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发布时间:2016-09-26 12:54:11 更多内容敬请关注动漫之家在线轻小说站(http://xs.dmzj.com) 小说名称: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天镜的阿尔德拉民) 本卷名称:第八卷 转载信息   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8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宇野朴人 插画:竜彻 翻译:K.K. 扫图: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Naztar(LKID:wdr550)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序章 台版 转自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Naztar(LKID:wdr550) ================================= 那场导致国家情势剧烈震荡的军事政变结束后两年,登基为第二十八代皇帝的夏米优率领托尔威中校及马修少校,企图以强硬手段治理弥漫反抗趋势的国内。 另一方面,邻国齐欧卡共和国也发生规模不小的内部纠纷。负责镇压动乱的,是当代青年才俊约翰少将。他在这次任务中遇见了科学家阿纳莱,进化的征兆随之显现。 扭曲的问题依然未解的新生卡托瓦纳。呈日出东方之势的齐欧卡。两国之间白热化的交锋迎向新局面。 而伊库塔……   作者:宇野朴人 和猫玩耍的作家。看起来渐渐像三十来岁的人。 虽然已不再是年轻人更非菜鸟,但我全力不去正视这个事实,今天也写着故事。 插画:竜彻 冈山县居民,热爱书和酒的野生插画师。 为了我可爱的孩子,正奋斗成为一个可靠的父亲。   帝历元年:初代皇帝鲁西亚罗建立卡托瓦纳帝国。 帝历482年:「忠义三家」确立中央集权体制,替军阀时代划下休止符。 帝历788年:大陆东方各国在帝国军亲征期间合并,齐欧卡共和国建国。 帝历896年:帝国陆军上将巴达‧桑克雷被视为战犯惩处,在狱中死于非命。 帝历904年:科学家阿纳莱‧卡恩逃亡至齐欧卡。 帝历905年:齐欧卡攻陷东域。 陆军中将哈萨夫‧利坎阵亡。 同年:为表扬救出第三公主的功劳,伊库塔‧索罗克等五人被皇室任命为「帝国骑士」。 帝历906年:北域镇台的技师帕克达‧索恩亚奈开发出膛线风枪。 同年:席纳克族暴动,北域动乱爆发。帝国军讨伐队入侵大阿拉法特拉。 同年: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介入战局。内乱发展为北域方面战争。 同年:陆军上尉暹帕‧萨扎路夫带领的营完成防卫战,阿尔德拉神军放弃侵略。 帝历907年:根据受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介入而颁发的敕令,希欧雷德矿山攻略战开始。 同年:雷米翁派决心掀起军事政变。 该势力占领帝都。 同年:帝国军人伊库塔‧索罗克重新召集「旭日团」,介入军事政变。 同年:三方势力在达夫玛州发生军事冲突。 陆军少校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阵亡。 同年:皇帝驾崩。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登基为第二十八代皇帝。 登场人物   卡托瓦纳帝国 伊库塔‧索罗克:本作的主角,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成为军人的怠惰少年。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已故。旧军阀名家伊格塞姆家的女儿,在军事政变尾声,为保护伊库塔不受狙击而身亡。 托尔威‧雷米翁:旧军阀名家雷米翁家的么儿。率领狙击兵寻求新时代的战争方式。 马修‧泰德基利奇:体型微胖的平凡少年,对才华洋溢的同伴们抱有憧憬。 哈洛玛‧贝凯尔:身为医护兵的女性,在一行人中是最有大姊姊风范的成员。 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卡托瓦纳帝国第二十八代皇帝,以暴君面貌施行专制政治。 巴达‧桑克雷:已故。伊库塔之父,前「旭日团」司令官。不拘常规性格奔放的军人。 优嘉‧桑克雷:已故。伊库塔之母,因停战交易被齐欧卡转送给帝国的不幸女子。 库巴尔哈‧席巴:帝国陆军上将,新「旭日团」参谋长。相信伊库塔将重新振作,代为掌管帝国军。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帝国陆军名誉元帅,雅特丽之父。在新皇登基的同时被剥夺实权。 泰尔辛哈‧雷米翁:帝国陆军上将,托尔威之父。自从心腹在军事政变中丧生后便丧失冲劲。 托里斯奈‧伊桑马:帝国宰相。企图重现神话时代的皇室至上主义者。其疯狂毫无消退迹象。   齐欧卡共和国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被颂扬为「不眠的辉将」的齐欧卡名将,具备完全不需睡眠的特异体质。 米雅拉‧银:约翰的副官,拥有已灭亡的极东国家「亚波尼克」的血统。 塔兹尼亚特‧哈朗:齐欧卡陆军少校,约翰的盟友。身材高大得令人需要抬头仰望。 阿纳莱‧卡恩:逃离帝国的史上首位科学家,伊库塔的老师。对约翰不眠的体质感兴趣。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 亚库嘉尔帕‧萨‧杜梅夏: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上将,个性豪爽的男性。 ===================================  序章   耳边响起粗鲁地踢翻路面整齐石板的脚步声,以及数名男子大口喘气的呼吸声,那些人以暴力般的匆忙从他们附近穿越而过。 少女躲在暗处屏住呼吸等待不知是第几波的声响过去后,牵起弟弟的手拔腿就跑。 「姊,好痛……!」 面对手腕被抓疼眼角泛泪的弟弟,少女竖起食指抵在嘴角。 「……忍耐点,修利。忍到我们逃离那群家伙为止。」 她低声告诫,察觉前方传来的气息后慌忙冲进民宅屋簷下。紧接着,四个带着风枪的人影陆续绕过转角出现。 砰砰!敲门声响起。那些人似乎正分头胡乱搜索附近的民宅。从屋簷下偷看情况,姊弟俩只能一直拚命销声匿迹的躲藏着。 ──如果被发现,我们也会被带走。 这么一想,少女背脊窜过一阵寒意,感到非常不安。呜咽声随着仿佛勒紧胸口的痛苦涌上喉头。 「────呜……!」 她拚命压下冲动等待气息再次通过,凭借不服输的精神鼓舞快要萎靡的心。少女以手背用力擦去眼角浮现的泪珠,咬紧牙关爬出屋簷下。   少女也隐约知道,事情是「王国复兴派」的家伙搞出来的。 她所居住的齐欧卡共和国是由复数国家及民族合并而成,成立年数相对较短的国家。因此即使同为齐欧卡人,国民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群各自有不同历史源流之人的集体。加伦姆王国、尼塔达亚公国、马姆兰各族联邦、帕犹希耶、拉欧、亚波尼克分设国──合称东方六国。回溯到大约两百年前,他们的祖先在这些现已灭亡的国家过著各自的生活。 这一点是全体国民共通的历史,然而有极少数人过度拘泥于这段过去。加伦姆王国复兴派便是一例,还是特别糟糕的例子。直至齐欧卡建国超过百年的今日,他们依然难以忘怀昔日的荣耀企图重建王室。他们在国民议会持续保有一定势力,并不时以暴力的形式来实行追求目标。 「爸爸……妈~妈……」 弟弟伴随呜咽声而发的呼唤,听得少女也险些哭出来。两人的双亲已被王国复兴派带走了。 只要闭上眼睛,那一幕便历历在目。当出门玩耍的姊弟肚子饿了正想回家时,看见双亲在自家玄关前和几名陌生男子争执。霎时察觉危机的她牵着弟弟的手躲进暗处,偷偷观察情况了一阵子──没多久之后,他们的双亲就被那些人拿枪指著押走,不知带往何处。 父母被坏人抓走了。 少女从认识到状况的瞬间起开始思考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并果敢地付诸执行。 「──他们好像走了。走吧,修利!」 她牵着弟弟的手爬出屋簷下,再度迈步奔跑。她抬起手背粗鲁地擦去脸颊的尘土与滴落的泪水,借此压下心中的胆怯。 少女拚命用小小的脑袋思考──首先必须让弟弟修利逃到安全的地方。年幼的弟弟是全家最弱小的人,需要比他年长的自己关照。理应如此──问题在于,该带他逃到哪里才安全? 碰到困难时就请邻居帮忙,母亲曾这么交代过。但唯独这一回,她觉得这样做行不通。无论是蔬菜舖的哈莎阿姨或鞋店的梅迪叔叔,还是体格比她大上好几倍的木匠玛巴赛师傅,对拿枪威胁人的家伙都无计可施。 要求助,应该要找配备相同武器的人。少女得出结论,决定以邻区的公安署当作目的地。她曾和母亲在购物途中一起经过那里,模模糊糊地记得路线该怎么走。如果正常地走过去,大概不到四十分钟就能抵答──然而…… 「哈啊!哈啊……啊……!」 问题在于复兴派的党羽正四处跑来跑去。明明已经出发超过一小时,为了避开他们的耳目前进,姊弟俩甚至尚未抵达邻区。这停顿出乎她的意料。 「哇!这里也有……!那些家伙有多少人啊?」 停下脚步的次数愈多,少女愈是体认到自己正置身于重大事件的漩涡中。至于这究竟是规模多大的异变,她甚至无法想像。对于才刚满十岁的少女来说,以家为中心的半径数百公尺范围便是她的全世界。 尽管如此,幸亏儿童体格娇小,姊弟俩没被任何人发现地不断前进,异样的景象忽然在两人眼前展开。躲进停在路肩的运货马车阴影处,少女皱起眉头。 「……他们在玩不让过。」 少女依照所见的印象呢喃。正如她所言,大批士兵像阻拦两人去路般堵在前方,另一头还摆放著用木材搭建到一半的路障。 「…………」 虽然意料之外的难关出现,少女并未消沉下去。既然对方摆出那么大阵仗的不让过,只要越过那里情况应该就不同了──她极为乐观地思考。姑且不论面对当前情况是吉是凶,这可以说是一种才能。 「姊,怎么办……?」 弟弟不安地拉拉沉思的姊姊袖口。少女沉默地环顾四周。 麻烦的路障似乎才刚开始搭建,有几道显眼的空隙,两个体格娇小的孩子要钻过去一点也不难。 然而,他们离空隙太远,中间又有太多人看着。距离粗略一看超过三十公尺,他们没办法不被人发觉地跑那么远,就算想一口气冲过去,多半也会被成人的脚程追上。 苦思良久后,少女毅然地瞪视眼前的马车。仅仅替马匹挂上马轭,粗心大意地没锁上车轮,显示复兴派行事漏洞百出──少女没有想那么多,纯粹将马车看成「交通工具」想到一个单纯的点子。 「上车。」 只要解开马轭绳索,再拉扯一下马尾巴马儿应该就会跑。少女凭著模模糊糊记得的知识思考,在驾驶座上摸索起来。 「加紧作业!国军很快就要来了!」 一边监督路障设置作业,属于王国复兴派的中年男子一边大喊。无论是命令口气或调派部下的手腕,他的指挥都颇有造诣。这也当然,他可是挂中士阶级的齐欧卡退伍军人。 「作业进展顺利,队长。」 「唔,继续。能否封锁路口,之后的结果将大不相同。」 男子如此回答前来报告的部下,神情严肃地抱起双臂。 「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计画。近来那些议员的懦弱态度叫人无法忍受……靠那些家伙,想复兴故国只是作梦。」 部下沉默地颔首。男子拉高嗓门继续说道。 「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就由我等来挑起事端。将这个首都诺兰多特的一角改设为加伦姆民族专属居住区,排除其他民族召集同胞,找回民族的团结意识。加伦姆人必须以加伦姆人的身分生活──什么全体国民共通的基础教育岂有此理!」 他的话语渐渐带着激情,像连珠炮似的愈说愈急。 「你敢相信吗?库亚迪。我儿子在学校里竟然和尼达格亚的大头呆和马姆兰的蛮族小鬼同席。一提出抗议,反倒被校方指责是歧视……简直不可救药!」 哒!男子以军靴鞋底粗暴地踩踏地面,稍微放低音量恨恨地咂嘴。 