部队配置。既然可运用兵力有限,炎发少女不可能发动单调的攻势,她的目标是虚实交错的单点突破。 堡垒哪个部分遭到攻撃、对手企图在哪个部分打开缺口──情报的确认和分析一秒也疏忽不得,不容许一丁点误判。只要一步走错将直接导致战败,和她交手便是这么回事。 「第四排,缩小射撃幅度提高密度!比照左右夹撃!对手要以纵列冲进来了,光靠正面迎撃挡不住!」 下达每一个指示都等于走钢索。大胆又精密的机动防御建立在一层薄冰上,指挥官和士兵双方都背负著同样的重担。只要沿着碉堡均等排好士兵即可坚守到底──如果是这种程度的对手,该有多么轻松。 「第二排,进入白刃战!点灯!」 由于太阳高挂空中又烟雾弥漫,用远光灯当障眼法的效果并不明显。尽管如此也并非毫无意义,经验老道的士兵们大都知道,是否能对近在咫尺的对手制造出一瞬间的空档,很可能成为白刃战中决定生死的关键。 「第三班注意碉堡右侧!别让敌人趁著烟雾入侵!」 从担任指挥的伊库塔的角度看来,糟糕的视野也很可恨。虽然捕捉得到集体行动的大批人马,但换成以奇袭为目标的小部队,便难以靠肉眼追踪一切。只能预测看不见的部分,并将最终判断交给部下们决定。炎发少女那边的条件也相同,双方正发挥想像力互相判读先机。 「嘎哈──!」 除了战况本身的严酷,前卫舍命相搏的士兵们还面对这一仗特有的痛苦。以短枪刺穿对手胸膛后,某位士兵才发现此事。 「库、库夫德……你……」 他如此呼唤眼前吐血的男子──他们是朋友。 两人曾许多次一起吃饭、喝酒,在战场上互相托付性命,是该称之为战友的交情。短枪依然刺在胸口,任谁一眼都看得出那是致命伤,他甚至无法随便拔出枪头。 「好痛、啊,雷马加……」 留下最后的回应,库夫德?荷沙一等烧撃兵脱力地软倒。目睹战友死亡的雷马加?凯兹尔一等光照兵也短暂地愕然呆立不动──还来不及回神,便同样被另一名士兵从背后刺死。两具尸体并排倒在染血的岩石上。 类似的状况四处发生。这并非帝国军第一次自相残杀,然而,在此冲突的是黑发少年与炎发少女的直属部队。两人比谁都更互相理解、互相信赖的关系,也反应在身边士兵之间的亲密交情上。也就是说──他们的短枪刺向的只会是无可取代的战友。 「呜、咕──」「咿……啊啊……!」 士兵们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半是对死亡的恐惧,另一半则是对伤害战友的抗拒。一旦对方攻撃那也不得不还手,只要继续下去双方的伤亡就不断增加。 「「「「「「「「呜啊啊啊啊啊啊──!」」」」」」」」 杀是地狱,被杀也是地狱。在战乱到达之处诞生的最终战场上,他们哭泣著互相残杀。 尽管伊库塔等人全力投入防御,即使在他们的奋战之下,战线仍无从避免地渐渐后退。从放弃第一个碉堡开始,战况加速恶化。因为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反过来利用遮蔽物,将冲锋的起点往前方推。 「…………」 严厉地注视著渐渐往内缩小的敌阵,雅特丽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从传令兵带来雷米翁派接近的报告算起经过近四十分钟,时限还剩下二十分钟多一点。 刹那间,她下定决心──要决胜负只有趁现在。 「全员投入──从现在起自中央突破敌阵,镇压中枢。」 士兵们脸上浮现觉悟之色。他们也一直等待着这道命令。 「第一、第二、第三排和我一起先出发。第四、第五排不要间隔,从后面跟上。」 她握住双刀的手加重力道。目光看向前方,重心微微前倾准备快跑。 做好所有准备,少女将一大口气深深吸进肺部,然后── 「──冲锋开始!」 像箭矢离弦般和部下一起迈步狂奔。即使在起伏激烈的岩石地带,她的步伐也稳定不移。他们穿越倾注而来的枪林弹雨即刻抵达最前列的碉堡,冲过先遣部队建造的斜坡侵入敌军正开始撤退的第二列碉堡。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发起猛攻的时机绝佳。碉堡残留的士兵们来不及集中兵力承受冲锋。而正退往第三列半途中的人连反抗余地也没有,只能被驱散倒下。 「中断冲锋!和周边同伴会合战力!」 扫荡完毕后,她等待几秒钟与先遣部队会合。等他们的认知跟上状况,伊格塞姆的少女毫不犹豫地对第三列发动冲锋。 「──来了!」 一方面是受到烟幕影响,退至比最后列碉堡更后方的伊库塔并未直接看见对手的行动。不过他察觉到了。后退士兵们急迫的样子、第二列碉堡短暂传来的战斗声响与紧接着降临的压倒性沉默──这一切在在证明炎发少女的到来。 「后方四个排左右散开准备夹撃!别堵住冲锋的轨迹!为她准备迎宾走道!」 少年发出指示,同时转身往对手进攻方向的相反方位拔腿飞奔。背对着逼近的她,与直接指挥的一个排一起朝濛濛烟雾彼端的目的地而去。 「疾──!」 双刀刀光一闪斩断生机。在最后一座碉堡上,被砍中的三名士兵血花四溅的倒地。接着她立刻以身体挪腾闪过从侧面射来的箭矢,间不容发地一刀砍翻弓箭手。 「镇压碉堡整体的任务交给同伴!我们直接──」 说到一半的台词停住了。跨越岩壁眺望前方的瞬间,炎发少女发现意外的景象。 越过第三列碉堡后,她认为会面临排成横队的敌方部队猛烈反撃,已做好从正面杀开敌阵的觉悟。可是现实并不一样。那里没有正面阻挡他们的横队,取而代之的是由左右两侧往中央延伸的纵深战列,与斜向排列举著弩弓的光照兵。 一眼就能看出布阵的目的是包围机动。在阵形最深处,有唯一一支以横队散开的部队。那是黑发少年直接率领的一个排──甚至他本人还带头站在前面。 一目了然。他正使用这个状况发出明确的讯息。 亦即──想要我的首级就过来这里。 「──发现敌将。」 在领悟一切之上,炎发少女下判断时没有一秒的迟疑。 「继续冲锋!」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精兵们发出呐喊飞奔,对准敌将一起杀过去。他们的目标始终是中央突破,甚至没考虑过从左右开始撃溃之类绕远路的作法。 姑且不论一定数量的风枪兵,以弩弓为主要装备的光照兵射撃频率不值一提。就算遭到左右夹撃也不至于造成严重损害,那么只需要毫不犹豫的穿越过去。 「各排前进!合上下巴,迎撃~~!」 当然,光照兵们早已知道这一点。他们丝毫不期待弩弓射撃挡得住精兵猛攻,连带运用自己的身体尝试达成这个艰难任务。冲锋开始时收缩左右战列,宛如鳄鱼合上下巴般进入白刃战。最前头的士兵爆发激烈冲突的瞬间,双方的短枪交撃,火花四散。 「全速前进!别停下脚步!」 炎发少女不为所动。敌军在此时进入包围机动是当然的转变,她也明知这点仍选择正面突破。白刃战正是伊格塞姆的赛场。面对兵力规模相当的敌军部队,他们没有理由停止前进。 「唔──!」「呜喔!」「可恶,闪开!」 然而──尽管脚步未停,冲刺的势头却出现落差。迎战左右两侧来袭敌兵的人与无视冲过去的人在前进速度上产生些微差距,其中炎发少女带领的排更是单独领先往前冲。他们以最高效率排除敌人的妨碍持续前进,渐渐成为领头的一群。 伊格塞姆的少女早已察觉这正是少年的意图。他们是被放行的,少年打算等他们单独一个排孤立后,设下某种圈套──即使知道,她的脚步也没放慢。等待同伴赶上是浪费时间,敌将可能趁这段期间逃往周边的裸岩区。距离雷米翁派抵达没剩多少时间,无论如何都得在那之前做个了结。 如果有陷阱,只需正面攻破。炎发少女毫不迟疑地专注向前跑着穿过阵地。 「向后撤!跟上我!」 在士兵组成的战列最后方,伊库塔也和直接指挥的排一起展开行动。前进方向始终是南侧,顽强地与在背后追逐的敌军领头集团保持距离。 「哈啊!哈啊!哈啊……!」 