「退一万步来说,所有民族共荣的理念还算可以接受……不过,应该是由我等加伦姆人带头来达成这个目标才对。这不是理所当然吗?齐欧卡建国前最有实力的正是我等。尼达格亚人也好、马姆兰人也好、亚波尼克人也好、帕犹希耶人或拉欧人也好──原本都是臣属于我等的立场。他们究竟搞错了什么,竟然傲慢地以为彼此关系对等!」 部下反复点头附和。男子拍拍他的肩膀,强而有力地宣言。 「就由我等的行动来纠正这个误解。明白吗,库亚迪!」 「是,队长!」 正当两人互相确认彼此的目标,重新坚定复兴故国决心的那一瞬间── 「──喂,怎么回事?那辆马车,快停下!」 同伴错愕的叫声传进耳中,两人愕然回过头。在目光所及之处,原本停在路肩的马车正拖着载货车朝他们跑过来。 「停下!叫你停下──」「喂,要撞过来了!」「呜喔喔喔喔喔?」 不顾制止横冲直撞的马匹在路障前原地踏步,被惯性甩出去的载货车撞上搭建到一半的木材──但真正令人惊讶的是,紧接着一对年幼的姊弟从半毁的路障所拦住的载货车上迅速跳下来。 「呼……!快跑,修利!」 目光直盯着路障的另一头,少女牵起弟弟的手拔腿狂奔,丝毫不顾冲撞时撞伤的额头冒着鲜血。看见两人的身影,复兴派的成员们脸色大变地大喊: 「是小孩!小孩逃跑了!」「什么?抓住他们!」 那群人追向试图钻过木材缝隙的两个孩子,转眼间便拉近距离。尽管一时猝不及防,以小孩的脚程要追上是轻而易举──才小看地想着,意料之外的冲击窜过他们的身躯。 「嘎……?」「咕啊!」 已逼近到离姊弟背影只有一步之遥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摔倒。眼见部下们摀住肩膀与胸口痛苦挣扎,担任现场队长的男子瞪大双眼喊道: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是射击,队长!我等正遭受攻击!」 「射击?别开玩笑了!敌兵根本不见踪──」 在他们眼前,又有一名同伴被子弹贯穿倒下。这让队长察觉自己的疏失,原本只顾扫视地面的视线一口气转向头顶──立刻双眼圆睁。 街道两旁相连的住宅屋顶落入他眼中。大批风枪兵正趴在屋顶上摆出射击姿势。 「──将先遣部队布置到民宅屋顶上?可恶,耍这种小手段……!」 队长瞪着敌兵咬牙切齿。在他身旁,发觉另一个危机的部下大喊: 「前方确认敌方部队!正迅速接近此处──是骑兵连!」 队长躲进遮蔽物后,目光从屋顶上的敌兵转向路障另一头,确实捕捉到在路上掀起尘埃疾驰而来的骑兵身影,重新激励被杀个措手不及而产生动摇的心。 「重头戏来了吗!别怕头顶的射击,全员准备迎击!路障一定会挡住他们!看准那个时机迎击!」 得到具体命令的部下们依照指示举起武器,不服输地回看自路障另一头掀起尘土逼近的骑兵集团,瞄准准心──在只等著扣下扳机的时候,一部分士兵察觉异状。 「呐──那个……」「嗯……没放慢速度。」 距离明明已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的军服,敌方骑兵的势头却丝毫未减,宛如看不见拦路的路障一样。 「……难道他们打算直接撞进来?」 不见减速征兆的骑兵毁灭性的步伐已临近障碍物前。复兴派众人只预想到骑兵队撞上路障自取灭亡的景象,然而──下一瞬间,他们近距离目睹猛踏地面跃上半空的重量感十足马身。 「什──!」 远远超出骑兵所需水准,他们飞越障碍物的技巧已达到杂技表演的范围。本应保卫士兵们的木材,甚至没绊到跳跃马匹的马蹄就失去作用。 「咿──!」「呜哇啊啊啊!」 领悟自军失策的士兵们发出的惨叫声成了大合唱。眼前的路障不构成障碍物──从误判这个事实起,他们的反抗早已结束。   「Mum……建造路障的方法还是上个世代的老法子。不必费事搭建木材,如今改用有刺铁丝网明明更快。」 一名格外显眼的白发将领在完成镇压的街道中段四处实地调查。他在周遭的军官之中年纪特别轻,但步伐比任何人都更威风凛凛,一举一动都显露出满满的活力。 「这也无可厚非,约翰。负责指挥的顶多是退伍军人,有刺铁丝网直至最近才开始实用化……离开第一线多时的军人并没有实战运用过的经验。」 担任其副官的黑发女子,米雅拉‧银少校回应。她的五官轮廓与腰际的小刀造型,都显示她来自已灭亡的亚波尼克。 「世代间的代沟吗……如果这道沟壑也能阻挡王国复兴这种无益思想的传播就好了──」 约翰语带叹息地呢喃。将镇压地区大致调查完毕后,两人走向成为冲入敌阵关键的两名小孩身边。 「──抱歉吓着你们了。你们是从里面逃出来的对吗?」 约翰弯下腰配合姊弟俩的视线高度开口问道。姊姊露出打量的眼神直盯着回望他,弟弟则紧紧黏在她背后。 「你们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吗?」 当约翰继续询问,少女缓缓地点头。 「大哥哥们是警察?」 「有点差异,不过类似。我们一样是来救你们的,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 约翰面露微笑地承诺,而少女淡淡地告诉他。 「爸爸和妈妈被王国复兴派的家伙带走了。」 少女将黏在背后的弟弟推到表情一僵的米雅拉面前。 「带我弟弟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之后会去接他。」 她边说边环顾四周,注视着忙碌走动的士兵们又补上一句话。 「还有──请给我武器。像那把枪一样的就好。」 「武器?……妳打算拿来做什么?」 少女在询问的米雅拉面前转身望向来时路,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那还用说。去要回我的亲人。」 少女以不由分说的力道断言。站在哑口无言的副官身旁,白发将领露出微笑。 「……真棒。好,我借给妳。」 「约翰?你做什么──」 不顾米雅拉的讶异,约翰的白银双眸牢牢直视著对方,以郑重的口气问道: 「勇敢的淑女,能够请教妳的芳名吗?」 「……卡夏‧玛斯库斯。我弟弟叫修利。」 「谢谢,卡夏小姐。放心,我会负起责任将妳弟弟托付到安全之处。」 他以眼神向背后的部下示意,一名态度温和的女兵过来接少女的弟弟。少年一时之间不肯离开姊姊,但看出她的决心坚定,只得沮丧地跟着女兵离开。 和卡夏一起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后,白发将领以右手拇指比向自己说道。 「我也报上姓名吧。我叫约翰,是齐欧卡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 共和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当代青年才俊充满自负与自信地报上名字。那背后仿佛有光线迸射而出的身影,看得少女无意识地瞪大双眼。 「记住了吗?那是妳借到的最强武器之名。」 第一章 在拂晓的共和国   「……报告已送达。看来没有错,前加伦姆激进派占领了首都诺兰多特东部第六区。」 书记官带来决定性的坏消息。耸立于首都中央的议会议事堂委员会办公室弥漫着沉重紧绷的气氛,聚集于此的大多数议员都严厉地盘问屋内唯一背对他们站在窗边的深蓝色西装男子。 「──情况变得非同小可啊,执政官。」 说话者的声调散发出明显的敌意,同时又难掩喜色。另一个带着同样意味的问话声紧接着跟上。 「即使只算大规模的,这也是在你任期内发生的第五起内部纠纷……针对帝国的军事行动因此长期停摆。这次可无法替你说话了。」 「正是。不顾周遭反对大刀阔斧地整顿导致如此结果,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 「两年前帝国军因军事政变分裂之际,如果我国准备万全,应能越过国境大举入侵,但未能实现──只因国内隐含的争端导火线多到难以实行。」 「一场接一场内乱破坏了我等的战略构想。即使有帝国方面暗中煽动,也无法当作借口。你不认为应当有人承担责任吗?」 尽管面对接二连三的逼问,他们瞪视的背影依旧文风不动。只有金属管交互摩擦的卡擦声,从背影的另一头断断续续地传来。 「请给我们可以接受的答复!即使打定主意保持缄默也躲不掉的!」 一名议员对男子的毫无反应烦躁起来,一下子拉高嗓门指责对方的沉默。仿佛终于察觉他们正要求自己答复,金属摩擦声戛然而止。 「──就算指责我在保持缄默,各位的忧虑对我而言难以理解。」 男子回答的语气平静得可恨。面对那伫立在房间最深处不为所动的中等身材背影,期望击溃这座大本营的议员们不服输地竭尽全力声讨。 「逞强也该有个限度!还是你其实没理解状况?前加伦姆的激进派势力占据了部分诺兰多特市区死守不出!任谁都看得出此事会波及大量民众!不管激进派有什么目的,他们肯定会利用民众当人质……!」 「若这起事件造成许多牺牲者,你的政权支持率将难逃暴跌,但接受激进派的要求曝露出己身懦弱的丑态结果也是一样。你终于无路可走了,执政官。越过这扇窗俯瞰的街景,也不知还能再看几天──」 听完一连串露骨地盼望预测成真的发言,男子深蓝色的背部缓缓地耸动,显示他正不由得发笑。 「真是光荣。没想到比起被抓市民的安危,各位更担心我的前程。」 以淡淡的讽刺给予议员们一击,在他们还没更加破口大骂前,深蓝色的背影高声宣言。 「不过请放心,各位的忧虑大体上是杞人忧天。」 被男子气势压倒的议员们一瞬间哑口无言。金属管的摩擦声再度在宽敞的室内响起。 「由于已采取必要的措施,我仅仅在这里等待好消息。」 * 「…………」 在张设于封锁道路中央的帐篷内。面对眼前的长桌,勇敢的少女卡夏的时间停止了。虽然正确地说,是注视著放在桌上切成方块的面包、水果拼盘与倒在铜杯里的牛奶才对。 「怎么了?吃啊。妳肚子饿了吧?」 在少女对面,桌子另一头的约翰面带笑容地要她开动。他自己也啃著苹果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必担心妳弟弟,他现在正吃着相同的食物。在这里三餐都能供应生菜和水果,是在城市内战斗的优点之一。」 「……不去收拾那些家伙吗?」 当少女握紧汤匙问道,约翰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地反问。 「卡夏小姐。收拾王国复兴派的人,是妳的目的吗?」 感到意外的卡夏沉默一会儿后噘嘴摇摇头。 「……不是。我一开始说过,我要找回爸爸和妈妈。」 「太好了,那妳的目的几乎和我一样。」 白发将领松了口气似的笑逐颜开,指尖咚咚地敲著桌子。 「光是要收拾掉敌人不难。只要派我带来的部队全力进攻,不用一小时即可解决──但这样做必然将发生激战。如此一来,妳的父母或许会受伤。明白了吗?」 唔唔唔~卡夏皱起眉头。停顿足够的时间后,约翰继续往下说。 「目的是救出被抓走的人,战斗只是达成目的的方法。不可以弄错这一点喔,卡夏小姐。」 「……那么,约翰你打算怎么救出我爸爸和妈妈?」 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白发将领的目光投向帐篷入口。很快地,副官米雅拉掀起布帘探头进来。 「约翰,潜入被占据区域的部队派回的传令兵刚刚抵达。」 「Yab。报告吧。」 「是──首先,敌方总数看来为一个营约六百人。其中大多数是未经正规训练的民兵,但有三分之一左右由退伍军人及现役士兵组成。」 「正如我所料。被他们抓走的市民情况如何?」 「几乎所有人都被监禁在位于此处东边三百余公尺外的地点──东部第六区中央的文化馆,现阶段的待遇好像不算差。他们为在初期行动中负伤的伤患包扎,并给予所有人飮水。除了部分情况之外,目前市民们仅仅是在精神方面惊慌失措而已。」 「部分情况是指?」 没有错过这一句话的约翰追问。米雅拉使劲咬住嘴唇回答: 「……有部分民兵对出生背景为加伦姆以外国家的市民动粗。虽然目前还停留在脚踢民众背部、咒骂等轻微程度……若监禁长期化,令人忧心这些行动将逐步恶化。」 「──愚蠢。」 语气激动地抛出一句评语,约翰深深叹息。 「敌方势力的规模及人质的现状我都清楚了,必须尽速解决事件的理由也是──再来,告诉我对方详细的战力配置。」 「是──敌方的战力分配分别集中在占领区域第六区的中央及外围部分。驻扎在中央──文化馆周遭的兵力约百余人,大半是训练程度低的民兵。主力近五百人则负责防御外围,派往占据区域西侧──我们目前所在地这一带的部队特别多。」 「将只需监视人质的工作交给外行人,主力过来牵制我们吗?也算适当的安排。」 看出敌方用兵的态度,白发将领关注这一点。 