他气喘吁吁地不断奔跑。明明没跑多远,累积的疲劳和烟雾弥漫的空气使得少年的四肢异样地沉重。本该一口气抵达第三区块山脚,强烈的晕眩却在半途袭来,令他忍不住踉舱。 「司令官,振作点!」 伊库塔险些摔倒,在士官搀扶下勉强站稳。发现自己差点丧失意识,他慌忙抬起垂下的头。 「啊,抱歉,我没事了──」 砰!他才刚开口,一阵冲撃便掠过下半身。 「──嘎!」 继异样感之后,灼热感在左腿蔓延开来。伊库塔口中吐出不成声的空气,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那宛如一脚踩进火堆的炽热感是痛觉。 「──什、么……」 少年往下一看,领悟了一切。 一支箭头穿出他的大腿。 「伊库塔──!」「司令官?」 库斯在弩弓上转动身体,察觉异状的士官脸色大变。伊库塔抓着士官肩膀勉强保持站立,在剧痛中尝试掌握状况──箭矢从背面完全贯穿大腿后卡在那里。血渍自长裤布料内侧渐渐扩散。 「──流矢吗……」 他干哑地呢喃。若不是疼痛得想大哭大叫,少年只能发笑了。背后的部队距离尚远,绝不可能是瞄准他射中的。不知哪个人碰巧以高角度射出的箭矢,划出奇蹟般的抛物线刺穿了他的腿。 他额头直冒冷汗。我果然没有天命啊,伊库塔事到如今才自嘲──拒绝赶来的医护兵协助,再度迈步前进。 「司令官?请等一下,先将伤口……!」 「不需要。从出血量看来没刺中动脉,那支箭一看就知道不是能马上拔出来的。」 少年淡淡地回答,扶著士官的肩膀继续走。每走一步箭矢就往血肉里一顶,几乎令人昏厥的剧痛窜上背脊。 「…………!」 伊库塔咬紧牙关忍耐,这次却不小心忘记呼吸──心想不妙的瞬间,意识已唰地落入黑暗之中。 「──呐,伊库塔。答应妈妈──四件、事。」 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在昏暗的烧炭窑小屋里,母亲躺在简陋的床舖上。 她已衰弱到无法起身,手脚瘦弱得像枯枝──尽管如此,还是为了我露出微笑。 「第一件──别、从军。」 母亲以颤抖的声调恳求似的说道。 「别为了国家、正义……这些眼睛看不见的巨大事物、抛弃性命。别像你爸爸、一样。」 我紧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说些什么,只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第二件事──别、复仇。绝对不可以想着要为你爸爸报仇、要报复某人,因为愈去想,只会离幸福、愈遥远。」 我大力摇头,不敢点头答应。总觉得一旦点头,生命将立刻从母亲体内流逝。 「第三件事──尽量偷懒。依照你爸爸努力的额度,你不必再努力也没关系。从今以后,你的人生非得充满快乐才行。」 我无法接受地猛跺脚。那为什么,那些额度不转送到眼前的女子身上?为什么非要抛下我一个人? 「第四件事──首先,必须先问问、你。」 母亲的漆黑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明白她将问出重要的问题,反射性地挺直背脊。 「这几年来、一直没见过面的人里,你最想见的、是谁?」 除了爸爸以外,母亲补充道。唯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须思索。我拼命压下涌上喉头的抽泣,说出一个名字。 果然没错──母亲喃喃低语,满足地颔首。 「那就去见她。离开这里以后,不管花多少时间也无所谓,一定要去见她。这是迈向幸福的第一步。」 母亲展颜露出有力的笑容说道。那耀眼的光辉压倒了我。脸上浮现这种表情时,母亲所说的话总是正确的。 「可是──如果、如果,那个率直的女孩,率直地在艰辛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快被不好的命运困住的话……」 她双眸闪过忧虑之色。回握我的手指头,使出最后的力道。 「到时候,由伊库塔你来阻止她。由你牵起那女孩的手,引导她走向幸福的方向。 这样一起携手前进,在终点一定能找到最重要的事物──」 母亲的话语唤醒了他。 「────啊!」 伊库塔往无力的腿上使劲。自大腿反弹回来的剧痛发挥闹钟的效果,他离开搀扶自己的部下。 「司、司令官!」 一恢复意识,伊库塔近乎反射性地望向背后。与炎发少女率领的领头集团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丧失意识的时间似乎极短,这段期间部下们也搀扶着他移动。 「……走吧。」 少年转身迈开步伐。离目的地还有数十公尺。他使出残存的精力与体力,拖着像吞了铅块一样沉重的身躯前进。 他一步步往前走,口中反复呢喃──在那个地方等待。思念着她,等待。 「疾──!」 砍倒第八个人,少女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他们越过了敌兵战列的最后排。再也无人阻挡在他们前方,灰濛濛的视野内只剩下敌将率领的一个排约四十人。 以人数来说,当然他们也和对手相差无几。其他排还在数十公尺后方不断战斗,只有明知会落单仍专注于穿过阵地的他们得以来到此处。 与最后一批敌人的间隔还剩近一百公尺。 只要拉近这一小段路,即可触及这一仗的终点。可以诛杀背靠岩山而立的敌将──伊库塔?桑克雷。 「────」 感到喉咙发干。手脚失去感觉。嘴唇突然动不了。 断定一切反应都出于口渴,炎发少女呕血似的大喊: 「────冲锋!」 号令一下,她同时猛踏地面和举著上刺刀弩弓的精兵一起开始奔跑。如今目标只剩下接近并杀掉敌人,他们的行动保有明确的秩序。 包含炎发少女本人在内的两个班先行,三个班跟随在后。采取这个阵形是因为她笃定前面有陷阱。她不可能忘记,现在只有自己的排突出冲锋队形,是敌将蓄意引导的结果。 至于陷阱的具体内容,少女大概料到八成。是狙撃兵。自从在此地点展开战斗以来,狙撃兵至今都没出现。就算大半投入其他区块的战斗,没留下少数人手防备这种情形反倒不对劲。 肯定有狙撃兵准备在他们拉近约一百公尺的间隔前从某处射撃。少女十分笃定,一边飞奔一边环顾周遭──狙撃兵究竟将从何处瞄准? 不会是左右两侧耸立的裸岩区上。烟幕在有些高度的半空中比地面更浓,从裸岩区上方往下望的视野几乎被完全遮蔽。就算狙撃兵在高处,也会因烟雾影响难以瞄准。 基于相同理由一并删去所有高处配置点后,剩余的模式数量有限。首先想得到的是零星散布地上的岩石遮蔽死角。尽管在他们与敌方部队之间没看见显眼的大岩石,足以供一个人躲藏的隆起却很多。将狙撃兵安排在那些死角可能性很高。 然而,那对炎发少女不构成威胁。从岩石遮蔽处精准地瞄准在冲锋队伍中央奔驰的她并一枪撃毙──实际上是不可能办到的。首先弹道畅通的机会本来就很少,即使活用那一丁点机会发挥神乎其技的射撃,也会被少女的预测闪避掉。哪怕以托尔威?雷米翁的技术,顶多只能削减队伍外侧的士兵人数吧。 根据这一点,应该防备的可能地点只有一处──耸立在敌方部队背后的陡峭岩山上方,旭日团士兵们称作第三区块的裸岩区。尽管因为烟雾笼罩看不清全貌,狙撃兵安排在那个斜坡上的可能性最高。与左右两侧裸岩区的重大差异,是他们正自己不断接近那里。愈靠近间隔的烟雾愈淡,弹道也必然地愈容易贯通。 从正面接近裸岩区时,遭到布署在斜坡上的狙撃兵迎撃,地面部队更趁着他们退缩之际趁隙反撃──是炎发少女设想的最糟状况。而包含她本人在内跑在前头的两个班,正是因应的对策。 如果狙撃兵布署在裸岩区,等他们一进入射程想必会立刻开火。考虑到烟幕导致视野变差,她推测射程不到四十公尺。