「但这对我们来说正好方便。既然敌阵内全是外行人,潜入内部的他们应该也易于行动。」 「看来正是如此,潜入中的拉凯少尉还报告『大多数的民兵和稻草人没两样』。」 「Hah!这俏皮话真有他的风格。想到『上一次的工作』,这种程度的任务不足为惧啊。」 欣喜于部下靠得住,约翰继续归纳应该采取的战术。 「状况我大致了解了。在外头的我们贯彻声东击西的任务,基本上让他们由内侧击溃敌营比较好。尽管相对的他们的负荷也会加重──米雅拉,妳可有异议?」 「没有。我等这次应该也能够大展身手。」 米雅拉一脸自信地承诺。她和约翰接着花了几分钟讨论作战计画细节,在即将谈完的时候,又有传令兵抵达。 「──你说什么?」 接获报告,米雅拉微微皱眉。 「──很抱歉,约翰。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向你报告。」 「是不太好的消息?」 「没错。在可能成为人质的重要人物名单上多了一个新名字。」 米雅拉露出半是紧张、半是疑惑的神情,说出那个名字。 「阿纳莱‧卡恩。数年前从帝国逃亡至此,自称是『科学家』的怪人。」 * 另一方面,说到他本人──这次也和可怜的助手一起置身于弥漫着呛鼻发酵气味的黑暗中。 「唔。真伤脑筋。」 在调低光量的远光灯朦胧映照出的空间中,老贤者仰望低矮的天花板。他的眼前是和文化馆职员借来的光精灵,已经死心认命的助手巴靖则和他的搭档火精灵拉喀一起躺在另一头。 「怎么了,巴靖?你格外地冷静啊。这次不连我的份一起惊慌吗?」 「再怎么说也习惯了……直到逃离帝国为止,也不知体验过多少次类似的经历。」 因为生闷气躺着不动也躺腻了,巴靖在黑暗中缓缓地坐起来。他像老人一样仰望天花板喃喃地说。 「不过,这场叛乱发生的规模如何?希望奈兹纳他们没被波及。」 「唔。似乎是王国复兴派掀起内部纠纷,但齐欧卡没天真到轻易容许他们夺走首都吧。刚才过来巡逻的家伙看来也是不习惯动武的民兵,我判断他们镇压的地区并不大。」 「那么,就此等待军方救援较为妥当吧。就算演变成持久战,存粮也多得像座小山。」 巴靖说著望向背后的橱柜。成为浓郁发酵气味源头的柜子里,塞满了颜色大小不一的各种面包,周遭还堆著大量的面粉。 「……受国家委托开发,可长期保存的耐饥口粮面包。虽然是还在追踪检查中的试作品,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派上用场。」 「要确实从制作日期较早的开始吃。是否腐坏或发霉自不用说,口感的干燥程度及味道好坏也别忘了纪录下来。那可是重点。」 「是是是。博士对味道真讲究,委托明明没要求到这个部分。」 「『如果连三餐都难吃,战争就毫无救赎可言』──巴达说过这句话。」 阿纳莱怀念地说,从吃到一半的面包上撕下一口份量。 「我也很清楚,高品质食物对士兵带来的影响绝对无法忽视。再加上像这种保存食品用途未必仅限于军事运用,在未来迟早将发生的饥荒中,或许能充作喂饱民众的粮食。」 「博士说得好听,不过我可是知道喔。比起这种『对社会有益的开发工作』,你现在明明很想分心去研究长在面包表面的霉。」 说完之后,巴靖不由得发笑的哼了一声。阿纳莱不高兴地把手伸进摆放实验作的橱柜,拿起一个发霉的面包凑到助手面前。 「那你不好奇吗?这些红色、蓝色、黄色的五彩缤纷玩意是从哪来的!明明身为科学家,却不盼望一窥我们肉眼难以观测的微小世界吗!」 「哇,好难吃!博士,放了醋的面包无论再怎么调整还是很难吃。」 「正因为如此,现在需要制造更精密显微镜的预算……喂,听我说话!」 就在阿纳莱当真发火大喊的瞬间,天花板上传来嘎岐嘎吱的震动声响。两人同时仰望头顶。 「……他们发现了?」 「嘘……!……都是博士大声嚷嚷……」 「谁叫你不听我说!」 两人依然学不乖地继续小声争辩,这时声音自头顶传来。 「──躲在那边的,是阿纳莱‧卡恩博士吗?」 被点名的老人面露狐疑之色。巴靖拿起橱柜里的面包刀,准备面对最糟的状况。也许是察觉两人提高戒备的气息,自天花板传来的说话声换了语气。 「请不必紧张,我是齐欧卡军的人,是前来救你的。刚刚有听见交谈声,你的助手也在下面吗?」 阿纳莱和巴靖面面相觑。如果事情是真的自然求之不得,但是否可以相信这个人? 「现在出来还有危险。我也有事想告诉两位,能不能让我进去叨扰一会?」 考虑几秒之后,由于外面听不出复数呼吸声,阿纳莱打开了通往研究室地下室的暗门门锁。若是王国复兴派想骗他们上钩,就算不肯开门敌人也会强行闯入──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干脆地如此判断。 「这里……看来像是面包店的地下仓库。尽管上面也差不多。」 一名蒙面遮住半张脸的瘦削男子走进黑暗。他的衣着乍看之下和复兴派民兵相同,但阿纳莱在最初数秒便看出对方所言不假。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洗练,水准是用来凑数的民兵难以达到的。 感觉到情况好转让老人哼了一声,拿起放在附近的面包给对方。 「要不要吃一个?我正在开发的军用保存食品,听听军人的意见。」 「我刚才听到有人喊难吃,而且又正在执行任务……比起这个,说到军队粮食,我个人希望博士能考虑引进米。」 「米的供应量不稳定,很难判断啊。帝国有一片产米的粮仓,米却依然几近被当成奢侈品看待。虽然我认为别拘泥于小麦,开辟更多水田也不错,但小麦也有它难以放弃的优点──」 由于对方有所回应,阿纳莱也得意忘形地谈论起来。巴靖头疼地插入对话。 「这种事情晚点再谈,总之先来确认状况吧……那么,嗯──」 「我是齐欧卡陆军少尉莫恩‧拉凯。请叫我拉凯。」 自我介绍后,自称拉凯的男子很快地开始说明情势。王国复兴派武装占领诺兰多特市东部第六区,带着许多人质一起死守在这栋文化馆内。包含他在内的齐欧卡军部队以尽早解决事件为目标分头散开。 「──原来如此。嗯,大致上如我所料。」 「政府方面希望在进入谈判僵局前迅速镇压反叛军,奉体察政府意向的指挥官之令,我等接下来将扫荡敌军。尽管我等准备极力节制战斗,但发生一些冲突在所难免。到时说不定会有流弹乱飞,请两位在这里躲藏到一切结束为止应该是最好的方法。」 「我们可以躲著,但其他人质怎么办?你说有超过两百人被关在这栋建筑物内吧?」 「我军将在扫荡民兵的同时放人质逃往面向干道的南边。外头的部队也会联合行动,想来大多数人皆可平安逃离。尽管无法断言不会出现牺牲者……」 虽然继续流畅地说明,但拉凯默认,考虑到要救援的市民人数,不得不接受一定程度的不确定因素。 「你不想把牺牲人数降低到接近于零吗?」 看出他果断的想法,老贤者大胆地提案。拉凯狐疑地扬起眉毛。 「……博士有什么主意吗?你足智多谋的事蹟,我也多少听说过。」 「只是大谈我有多古怪时顺便一提的吧。唉,这无关紧要。我很清楚潜入内部的你们人数比和部属在此的敌军来得少,因此必须尽可能有效率地除掉以数量取胜的敌兵。 而你们多半打算利用这栋文化馆的结构来战斗。关键字是声东击西与分割──自敌军空门大露的背后夺走人质。怎么样,我可有说错?」 这回拉凯惊讶得瞪大双眼。眼见他的反应,阿纳莱加深笑意往下说: 「我想你们早就知道,这栋文化馆的构造有点变形。」 老人扯破附近的面粉袋将面粉洒到地上,用手指画起地图。 「房子内部像这样划分为北馆和南馆,两者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走廊作连结。因为原本只有南馆,北馆相较之下是近期增建的。这代表在北馆的人要和南馆的人连络,需要依靠唯一一条连结走廊。」 拉凯颔首。阿纳莱的指尖指向那唯一的走廊。 「只要尽可能吸引大量敌人前往北馆再截断这条线,就能分割他们。这部分交给你们处理,人质集中在南馆──这间地下室所在的区域,所以剩下的问题全在于如何清除这一侧的敌兵。好了,我有一个提议──」 接下来,老贤者的说明声占据了三人的对话。 「……这种事真的可行?」 「我以科学家之名保证。不过,关于你担心是否真能办到的部分,即使失败损失也不大。通往这里的走廊是条称不上宽敞的单行道。光是诱使对方派兵力过来这里就算有意义──只要占领出口,这里是阻挡大批人马的绝佳地形吧?」 拉凯分析对方的说法后谨慎地点头同意。他从老人的提议中看出保持作战大方向不变,又能获得更有利结果的可能性。 「由于是奇袭,在最开始行动的几分钟是你们占优势。在这段期间内将大半敌兵引到文化馆北侧,清除留下来监视的民兵释放人质。这部分的状况得看你们的身手而定,但是──要是那个机关顺利运作,我保证工作会轻松许多。」 说到此处,阿纳莱重新转向助手拍拍肩膀。周遭依旧一片黑暗,但巴靖不需用眼去看也很确定,博士正露出像顽童般的笑容。 「就让我们给他们上一课吧,巴靖。面包的原料也可以变成可怕的武器。」 * 不知道现场正发生这样的化学反应,此刻白发将领终于要将他拟定的作战计画从准备付诸执行。 「──时间到了。米雅拉,妳也率领部队行动吧。」 「包在我身上。约翰你也要小心。」 接获命令的米雅拉挺直背脊敬礼,飒爽地上马疾驰而去。卡夏板著脸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小声地询问身旁的青年。 「……这一次要打了?」 约翰立刻转向她摊开地图,蹲下来配合少女的视线高度。 「卡夏小姐,我来特别专为妳说明我正要进行的作战计画。」 卡夏的身子无意识地往前倾。听到「特别专为你而做」,几乎没有小孩会不开心的。 「首先──现阶段王国复兴派的人集中在两个地点。那就是我们眼前的──位于那些家伙镇压地区正中央的文化馆。」 「我没有看过文化馆。」 「想成一栋比妳家大很多的房屋就行了。妳的爸爸妈妈都被关在那里,房屋内及周边大约躲藏着六十名我派去潜伏的同伴。」 这件事要保密喔,约翰竖起食指抵著嘴唇──既然地点在不缺潜伏地点的市区,以少数人占领广大区域的王国复兴派,等于毫无办法防止亡灵部队侵入。 「我们假装从这里发动攻击,使眼前的家伙把所有注意力放在迎击上,让屋内的同伴趁机行动救出被抓的人。妳爸妈他们重获自由后将离开屋子,往前笔直地逃跑。」 即使是十分简化过后的说明,卡夏这样年纪的小孩理解起来也颇为费力。少女全力运转小小的脑袋掌握他所说的内容,一脸不安地回望着约翰。 「……妈妈她跑不快啊。」 「不必担心。我们也会从这边过去接人。」 约翰如此承诺,将地图收进怀中飒爽地转身。 「……如果那些家伙不顾颜面地拿人质当肉盾就麻烦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内部潜入班的迅速行动是关键所在。」 这句话已是独白而非对少女的说明。和所说之事相反,白发将领脸上没流露一丝不安之色,无畏地扬起嘴角。 「既然夸口敌军和稻草人没两样,这种程度的人数差距就靠你们翻转了,可靠的亡灵们。」 * 驻守在文化馆内的王国复兴派大半是民兵,但他们也具备基本的指挥系统,以身经百战的退伍军人为首的干部们在相当于司令室的房间内坐成一排。 将部下们提出的状况报告全部考虑过一番后,担任司令官的男子重重叹息。 「……没想到没成功封锁索涅波路。只要堵住那里,就能大幅减少敌人的侵入路线啊。」 「非常抱歉。根据报告,他们因为同伴的马车在搭建路障时失控而分神,被敌军打个措手不及……」 「不必找借口。无论如何,都得晚点再追究责任了。」 打断部下的发言,担任司令官的男子以严厉的目光环顾坐成一排的众人。 「我等甚至还没站上起跑线,先牢记这个事实吧。为了将这个占领区域建立成加伦姆民族的占有居住区,我等必须以『请求提供协助的』市民为材料和国家谈判。想要逼那个执政官坐上谈判桌,这个死守据点必须在军事上是牢固的。牢固到足以让他判断『用武力攻陷风险过高』的程度。」 当司令官说到一个段落,一名干部举手发表意见。 「既然重视印象,那不是杀掉一个异民族的人质示众就行了吗?」 拚命按捺想抱住脑袋的冲动,司令官摇摇头。 「……我没有说要性急坏事。听好了,我等是秉持大义发起行动。在名义上,并非叛乱而是示威──仅仅是对齐欧卡政府的抗议活动。这栋屋子里的市民不是人质,而是『请求提供协助的』抗议活动的人。这就是禁止无意义地攻击市民的理由,你们要理解。」 「退伍军人拿风枪抵著市民,用这套说词解释实在说不过去啊。干脆豁出去坦承是叛乱还好一些。」 「断然说出这种话想必很痛快。但这么做,我们还有未来吗?」 这句反击令干部词穷。司令官狠狠地瞪着他往下说: 「我再强调一次,这场变革只靠武力无法达成,需要政治的支援。有许多潜在的势力反对现任执政官推动的同化政策──特别是解散占有居住区这一点。