这是双方部队即将在地面冲突的距离,射撃后肯定立刻进入两军错综混杂的混战。换句话说──只要没被第一波射撃绊住,掌握白刃战主导权的将是他们。那该怎么做? 答案只有一个。趁著前卫中弹后狙撃手尚未填充下一发子弹,后续部队从另一个角度攻进去即可。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先行的两个班,是用来诱使狙撃兵射撃的前锋。在他们中弹后,跟在后头的三个班立刻攻进去一决胜负──事情按照计画进行的话将是如此。正因为未必定会发生,炎发少女才亲自加入打前锋的两个班。狙撃兵看穿他们「诱使射撃后进攻」的意图暂停射撃,转而瞄准后续三个班的可能性也并非为零。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先行两个分队必须扛起攻撃重任。当然,少女本身有自信完全闪避掉第一波射撃。 若是和她一起战斗,以少数兵力杀进敌阵也不会不敌落败──基于这份坚定的信赖,打前锋的精兵也向敌方部队发起冲锋,全力从随时将落下的枪林弹雨中跑过去。 「────」 距离裸岩区只剩四十公尺、三十公尺。剩下二十五公尺时,光照兵出动迎撃。少女在这个阶段判断「诱使射撃」意图已被看破,遭到射撃的将是后续三个分队。判定毫发无伤被放行的他们要负责攻撃重任,她从正面闯进敌兵集团之中。 「疾──!」 两道刀身划出弧线。她施展「弹开箭矢」绝技扫掉射来的飞箭后,立刻剑光一闪打退拦路的敌兵。腥风血雨飞舞,就算面对的只有少数人先行的他们,光照兵也无法对等的战斗。 每当少女独自挥砍前进,战列就被深深凿穿──那个缺口很快地通往少年正在等待的终点。 「…………嗨。」 背靠着岩山,少年亲切地向许久未见的她打招呼。 欠缺任何表情的面容。像玻璃珠般没盛载任何感情的深红双瞳。滴著同胞鲜血的双刀刀锋。经历数不清的战斗后染得通红的身躯。 少年瞇起眼睛。心想着在变成这副悽惨下场之前,袭撃她的痛楚是何等激烈。 她没有回应,在转瞬之间缩短间距,毫不犹豫地挥出双刀。 正如过去曾说出口的回答一样──伊库塔仅仅,思念着她。 一刀斩下首级。当少女排除此外的所有念头,正要挥落军刀的瞬间──冲撃感伴随熟悉的空气爆炸声袭向全身。 「──?」 会死,她心想。少女的本能如此确信。与枪响同时打来的物体除了子弹外别无可能,打穿手臂、膝盖、大腿与胸口中央的触感,应该只意味着丧命一种结果。 喀擦喀擦,僵硬的少女脚边传来坚硬的声响。 「────?」 她无意识地往下看──看见的景象令她倒抽一口气。 七、八颗本该贯穿身体的子弹在岩石上滚动。 「怎么样,雅特丽?」 面露与苍白脸色不相榇的开朗神情,伊库塔指向头顶。 「妳以为狙撃兵在上头吧?不对喔。」 他的指尖这次指向正好相反的地面。此时少女终于发现,猎人们锐利的目光──透过掩埋岩山山脚的大小不一岩块缝隙间投射过来。 「欢迎来到迎宾走道的终点。送给一路抵达这里的妳的礼物──是我们的伏兵。」 「──躲、躲在这里?真的吗?」 防卫战第二天中午,在黑发少年建造于第三区块山脚的壕沟中,托尔威双眼圆睁。 「搬开岩石、架设木材骨架后铺上木板,最后再将岩石盖回去。这可是彻底无视地形特质的精心之作。因为费了很多功夫,就算有点挤也忍一忍吧。」 伊库塔大胆地提出不讲理的要求。在只能匍匐前进的漆黑空间中,青年拚命寻找这里的优点。这种称作枪座的空间有好几个,最多可以容纳十余名风枪兵。 「不过,这里……射角不广喔。窥孔小又过深,大概只能瞄准正好来到适合位置的对手……?」 「这样才好。露骨地瞄准雅特丽会察觉。」 少年抱起双臂哼了一声,继续说道。 「这算是把想法反转过来。不是枪口对准目标,而是把目标带来枪口之前。把瞄准前的接近过程颠倒过来,使伊格塞姆超人般的察觉攻撃能力失效。」 岩石下的托尔威不知该怎么回答,伊库塔撇撇嘴角。 「是你的经历给了我提示喔!撃中约伦札夫?伊格塞姆时,为了不让他判读弹道,你直到开火前一秒都闭着眼吧。既然那个方法管用,往藏匿枪手的存在本身设计应该没有错。总之,只要别让目标发现有人正在瞄准就行了。」 听到这番解释,青年也终于接受这个招数。少年语带叹息地往下说: 「说归这么说,设下伏兵本是古典的手法。在察觉狙撃的气息前,只要使对方觉得『不太对劲』就失败了。要诱使雅特丽来到这里,可是相当费力气的工作。」 伊库塔一边说一边望向北侧,尽可能以最高的准确度针对眼前的地形想像在不远的未来也许会发生的战斗。 「尽管如此,当有几个条件吻合时并非不可能实现。在剩余时间愈来愈少的状况下持续短兵相接,她肯定亲自率领部队杀过来。考虑到地形的容纳量,她多半会企图用一个连的兵力从中央突破。而脖子上放著主将首级的我将一直露面,确保她没有变更作战方针的余地。 当这个连突破碉堡,就采取包围机动迎撃困住部分兵力。说是蓄意放雅特丽所在的排突破阵形更容易理解吧。这样一来应该能诱使一个排突出队形,此时再努力一把,利用互相判读狙撃兵布署位置的机会,暂时让她的兵力分割成班单位。促使她认定狙撃兵在第三区块斜坡上,将各班划分成先锋和后续部队。有能力弹开子弹的她应该会打先锋杀进来。若在这种状况展开白刃战,依照她和其他士兵的实力差距,之后放著不管她也将最早来到我面前。」 脸凑在很深的窥孔上,伊库塔与壕沟内的托尔威四目交会。 「雅特丽对岩山上的防备,将直接成为地底埋伏兵的掩护。即便是她,应该也想不到我会针对重点使用那么费事的招数。 当然,在战斗途中有九成的意图都将被她看穿。她毫无疑问会很快发现我们故意引诱她突出队形、战场上某处躲著狙撃兵。不过,这样才好。若不是能够看破除了埋伏兵谜底以外所有战术的对手,这个计策本身便不成立。」 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内嗡嗡回响。在专为炎发少女准备的装置内外,两人不断针对活用装置的计画交换意见── 「停止战斗!全体光照兵抛下武器高举双手!」 当少年拉高嗓门命令,他的部下们抛下弩弓的声音响起。在稀薄的现实感中,炎发少女感受到背后的战斗气息渐渐淡去。 「──你可以出来了,托尔威。」 狙撃兵们从岩石下爬出来。看见这一幕,赶上少女的烧撃兵们错愕地瞪大眼睛,而她愣愣呆立不动的样子使他们更加困惑。看着与满目疮痍的敌将面对面,一动也不动的炎发指挥官,他们霎时间无法判断这代表什么意义。 「光是搬开岩石空间不够用,最终弄成微微隆起的形状,仔细观察也有一些不自然之处。不过浓烟导致视野不佳,又用我们的身体遮档住了。因为知道妳看破机关的眼力有多好,我直到最后都很不安。」 伊库塔难为情地搔搔脑袋,忽然露出严肃的神情直视少女。 「……怎么样?这样子算是战胜了妳吗?」 他直接地问起是或否。向延续数百年的双刀历史──向那段岁月致上最大的敬意。 「我们以我们的方法打败了伊格塞姆──可以这么认为吗?」 不主动宣布胜利,他把答案交给对方的心来决定。 听到问题的瞬间──炎发少女终于正确地察觉自己动弹不得的理由。 减低空气压力发射的子弹并未贯穿她的身体,仅仅留下中弹的事实后掉落地面。不必亲眼确认,军服底下也没有任何部位流血。 但是──尽管如此,那些子弹并非甚么也没撃中。 「────」 中弹的是她体内的伊格塞姆。一直以来驱策少女全身的炎色宿业。 依据自信自身最强建立的钢铁精神,面对否定结果不容分辨地得出结论。 这便是败北。 在数不清的战斗中不断刻划的双刀历史决定性的终焉。 今后战场的中──不再是自己,将改由眼前这些人扛起。 「…………」 伊格塞姆沉默不语,以模仿亡者的礼法肃然接受未伴随死亡的败北。 另一方面──除了呆立不动之外,少女想不出下一个行动该做什么。 她的心中只剩下伊格塞姆。此外的一切皆已被她斩断、屠杀殆尽、割舍掉了。她将人性不留残渣地焚烧殆尽后,来到此地。 如果伊格塞姆陷入沉默──究竟该由什么来驱动被留下的身体? 「…………」 从侧面吹来的风摇曳她的炎发。或许是风向到了现在才开始改变,笼罩头顶半空中的烟雾向西飘去迅速地转淡。 那一瞬间,少女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瞄准」自己,无意识地反射性抬起目光。四名风枪兵在眼前裸岩区的山顶附近──烟雾飘走后视野开阔的地点手持风枪。 果然上面也有埋伏,她无动于衷地确认事实。 「────」 不对劲。 枪口的方向──一半对着自己,这是理所当然。可是另一半呢?以瞄准她背后的部下们来说角度太陡。几乎对准斜坡正下方的枪身,朝向的是── 在脑袋做出结论前,她的身体动了。 「──咦?」 两手放开双刀,脚底猛踏地面。她伸出右臂抓住少年肩膀全力曳倒他,用背部护住目瞪口呆地摔倒的少年,同时将双臂伸展至极限直立不动。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响起。 倾注而下的四发子弹,全部打中少女的身体。 军服的纤维碎裂迸散。少女无意识地以目光追逐每一片碎块。 「────啊──」 在直撃生命核心的冲撃中,她察觉自己的行动,无可奈何地弯起嘴角。 「──啊啊──什么嘛。」 少女因为太过惊奇发出苦笑──真是的,究竟有多不肯放弃啊。 明明应该确实屠杀殆尽了。那个灵魂已被切得粉碎后碾成粉末,收集起来投入火中。 连残渣也不留地焚烧殆尽后,连灰烬都没剩下──明明该是如此的。 「──很顽强嘛,雅特丽希诺(我)──」 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此。 比呼吸更自然地保护了自身的另一半。 他们大约花了四秒钟才反应过来处理状况。 「──在上面──!」 托尔威一发现立刻开火还撃。射撃扫向裸岩区上方,光照兵们紧接着冲上斜坡。接下来的情况,从地面完全看不到。皇室万岁、卡托瓦纳帝国万岁──那些傀儡疯狂的濒死叫声似乎响起过。但什么也传不进伊库塔的耳中。他从地面上一跃而起,少女的身体交替地仰向倒下。 「雅特丽──!」 伊库塔放声大喊,以双臂抱住少女。他忘了中箭的疼痛跪在地上俯望对方全身──一瞬间脑海变得一片空白。左臂一处、腹部两处、胸膛中央一处。红殷殷的鲜血正从军服上的四个小破洞往外流。 「啊──啊──!」 伊库塔半癫狂地压住她胸膛的伤口。掌心直接感受到紊乱的心跳,鲜血如涌泉般从少年指缝间溢出,双手一瞬间染红到手腕。 「医护兵!医护兵──!」 双方部队的医护兵听到少年凄厉的叫声赶了过来。另一方面,托尔威和部下们一起掉头,高举表明无意战斗的白旗奔向司令所找哈洛。 从医护兵手中抢来绷带,伊库塔一一包扎所有眼睛看得见的伤口。将绷带压上腹部及胸口固定,束紧有大血管通过的上胳臂压迫伤口。 「哈啊!哈啊……!」 这连暂时的安慰也算不上。他抛开理智的声音,拚命一心一意不顾一切地伸手挽留不断流失的生命。 「──你的表情糟透了,伊库塔。」 少女在此时开口,说出毫无疑问属于雅特丽的发言。 看见她深红眼眸中的温暖光芒,她找回人性的证据,现在的少年却无心感到喜悦。 「爱怎么取笑我的脸都行!所以、所以别闭上眼睛!我现在就替妳止血,这点伤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的……!」 半受到恐慌驱策的伊库塔手上不停动作,雅特丽朝他缓缓地摇头。 「没关系。这样一来终于轮到我了。」 「轮到什么?」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要两个人轮流。所以──这样就好。」 留下这句话,她轻轻伸手盖住少年放在她胸口的手。 「停下来。看着我,和我说话。」 一双眼眸直视少年。她的目光务使少年冷静下来,有意识的俯望手边……勉强接受在担架抵达前没什么可做的事实。 「……如果说话能让妳保持清醒,要我说多少都没问题。不过我的手也不会停,因为我可是很擅长抽空做事的。来,要聊什么?」 依然隔着绷带按住伤口,伊库塔回望少女近在咫尺的脸庞。雅特丽微笑地开口: 「谢谢你和我相遇。」 她向他说出心声。 「游学第一天──你们制造彩虹欢迎我的事,我记得好清楚。想从下方穿过去彩虹便消失,退回去又重新出现,感觉不可思议又令人着急,可是非常美丽──周遭的大家都淋成落汤鸡,有点好笑。」 两人脑海中浮现难以忘怀的景象。伊库塔回忆起来,自己也包含在那群落汤鸡里。 「到厨房偷食材的事情,我记得好清楚。那是我第一次做坏事,差点被玛莉婆婆发现吓得心怦怦跳。谁叫你一本正经地说,要是事迹败露我们会变成明天的早餐。」 少女笑了。她在刚相遇不久时硬梆梆的口吻在少年耳中复苏。 「让我加入你们一家人相聚的事,我记得好清楚。我说清汤很好喝,优嘉阿姨称赞我吃得出小鱼干高汤的滋味。晚饭后,大家一起做了南瓜金锷饼。味道香甜又温和的点心。」 少年也回忆起来。那时他边吹凉刚烤好的金锷饼边吃,结果烫伤了舌头。 「在意见交流会上吵架的事,我记得好清楚。巴达叔叔从那时候起发派的任务,一开始你和我失败连连,但慢慢地掌握诀窍。任务没法如计画进行,反倒感觉很有意思──」 意见的冲突。意气用事的针锋相对,与经历过后的成长。 「死守小屋和狼群战斗的事,我记得好清楚。当时我以为或许真的会死,但当我发愤宣言要让你一个人活着回去,你却叫我笨雅特丽发了火。那时候我们约好,要两者化为一体来战斗。」 孩子之间的约定没有期限。是自那一天开始后永不结束的契约。 「你试图诱拐我离开帝国的事,我记得好清楚。为了诱使我堕落,我们一起玩过各种危险游戏。诈欺诈欺师、设圈套骗骗子上当。就像在延续小时候的冒险,让我快乐开心得不得了。」 一心投入玩火的学生时代。耀眼又充满烦恼的日子。 「你在雪薇小姐的店里替我挑衣服的事,我记得好清楚。纱丽服明明那么漂亮,却在当天就毁了,深深伤到你的心。」 苦恼到最后发狂的他,与冷静自持地接受的她。以那一刻为界线,少年从根本重新追究自己面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态度。 「『骑士团』的成员凑齐后的事情,真是想忘也忘不了……自齐欧卡的领土突破国境,救回模拟战途中险些遭绑架的夏米优殿下──在北域则发生席纳克族的叛乱,和阿尔德拉神军与『亡灵部队』交战时担任殿军……呵呵,这样好不容易、才说到一半──」 不断说话的雅特丽双瞳看来仿佛正缓缓失焦,伊库塔强行插嘴: 「我知道,雅特丽。全都知道。因为我和妳一起体验过这一切。」 少女注视著过去的眼眸,被拉回现在的少年身上。 「──没错。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加入不愿加入的军队,被拱上根本不想要的英雄位置,却依然不变地陪伴着我。」 「那不是当然的吗?因为妳是我的半身。」 听到伊库塔颤抖的话语,雅特丽深深颔首──望向落在地上的双刀。 「没错。所以──在消失之前,全部拿去吧。」 少女解开皮带扣环,拿起挂在右边腰际的短剑剑鞘递给少年。 「短剑给你,当成护身刀。军刀随你处置,你留着也好,让给别人也无妨。还有──」 她啪嚓一声打开腰包别扣。搭档火精灵西亚降到地上,关心地仰头望着被少年抱在怀里的主人。 「西亚托付给你。如果她接受的话……让夏米优殿下当下一任主人。」 「住手,雅特丽!选下一任主人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提这些西亚也很为难!」 