这场示威必须刺激到那些人的自尊。『找回加伦姆人得以作为加伦姆人生活的地方』──别忘了这是我等的口号。」 这次他们能听进去多少?司令官一边说服,内心一边不由得失望地想。如今在他们的阵营里,没认清自己只不过是少数过激势力,一切都想用暴力解决的家伙太多了。 「只要占有长期化构成既成事实,议会内的情况必然有利于我方,对执政官强硬手腕的不满应该会一口气爆发出来。如此一来,使亲加伦姆的议员就任执政官的目标也将大幅跃进。这代表重建王国的路线也能够上轨道。作为达成目标的第一步,我等非得尽可能稳当又顽强地坚守住这个区域。」 司令官很有耐性地指出他们接下来要走向的多个步骤。然而,大多数干部对于这种迂回的做法并不满意,反应不怎么好。 「占领区域的状况不稳定,甚至连这样的思想都无法展现给社会大众……你们要先做好工作。善待市民,有什么怨言我晚点再听。」 顾及事到如今再长篇大论地说教只是带来反效果,司令官匆匆结束话题。干部们一脸不满地起身走了出去。关上的门板彼端传来他们咂嘴的声音,司令官心头火起,这次一拳砸在桌面上。 「都如此仔细说明了还摆出那种态度!真受不了……尽管缺乏人才无可奈何,民兵的急性子真是不可救药!」 由于周遭只剩从现役时代至今的知己,他终于吐露真心话。靠少数退伍军人指挥大多数民兵──是他们现今的处境。尽管主要任务为监视人质而非直接战斗,血气方刚的民兵管理起来颇为麻烦。 体察司令官的辛苦,周遭的部下们刚要开口鼓励长官时,有同伴脸色大变地冲进屋内。 「──报告!文化馆北面发现敌踪!躲在暗处看不清正确人数,但推测规模超过一个排!」 司令官脸上浮现紧张。现在不是感叹同伴不明理的时候。 「已经潜入防卫线内了吗?但这种程度还在预测之内。叫士兵往北面集中以射击做牵制!这边有人质──不对,提供协助的市民在,反正那些家伙没办法杀进来!」 为了使部下放心,他斩钉截铁地下达指示。得令的传令兵正要跑回去,又有另一名民兵慌张地出现。 「报──报告!部分士兵在这里的地下室与敌兵接触!」 「接、接触?敌军规模呢?」 「不清楚。巡逻士兵发现疑似敌人的踪迹,迅速掉头折返……」 这次司令官没有立刻回答。僵硬数秒钟后,他激动地摇头。 「──不可能!虽说以民兵为主体,好歹监视者也有百人之多!竟然容许敌人潜入屋内,你们眼睛瞎了吗?」 「我、我赞同您的看法……目击敌兵的士兵怀疑有密道存在。既然是从地下室出现,那里可能有通往屋外的路径……」 听到部下提出意料之外的可能性,司令官神情苦涩地沉思。 「……的确,倒不是没有可能。文化馆是不时有重要人物来访之处,无法断言这里没有为他们准备的紧急逃生口。我们事前应该仔细检查过……可是……」 不管再怎么考虑周详,也无法完全避免漏掉的可能性。司令官花费十几秒钟接受这个事实,终于发出指示。 「……无论如何,最好排除这种可能性。好,派人前往那间地下室!为防遇敌,派二十人过去!」 自传令兵口中接获命令的民兵们,行动与小心谨慎相去甚远。 「──上头命令我们确认状况!手边有空的人集合,二十个人一起过去!」 「好。刚刚说看见敌兵的人是你,负责带路去那个地方!」 「喔,包在我身上!」 身材瘦削的民兵──不,是扮成民兵的拉凯活力十足地回答。他一开始就跟真正的民兵交换身分,碰到点名也不会被拆穿。 顺利上钩了。他在心中暗自发笑,按照事前的安排带着大批民兵走下楼梯。文化馆地下有条通往多个房间的走廊,走廊尽头是分配给阿纳莱他们的临时研究室。 「这个房间吗……上次进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四处散落着面包。」 「我先进去了!」 不给人继续思考的时间,拉凯冲进室内。虽然对这个不瞻前顾后的鲁莽家伙感到傻眼,既然他主动迎向危险,民兵们也没有抱怨。他们在确认没有敌人迎击后踏入房间。 「喂──你们看这个!」 拉凯立刻指向一样东西。走过去的民兵一起纳闷地歪歪脑袋。 「这是啥?面粉袋?」「堆了好多。」「上次查看时可没有啊。」 房间一角堆满了大量的面粉袋覆蓋整个角落。在难以理解这一幕代表什么的民兵面前,拉凯抢先说出自己的解释。 「挪开这些面粉袋,另一头肯定有密道没错!──喂,大家也来帮忙!」 那毫不犹豫的口气,让民兵们也认同说不定真是如此。他们一抬起面粉袋,袋子立刻破裂撒出面粉。民兵们在飞舞的粉尘中惊叫,只有拉凯一个人继续拚命作业。 「哇──喂,冷静点!有干劲很好,但到处是面粉谁受得了!」 「说那什么悠哉的话,不现在马上堵住暗道,说不定会有敌军出现!这点粉末就忍一忍!吸进多少面粉也不至于死人!」 因为拉凯太激动地搬动袋子,室内空气变得一片白茫茫。从这片景象看出时机已到,他钻过呛得咳嗽的民兵之间,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入口。 「下脚处越来越少了,得将面粉袋搬到后面才行。喂~还在走廊上的人!别偷懒,进来帮忙!」 将留在走廊上的民兵推进房间内,就完成了最后一步。拉凯几乎是独自一人走出房间,直接轻轻关上门。 「──?喂,为什么关门?」「等等,别挤!」「就算你这么说,到处是粉前面也看不清──」 在最前面作业的民兵忽然在弥漫粉尘的另一头发现一个小身影。 「──嗯?你是谁的搭档?」 一个火精灵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在捧著面粉袋的民兵注视下举起双手自「火孔」点火。 「────咦?」 刹那间,同个空间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灼热的闪光淹没。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皮肤和眼睛被火灼烧的民兵们口中迸出惨叫。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狭窄的地下室一瞬间化为悽惨的地狱。 「啊、嘎……!」「好烫!好烫啊啊啊!」「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怎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恶,开门!