少年像要否定对方的台词般盖过话头。雅特丽深红的眼眸带着有力的光芒。 「伊库塔──求求你。从今以后也一直保护那个女孩。」 「────」 「不必保卫国家。不必保护第三公主。可是唯独那女孩──那个叫夏米优的女孩子,你要保护到底。连我再也做不到的份一起好好珍惜她。 还有……可以的话,让她得到幸福、作许多美梦。因为至今为止,她一直被迫看到不想要的恶梦……」 少女的说话声急遽地失去力气。握紧她的手试图拉回渐渐沉入黑暗深渊的她,少年激烈地摇头。抛开所有判断力,他像个撒娇的小孩般嚷嚷: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是说过吗!没有妳在一起,就办不到……!」 鼓起全力用比婴儿更微弱的力道回握他的手,雅特丽摇摇头。 「你和我是两者为一。互相联繋交融在一块,甚至没有分界线。往后我们也将一直在一起。你不会说──这不科学吧?」 少年顽固地不肯接受她温柔的结论。即使哭花了脸,仍然拚命对她说话。 「我答应过──妈妈。当妳快要被不好的命运困住时,要由我来阻止妳。由我牵起妳的手,引导妳走向幸福的方向。 求求妳,雅特丽。和我一起活下去。别逼我再违背更多承诺……」 少女拚命寻找该用什么话语来回应他的恳求──仿佛应她所求,在渐渐稀薄的意识中,雅特丽脑海里闪过许多幕景象。 在旭日团度过的童年时光。和白衣科学家们的交流。桑克雷家的餐桌。哈洛的笑容。马修的扑克脸。托尔威怯懦的微笑。夏米优殿下闹别扭的表情。和骑士团同伴们共度的耀眼日子。 总是位于这一切的中心,黑发少年装傻的模样。 「……你可以抬头挺胸,伊库塔。」 在鲜明的追忆尽头,雅特丽浮现满怀信心的微笑告诉他──答案就在这里。 得到重要的同伴。得到信赖的长官。得到可爱的好友。与他们之间建立羁绊。 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都与灵魂相结合的半身共度。 没有任何理由犹豫。那里只有值得自豪的经历。此刻她可以挺起胸膛,驳斥过去那一夜露西卡?库尔滋库施加的怜悯。 「你实现了承诺。」 少女保证。肯定他没有任何需要后侮之处,已经完成了目标。 在少年身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活得比任何人都更幸福。 「────!」 伊库塔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已传不进她耳中。 五感依序停止作用。在临终的黑暗中,她撤除自己的边界,全身放松力道。 融化在他之中──在那里继续作梦吧,雅特丽心想。 举起白旗通知士兵们停火,托尔威奔向司令所。浅洞窟虽然距离不远,但要穿越还在混战中的敌我双方之间并不容易──他在抵达的同时拉高嗓门呼唤哈洛。 随着战线后退,重要人物也要转移所在地,他们早就为此作好准备收拾妥当。夏米优殿下也在场,托尔威考虑数秒后评估情况,决定带少女同行。 尽管第三列碉堡尚且勉强维持着,从中央突破进来的伊格塞姆派士兵使得洞窟周边不再称得上安全。剩下的退路只有安置皇帝与宰相的第一区块上方,或是第三区块周边。由于不可能选择不重返伊库塔与雅特丽身边,青年决心保护公主赶过去。 他们离开洞窟,与扛着担架的医护兵们一起奔跑。右腿骨折的马修由体格魁梧的部下背负,夏米优殿下也牵着哈洛的手一直往前跑。最糟糕的预感催促著每个人,使他们像要否定预感般不断迈步。没有多远的距离,感觉像是延长了十倍。 「阿伊!雅特丽小──」 抵达终点的瞬间。所有人都理解到,一切已经结束了。 ────────────────! 伊库塔正在嘶喊。紧紧抱住炎发少女的身躯不成声的痛哭。他涕泗纵横地抽噎著,沙哑破音的喉咙颤抖著反复呼唤她的名字。 染红他们周边地面的血泊,血量多得足以轻松葬送一个人的生命。 闭上双眼倒卧的少女,表情平静到感觉不出生命的存在。 「──」 托尔威右手的风枪落地。 哈洛双手摀住嘴巴。 马修停止呼吸。 夏米优的双膝颓然跪倒。 「──啊──」 上百句准备好的道歉台词,在她心中永远失去目的地。 再也无法道歉。无法得到原谅。 那双手──再也不会梳过她的头发。 风向改变,滞留在半空中的烟雾向西飘去。 在晴朗的傍晚天空下,少年呼唤半身名字的声音未曾中断过地不停响起。 尾声   最终,是努达卡?梅格少校下了放弃攻打及撤退的决定。 炎发少女未能归来的事实,使他彻底灰心丧志。决心不再战斗的少校从南侧撤回进攻裸岩区的所有兵力,与雷米翁派拉开距离重新布阵,联络战力会合的两军表明不打仗与愿意交渉的意志。 接下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先前那样继续分出敌我。以治疗和搬运伤患为第一优先,所有势力互相支援物资与人手,谁也没有力气再互相残杀或是互相欺骗。能够不分区别地救助眼前的伤患,反倒让士兵们松了口气。 旭日团搜索队总指挥由托尔威负责。伊库塔的状态无法适任军官工作,他的职务改由同伴们补上,安排好归返中央的计画并逐一实行。 他们和伊格塞姆派之间发生了一个问题,那便是如何处理托尔威等人收回的少女遗体。梅格少校想送回饥饿城的元帅那里,伊库塔却坚持不肯交出遗体。尽管因为发生冲突,梅格少校没有力气以此为理由重启战端,最后以「答应我你们必将郑重对待遗体」为条件妥协了。不必提醒,托尔威等人也做得非常彻底,使用大量水精灵制造的冰块来维持遗体状态。 陆续将伤兵留在半途的城镇及村落,所有势力开拔北上。由于三方以不打仗为前提进行过协调,归途一路平静无波。情况在离开达夫玛州后也没有改变,三路搜索队行经同样的路线笔直地朝中央前进。 雷米翁派前往帝都邦哈塔尔、伊格塞姆派前往札露露饥饿城、旭日团前往位于米欧加罗奇州的大本营,他们怀抱着各自的结局归返。 「司令官怎么了?」 在旭日团大本营迎接托尔威等人归来,席巴少将第一句话先询问为何没看见应该出现在眼前的身影。 「受到腿上的箭伤影响,阿伊病倒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连日来不眠不休的疲倦也爆发出来。在他休息的这段期间,由我们来主持军团吧。」 托尔威假装平静地说明。那态度只不过是勉强维持的表面罢了。 只要稍一松懈,所有的一切都将崩溃──青年有所自觉,封印起感情带领同伴们……在骑士团里,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办得到。 听到他避开最重要部分的说明,席巴少将抱起双臂沉吟。 「……唔,说得也是。现阶段让他休息一下也不成问题,往后的发展等于大势已定。」 听闻皇帝和宰相落入自军手中,少将当场决定进行下一步行动。 「进帝都。」 他做出强而有力又明快的结论。率领大军进入帝都,让皇帝重返宝座──这个过程本身即化为一种仪式,赋予他们的行动正当性。从皇宫内颁发的敕令与不知在国内何处颁发的敕令在分量上截然不同。 现阶段占领皇宫的尽管是雷米翁派,他们现在却是缺少玉将(注:将棋里代表王的棋子)的状态。席巴少将打算有条件地提供他们皇帝这片可完美填补空缺的拼图。 「上将也会接受吧。帝国已经没有退路。」 托尔威等人也神情僵硬地颔首。对雷米翁派有利的平局收场,正是他们期望的军事政变着地点。依他们目前的立场,应当有足够的可能展开交渉实现这一点。即使在没有伊库塔指示的状态下,他们也依照这个方针肃穆地推动情势。 「…………」 夏米优殿下空虚地望着众人的身影,眼神仿佛在眺望遥远异国的风景。 「来,公主……」 她在商议结束后也没离席,直到哈洛牵起她的手才终于迈开步子。除了像这样停止思考之外,她没有别的方法来保持精神正常。 根据和雷米翁派交渉的结果,旭日团进帝都一事没多久后拍板定案。四千兵力进入首都后,半数驻扎在皇宫用地内。为了在帝都内与雷米翁派之间继续保持均衡关系,此乃必要之举。 「……没想到居然是你们带回皇帝陛下……」 在位于两个势力地盘交界处的庭园一角,雷米翁上将当着席巴少将等旭日团军官面前说道。神情间的苦涩与断念之色各半。自从露西卡?库尔滋库阵亡后,他脸上因为操劳增加的皱纹愈来愈多。 「──这算是遭遇妨碍导致的结果,还是得到帮助的结果,老实说我无法分辨。只有状况超出我能解决的范围是事实吧。」 上将带着复杂的感慨诉说。透过接受与旭日团的合作框架,派兵前往可能遭齐欧卡侵略的国境一事已准备完毕。这么一来,驻扎在饥饿城的伊格塞姆派势力也难以继续采取强硬态度。状况总算往稳定的方向前进。 「那些都过去了,父亲。重要的不是今后我们该如何携手合作吗?」 青年迎面回望父亲如此回答。那毅然的态度令翠眸将领有种双方立场逆转的错觉,苦笑地摇摇头。 「不用你说,倾尽全力促使帝国各种制度健全化是我一心所愿。不过……」 雷米翁上将握紧双拳低下头。 「没能趁这个机会除掉托里斯奈?伊桑马是我唯一懊悔的。听你们转述时我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想到他竟然藏着那种自保王牌。」 席巴少将也点头认同他的愤慨。 「同时停止帝国内精灵的活动啊。其他阁员在世时,他不愿发生内哄所以没有公开吧。当然,是虚张声势的可能性也很高。」 两名将领明确地共享那如骨鲠在喉般的不快感。雷米翁上将忽然环顾周遭,深深地叹口气。 「……就算正像这样玷污皇宫之地,我等身为军人的事实依然不变。未来我也不想作出忘记国防本分日日沉溺政争的行径来。」 半是牵制、半是抱着纯粹的心愿说出口后,他转过身。 「总之,现在需要的是敕令。你们也一起想想,有什么使那只狐狸拿出敕令来。」 皇宫用地内有许多供皇族及大贵族生活的宅邸。大部分宅邸在军事政变爆发的同时失去屋主,但房屋本身依然完好,家具及日用器具遭破坏的也很少。那是雷米翁士兵并未轻率掠夺的证据,可以说证明了他们起义是出于纯粹忧国之心的事实。 自从旭日团进入帝都后,夏米优殿下这几天都受到警备森严的保护,在其中一栋宅邸内生活。分配给她的是一个独自使用过于宽敞的房间。 「殿下今天心情如何?」 负责照料她的哈洛一边替她梳理睡觉时弄乱的头发,一边攀谈。公主保持沉默没有回答。少女的眼睛投向虚空,仿佛别说心情,根本不存在感情。 「因为先前好一段日子只有身上的一套衣服,真高兴回到帝都后不必烦恼没有替换衣物。这栋房子里也有很多衣服喔,不论女装或男装都豪华到令人吓一跳。虽然忍不住想试穿一下,不过现在毕竟是执勤中,要忍耐、要忍耐。」 即使公主没有应声,哈洛也独自说个不停。碰到非得填满不可的沉默,她绝不会置之不理。 「可是就算试穿,我想适合我的衣服也不多。妳瞧,我身高白长那么高吧?每次去服饰店总是很为难店家。」 哈洛接连不断地一直说话不光只是为了眼前的少女,也借由这么做试图欺骗自己。因为说话的时候不必思考,哈洛全力朝那里逃避。 「……索罗克、呢?」 她的努力被公主吐出的一句话无情地阻止。没有意义的闲聊不由分说地中断,哈洛用粉饰太平的开朗态度回答; 「他好像还──行动不方便。因为这次是腿上中箭嘛。」 公主知道问题不在伤势。观察少女的表情,哈洛试着轻声询问: 「要……去见他吗?」 夏米优殿下在被问到的瞬间血色大变,按住脑袋猛摇头。哈洛慌忙从背后紧抱住她,在她的臂弯中,少女的颤抖迟迟没有平息。 就这样过了大约十分钟,坐在床沿的公主勉强停止颤抖起身。看着那站在窗边呆呆地注视屋外的背影,哈洛察觉自己并没有帮到她。同时也察觉少女想独处的心情。 「……我去泡茶,三十分钟后回来。」 绝不能抛下少女不管,但被她疏远也没有意义可言。作为这个矛盾的妥协点,哈洛反复出入少女的房间许多次。只要说三十分钟后回来,她必定会在三十分钟整泡好茶端过来。顽固地持续坚守这小小的「必定」,是现在哈洛所能替少女做的一切。 「…………」 公主在只剩她一人独处的房间中开始度过空虚的时光。一心只想着不去思考,彻底保持空洞,是她目前能够实行的唯一自我防卫机制。 「看您愁眉苦脸的。」 居心不良的狐狸,甚至不许她保有最后的退路。 「────?」 猛然回头的瞬间,少女的嘴巴被人摀住。那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掌心触感,使她泛起鸡皮疙瘩。 将她按在窗边的墙壁上,托里斯奈露出微笑。 「这可不行啊,细节的检查没确实做好,密道明明是大贵族宅邸必备之物。少了伊库塔?桑克雷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两大支柱,就算表面上掩饰过去,看来在这种细节就会出现破绽。」 听到对方说出口的名字,公主浑身一颤──紧接着,对他的憎恨从体内燃起。少女知道,她为什么面临那种下场。知道在战斗终结的那一刻,是哪一帮家伙袭撃了两人。 「嗯──!嗯嗯──!」 被摀住的嘴巴说不出话。从少女的目光与神情看出她的愤怒,托里斯奈悲伤地叹息。 「别这么责怪我。对我来说那也是个痛苦的决定,而且还以半途而废的结果收场。」 狐狸面不改色地说。这种不讲理的说法,听得公主全身奋力踢打。 「为何露出那样的表情?没错,的确没错。姑且不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直到不久前为止,我都没有理由杀伊库塔?桑克雷。因为他有利用价值,希望那位名将巴达?桑克雷之子担任伊格塞姆灭亡后帝国军的精神支柱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实际上,我直到不久前都打算这么做。一方面也因为他是您中意的人。我可是充满干劲地盘算,既然没说服父亲,那儿子一定要拉拢到手。」 托里斯奈面露自嘲之色耸耸肩,失望至极地唾弃道。 「可是,他不行。虽然作为军人很优秀,他致命地不知分寸为何物。一条看门狗假冒您的监护人,简直不自量力。多令人惶恐,区区一介暴力装置竟企图对继承卡托瓦纳皇室九百年血统的公主讲授人伦!」 他灰色双瞳中燃烧着赤裸的愤怒,两人的愤怒正面冲突。 「凡庸之人有凡庸之人的、王者有王者的价值观。那个人不认清分寸,企图教导您凡庸的幸福。他毫无引导您迈向皇帝地位的意思,玩弄诡辩宣称当个市井丫头度过一生是最大的幸福。真是应当斩首的严重冒犯──未成功诛杀他,连我也觉得是非常遗憾的失败。」 狐狸恨恨地撇撇嘴角,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极其侮蔑黑发少年的样子,使少女心中的愤怒达到饱和。她对没办法马上张口吐火感到绝望,仍然踢打个不停。 「嗯──!嗯呜!嗯嗯────!」 「既然他们察觉我动了杀心,第二次机会很难轻易降临。本来想过在部队转移途中或许能碰巧得手,但他身边围得像铜墙铁壁一样,我的棋子也无从接近起。到您这里来还简单得多,真是讽刺。」 「────嗯──────!!」 公主发出呻吟,挣扎着试图推开他的手臂。那几近疯狂的劲道让狐狸困惑地回应。 「哎呀,请等一下,殿下。恨我是无妨,但这恨意来得毫无理由吧?尽管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一方死亡一方生还,全都符合您的期望!」 少女的动作轧然而止,原本燃烧着愤怒的眼眸缓缓地浮现恐惧。托里斯奈不客气地捞起她顽固地别开目光不肯看的内心深渊。 「您讨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不是吗?」 「────」 「没错,我知道。像从前的我一样,您也渴望得到伊库塔?桑克雷。将担任下一代看门狗的英雄人物纳入掌中是与君王十分相称的尝试。连同挑选的眼光在内,我由衷感到钦佩。」 像这样讃美公主,狐狸长长吐出一口气。 「可是,您的做法略嫌宽容。到接近他本人尝试笼络为止都还好,但中间有人碍事应该立刻除掉才是。因为她充分信任您,方法明明要多少有多少。为何不付诸实行?」 身体依然僵硬,公主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就算没被摀住嘴巴也一样,她害怕面对内心的阴暗面。 「不用问吗──我当然明白。您尚未觉醒,卡托瓦纳皇室代代相传的神祕血脉尚未达到真正的显现。真令人心痛。几百年来积蓄的腐败,竟使王者的血统如此黯淡无光。」 托里斯奈夸张地感叹,下一瞬间,眼神骤然恢复光芒。 「不过有片断迹象。您身上的确显示过王者的一鳞半爪。正因为如此,我才亲手分裂军队招致国难,化身为您觉醒所需的烈性药。 对了,您可知道军事政变的现状?雷米翁派与旭日团联手,正准备压制伊格塞姆派自命为帝国军正统。很可惜,我没兴趣拿一望即知的杂种狗当看门狗。要迅速瓦解那个串通一气的体制──我想想,下一步该使出什么手段?」 狐狸像安排远足计画的小孩一样愉快地说道。那表情和口中不祥内容的落差,使一股强烈的恶寒爬上少女背脊。 察觉对方的战栗,托里斯奈微笑。 「您明白了吗?──没错,如果您不觉醒,我会再次动手,下次将规模更大、更加激烈。从背部分裂军队,从国外引来威胁。所有国土被烈焰包围,上演最大最糟糕的困境给您观赏。 我想您应该没发觉,这次我可是有手下留情。您以为齐欧卡的介入为何来得这么晚?」 每当托里斯奈的言语传入耳中,少女内心深处便涌上熔岩般的冲动──非杀了他不可。非得有人杀掉这名男子不可。那个甚至不是佞臣,而是呈现人类姿态的灾祸。是自皇室肆意排出的腐败血海中诞生的异端份子。直到满足他那扭曲至极的愿望前,绝对无法制止他诡诈暴虐的行动。 「下一次该找谁当对手呢?伊库塔?桑克雷作为敌手倒是奋勇拚搏,但看那副样子,无法期望他东山再起。如果恰好有取代他的英雄出现就好,没有的话局势会有些一面倒啊……唔,连我也没信心,下次不会玩到国家灭亡吗?」 夏米优殿下在内心深处咆哮──啊,好吧。 他们本来便是开在相同血统上的谎话。都是没有人想要,在腐败中诞生的诅咒之子。 既然你那么想玩,我来奉陪。 「看起来──您有意觉醒了。」 看出夏米优殿下抱定觉悟,狐狸欢喜地笑了。他将左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张纸片,放进少女手中。 「听好──今晚午夜零时离开房间,按照纸上所写在皇宫中前进。不可带人陪同,务必要独自前往。 走到尽头,您将主动理解该做的事。」 留下最后这番话,托里斯奈松开摀住少女嘴巴的手。他以灿烂的眼神望着瞪视他猛咳个不停的少女。 「我很期待,我的夏米优。期待目睹您真正光彩的那一瞬间。」 狐狸滑进家具的缝隙间,消失在深处的黑暗中。 同一天晚上,午夜零时。 从月光感觉到时刻到来,公主在床舖上睁开眼睛。 「…………」 她早已穿好衣服。少女注意不发出声响地下了床,脚板贴地走到房间角落,目的地是家具之间的缝隙。她探头注视狐狸消失的黑暗,战战兢兢地踏进去。 就快碰到墙壁前,正面左边出现一片空间。从外面看来只像长方体的衣柜,背面裁切掉一部分形成暗道。里面的地板被切割出一个四方形的洞穴通往楼下。 少女踏入洞穴,鞋底传来类似梯子的触感。她继续摸索著往下走,不久后来到洞穴底。她环顾漆黑的空间,找到从石材缝隙间透出月光的位置。 少女伸手用力一堆,风吹了进来,她谨慎地从那道缝隙走到屋外。 「──好。」 少女来到月夜的庭园。她回忆看过一遍后烧掉的导览图,开始继续前进。 公主爬下附近的水井进入横洞,走在地下道里。每当碰到梯子及阶梯就往返于地面和地下,躲在庭园的树后避开巡逻光照兵发出的远光灯,弯下腰钻过石墙下凿出的窟窿。 穿越最后一条地下道进入屋内时,熟悉的装潢令少女忽然察觉。 这里是禁中。 从穿越密道到抵达寝殿,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 回过神时,她已站在皇帝的床前。 事情顺利到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可怕。不是士兵们疏于警备,而是穿过巡逻死角抵达这里的路径设定神乎其技。其中有许多部分是身材娇小的她才能通过,换成同样年龄的男孩恐怕都很困难。进入禁中后通往寝殿的通道,几乎狭窄到像是给猫走的。 也许我反过来走了一趟儿童用的逃生路线──少女一边心想,一边望向床边的桌子。 桌上随意地摆放著一把短刀。 她的确只看一眼便明白,在这里该做的事是什么。 「…………」 少女重新望向床上。除了卧床的皇帝,贴身精灵不见踪影。 虽然想像不到用了什么骗术,这大概是托里斯奈知趣安排的。此刻,皇帝没有任何保护,比起刚出生的婴儿更缺乏防备地迎接闯入者。 真亏他大费周张地制造这个状况──公主心中想道,半是傻眼,半是颤抖。 「…………」 她再度俯望眼前的皇帝。除了单薄的胸膛正上下起伏之外,和死人相差无几。 打从身心都化为傀儡前,他便是名丑陋的男子。好色又愚蠢,脾气暴躁到无法应付。 她知道他是自己的父亲。不过,她没把他当成父亲。 硬要形容的话──对少女而言,那个是躯体彻底腐坏的一部分。 若能把心一横剁掉烂肉,不知该有多痛快。 「…………」 少女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比方说,杀害亲生父亲。比方说,杀害一国之君。 她摇摇头。两个说法都没错,却远离本质。 「…………」 憎恨父亲时,她总是憎恨自己。 憎恨皇帝时,她总是憎恨第三公主。 憎恨托里斯奈?伊桑马时也一样。以继承相同血统的叔父为镜,她从中看出自身难以拯救的腐败。 对于血统无止境的憎恨,换言之正是对自己无止境的憎恨。 「…………啊啊。」 没有苦恼的余地,少女便得出结论。领悟自己即将做出的事的本质。 这是自杀。不然便是自残。 是生来污秽不堪的自己,在世上唯一容许的祓禊。 「…………!……」 有一位少年说这个答案是错的。 然而,伊库塔?索罗克身旁总是有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相伴。 伊库塔的心属于雅特丽。雅特丽的心属于伊库塔。 她觉得两人的存在方式非常宝贵。不该用肮脏的手触碰。 可是──当她回过神时,这颗心却渴望彻底夺走少年。 「────啊──」 不可以哭。自己没有哭泣的资格。 因为渴望夺走他的人是自己,既然心愿实现,她非得高兴不可。 实在愚蠢。实在鄙俗。实在丑陋。 作为腐败至极血统的后裔,正适合这样的存在方式。 「────」 她满心憎恨。伸出右手握紧短刀刀柄。 少女发誓,往后自己前进的道路将没有任何正义。 杀死父亲。杀死叔父。杀死所有永灵树的血脉。仅仅以憎恨为粮成就这一切。她再也没有资格为了保卫、为了拯救某些事物而战。 因为她已经践踏了世上最宝贵的事物。 「──────!────」 不可以哭。不可以哭。别流泪。适合妳的表情不是哭泣。 少女高举反手握住的短刀。左手叠上右手覆蓋刀柄。 挥下去便结束了。挥下去就是开始。她将永远失去犹豫的理由。 所以笑啊,堂堂大笑吧。笑得比狐狸更加冷酷、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加残忍。 笑啊! 「──────啊啊!」 深夜两点。事情从突如其来的玉音放送开始。 「在此宣告,皇帝陛下驾崩。」 睡梦中的人惊跳起来,清醒的人惊讶得双眼圆睁。皇宫内的军人们一片骚动。 「第二十七代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崩殂。 帝国全体臣民,为前往主神身畔的陛下默哀。」 为何是现在──许多人产生疑问。既非失踪期间、也非遭第三势力囚禁时,为何皇帝在如今回到皇宫后驾崩? 「同时根据帝国法制定的规章,任命下任皇帝。」 军人们戒慎起来,准备严肃地接受新君即位。 「第二十八代皇帝,乃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几乎没有人预期那个名字出现。 不是第一皇子、不是第三皇子、不是第一公主──是第三公主。 「重复一次。第二十八代皇帝,乃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毫不在意放送内容的异常,精灵们淡淡地不断传达。沉入夜色的帝都街道齐声合唱。 「从现在起庆祝新皇登基。身在皇宫者,全数至白圣堂趋谒。」 继深夜两点的登基之后是深夜两点的庆祝仪式,要找出没有异状的部分反倒更难。尽管被几近于混乱的困惑驱使著,军人们依然展开行动。他们尝试在异常状况下保持礼节,苦思一番之后,决定只由两方势力司令官等级的军官赶往白圣堂。 没有人知道这是否真的符合礼仪,只有军人祝贺的登基仪式本身就前所未闻。 「……参见御前。」 以生硬的声调通知后,雷米翁上将走进白圣堂大门。首先跃入眼帘的,是铺向宝座的红地毯。左右两侧沿路点着火把,摇曳的火光将黑暗中的宽广空间染上一层神祕气息。 「可、可以进来吗……?」 双臂拄著丁字拐的马修战战兢兢地前进,托尔威、哈洛、萨扎路夫、席巴少将也跟在后头。对他们来说,现在不是在意礼仪的时候。 「公主……?妳在这里吗……?」 哈洛注视著昏暗的深处问道。托尔威和萨扎路夫神情紧张地并肩站在一旁,在他们眼中,只有宝座的轮廓从火光中漆黑地浮现。 「你们在──困惑什么?」 那道轮廓内响起第一句话。认识说话者的所有人浑身僵住。 那的确是她的嗓音,却有些不同。带着某种致命性的差异。 「靠近些。身在皇宫者,全数──我应该这样命令过。」 她呼唤军人的声调,的的确确具备君主威严,宛如高踞宝座数十年的国王。她过去连一次也没展现过这种面貌。跟年龄不相衬的聪明、跟年龄相衬的稚气──应该是公主的特质。 「夏米优殿下……?」 托尔威忍着异样感上前几步定睛望去,宝座的轮廓内缓缓地浮现那个身影。 「不是殿下。马上改口,托尔威?雷米翁。」 青年脚步一晃停住。几秒钟后,跟在后面的军人们愕然地瞪大双眼。 坐在宝座上的金发少女全身穿着不掺任何杂色的全黑服装。令人联想到黑亮乌鸦羽毛的上衣,仿佛由夜色熬煮而成的裙子、色泽比深渊底部更晦暗的外套。在庆祝新皇登基的场合,这身服装委实太过出格。 「……您的衣着风格有些不可思议呢,夏米优陛下。」 尽管疑惑,雷米翁上将依然按照对方的意思选择称谓。靠在宝座的扶手旁,少女扬起嘴角颔首。 「无论深夜或拂晓,该死亡的时刻到来就会死。甚至皇帝也不例外。」 危险的发言令军人们倒抽一口气。从那番话明显感觉得出言外之意。 「那么至少庆祝吧。高歌对抗黑夜吧。人人终将腐朽,那便先庆祝葬礼吧。」 少女如歌唱般地说著,手放到身上的黑衣上。没有任何夸耀之意,表明这正是唯一的正装。 「臣可要大胆地否定您的金口玉言,陛下的光辉才是真正属于永远的一部分。」 说话声自军人们背后传来。他们错愕地回过头,狐狸显得异样苍白的笑容映入眼中。 「您觉醒了呢。呜呼──实属侥幸。我托里斯奈降生于世四十余年,再也没遇过比今天更好的日子。」 托里斯奈仿佛神魂颠倒地说道,在宝座前低垂著头跪下。少女依旧笑容嫣然。 「这句贺词虽然俗套却还不坏,狐狸。过来领赏。」 托里斯奈回应召唤走向宝座。少女悠然地俯望跪拜在眼前的狐狸。 「你的指甲真长。」 她没来由地指摘,拿起他一只手。 「我来替你弄短。」 少女以指尖掂住托里斯奈的食指指甲,不由分说地往后剥掉。 「~~~~~~~~?」 狐狸口中吐出没有成声的空气。少女淡淡地掂住第二片。 「真是个让人费心的臣子。你连日常生活都打理不好吗?」 嘶!撕裂的皮肤拉出一条线来。托里斯奈痛得向后仰。 「嗯?怎么了,为何一语不发?我不是正亲手替你剪指甲吗?明明应当欣喜若狂,为何没听见你开口赞美我?」 她剥掉第三片、第四片指甲扔在地上。狐狸嘴角吐出白沫。 「还是保持沉默吗。太失礼了吧?……太失礼了吧!」 少女以拇指剥掉第五片指甲,直接砸在对方脸上。当她放开抓住的手,托里斯奈用手撑地当场瘫倒。失去所有指甲的右手五指指尖露出粉红色的指肉,一股股地渗著血。 「──哈啊!呼!哈啊……!」 等待麻痺大脑的剧痛浪潮平息,托里斯奈伏在地上用衣袖擦去嘴角的口水,缓缓地站起身面露笑容。 「光荣、之至。」 他满脸冒着冷汗地说完回答。少女恢复笑容开口: 「退下。你身上有下流畜生的臭味,我不喜欢。」 人格遭到否定,被极尽侮蔑之能事的唾骂。在军人们愕然的注视中,狐狸仿佛难以忍受地抓住额头向后仰,那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愤怒的反应。 「呼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臣失礼了。下次仔细清洁过后再拜谒陛下!」 托里斯奈以完美的礼仪行礼后转身,一脸欢喜地离开白圣堂。马修、托尔威、哈洛、萨札路夫都只能哑口无言地旁观这一连串的事情发展。 「好,余兴节目玩够了。听听你们要说的话吧。」 少女若无其事地调回目光,逐一环顾军人们的脸庞。看到没有人接话,她倨傲地从鼻子哼一声。 「皇帝傀儡化的时代结束了。我命令你们直言不讳,尽管但说无妨。现在我要的是贺礼。雷米翁上将、席巴少将,交上来吧。」 被点到名的两人面面相觑。少女拉高嗓门对困惑的两人宣言: 「叫你们上奏欲以我当后盾去完成之事。快,别浪费时间!」 在她大喝之下,军官们慌忙地动脑思考。抛来无数的异状与不对劲之处,场面的主导权完全掌握在少女手中。庆祝典礼转变成军事会议,军人们在黑衣新皇御前战战竞竞地开口。 「────呵。」 少女扭曲地扬起嘴角发笑。那悽惨的笑容,甚至已不是刻意为之。 帝历907年,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登基为皇。 后年的历史学家谈论这位一百八十年未见的女皇时,总是伴随「破坏」两字── 后记 午安,我是宇野朴人。谢谢各位拿起本系列的第七集。 这次我想别说太多,静静地作结。 下一集将是新章开幕,大约秋季能送到大家手里。 虽然间隔太久很过意不去,但我会好好运用时间努力作出相衬的充实内容。 但愿大家期待。 插画家竜彻老师,谢谢您这一集也提供出色的插画。 在此向各位读者们致上最诚挚的感谢,为问候告一段落。 插画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1356/63/0415e55ee30784abac5c6f738f4314e2.jpg 小说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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