放我出去!」 全身皮肤烧伤的十九人推挤著涌向出口。然而门从外面被牢牢堵住,一动也不动。强烈的晕眩感在他们设法转开门把时来袭,脚步也摇晃起来。 「呜,头好痛……」「喘不……过气……」「水……谁给我、一些水……」「…………」 敲打门扉的力道渐渐减弱,不久后连抓门声都戛然而止,室内完全陷入沉默。从门板另一头感受到寂静的气息,提出这个计策的老人哼了一声。 「看来很顺利。」 耳朵贴著门板的拉凯点点头转过身。 「连惨叫声都听不见了……你是魔术师吗?」 「别乱开玩笑,这是堂堂正正的科学技术。」 对不当的讃赏表达愤慨,阿纳莱不等人问便开始说明技术内容。 「这一招我命名为小麦炸弹。是指像面粉一样的细微粒子大量散布在空气中,这时点火燃烧效率将大增的现象。依条件而定,威力足以杀伤人命。」 「为了找出条件,做实验时面临性命危险的次数也不止一两次。」 巴靖从后面小声地吐槽。老贤者大声清清喉咙做掩饰,继续往下说。 「再加上缺氧。不仅急骤的燃烧耗尽密闭空间内的氧气,又有大批伤患持续猛喘着气。里头的家伙应该全部昏迷了。」 拉凯耸耸肩。他的眼神已极度惊愕到露出认命的神色来。 「……就算听完说明,我还是只觉得这是种魔术。从没听说过小麦可以打倒人的。」 「你明明不算特别笨,既有的成见还真棘手。这样如何,要不要到我手下来学习科学?我来把你顽固的脑袋变得灵活一点。」 「好可怕的邀约。等这件工作结束后,我会考虑。」 任谁都听得出他说的是客套话。不顾遗憾地撇撇嘴的阿纳莱,拉凯望向走廊另一头。 「我要回上头去,两位请留在地下直到逃脱准备完成。真的没有发生火灾的风险吧?」 「没有。没剩多少氧气怎么可能燃烧。」 老人像阐述自明之理般说道。对他的态度再度心生敬畏,影子的成员直视前方切换心境。 「无论如何都很感谢,托两位的福,让工作变得轻松了──那么,请稍待片刻。」 「……去地下的家伙还没传回报告吗?」 等待好几分钟都没收到后续报告,司令官十分焦虑。连做个确认都让人这么焦急,干脆自己过去亲眼看看──当司令官在冲动驱使下正要站起来,传令民兵勉强赶到。 「来自地下的报告。那里正如先前所忧虑的发现了密道,前往确认的二十人正展开封锁作业。」 这份报告让司令官瞪大双眼开口。 「真的有密道吗……能够在发生致命问题前堵住,是不幸中的大幸。」 原本以为十之八九是部下看错,报告内容虽然使他吃了一惊,但想到已先采取对策因应,他松了口气。在场没有任何人发现,事态已在水面下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来自馆内北侧的联络。那边正持续进行牵制射击,但敌人毫无撤退迹象。希望不要减少人手,让他们继续戒备。」 「可以。不过,派往地下的二十人没回来,馆内兵力有些薄弱……」 不自觉地抖了一阵子的腿,输给不安的司令官终于从椅子上起身。 「总觉得心里忐忑不安。我也到市民聚集的大房间去,万一他们趁著混乱打起歪主意那就头疼了。」 他像对自己找借口似的喃喃地说,带着两名部下离开指挥所。前来传令的民兵──乔装的拉凯也若无其事地跟在后头。 包含他在内的四人下到一楼在走廊上前进,抵达监禁市民的大房间。一打开门踏进去,许多充满害怕与不安的目光迎向他们。面对这种状况也毫不退缩,司令官堂堂地开口。 「我是抗议团代表布凯欧斯。很抱歉使各位必须忍受不便,不过请明白,我们毫无粗暴对待各位的意思。相对的,如果有什么不方便之处请尽管说出来,想照顾孩子的妇女,隔壁也有哺乳室。」 正如要部下郑重对待市民的指示,他的态度远比民兵绅士得多。拉凯在心中叹息──既然如此分得清轻重,那就从复兴故国的幻梦中醒来啊。 「司令官阁下。我也可以提出一个请求吗?」 拉凯看准时机缓缓地走过去攀谈。被人从意料之外的角度搭话,司令官不快地皱起眉头。 「喂,别开玩笑了。我正在向市民们──!」 话声到半途中断。被拉凯一掌重拍在下巴上,司令官的意识倏地飞向虚空。 「就这么入睡吧……我想你应该听不见了。」 拉凯不带感情地诉说,从指挥所跟来的两名部下脸色大变地拿起风枪。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枪口抵上两人背部。动手的是从背后偷偷靠近的民兵──和拉凯一样乔装潜入的「亡灵部队」成员。 同一时间,大房间内的复兴派势力全体被解除武装。在短短几秒内夺走主导权,拉凯面对错愕的市民们淡淡地开口。 「各位市民,请保持肃静──我等是齐欧卡军救援部队,前来救出各位。正如你们所见,反叛势力头目已丧失反抗能力,接下来我等将送各位前往安全地点。为了让家人看到各位平安的样子,请依照我的指示行动。」 在他眼神示意之下,影子们立刻奔向市民,用小刀抵住以三人为一组绑在一起的腰绳。 「接下来我等将依序割断各位的腰绳,松绑的人到那边排队,直到我下令前不可以动。如果乱动的话,我无法保障性命安全。我明白各位焦急的心情,但请保持冷静。在这种案例中,因逃跑时的混乱造成牺牲者并不稀奇。」 拉凯在冷静的口吻中加入危险的词句,震慑眼前的市民。 击退当前的敌兵后,现在最该防备的情况转移到市民失控自取灭亡上。处理没受过统一训练的民众集团,比战斗更加消耗精神。 「……真是的。」 如果至少在初等教育阶段让所有民众学习集体行动的基础知识,影子们也不必那么辛苦。回想起现任执政官将这些知识也囊括进课程内的教育政策,拉凯蒙面下的脸庞浮现苦笑──在这样的场面发现了希望现今政权持续下去的理由,这个事实让他感到可笑至极。 「冷静下来后按顺序等候。别担心,时间还很充裕。」 * 「──指挥所传来指示,要我们以原班人马继续戒备。」 当靠文化馆南边的大房间状况产生变化,在反方向的北边持续射击战的民兵们,收到伪造的司令官命令,要他们继续迎击。 「不必见到异民族的家伙真是帮了个大忙。看见他们我就想一脚踹过去。」 「我有同感。再继续多待在一个屋簷下几天,我可没信心息事宁人。」 占驻扎文化馆兵力过半数的民兵里,包含许多仅仅想利用大义名分肆意施暴的家伙。这些只要朝敌人开火就满足的家伙,对于发生在看不见之处的事情不怎么在意。 这次的作战关键就在于这一点。影子们放出的假消息,配上民兵素质低落及馆内南北两边除了一条走廊,外在物理上隔绝的事实,使在场所有人被分割开来。 「你们真蠢,到碍事的人盯不到的地方折磨那些家伙就行了。比方说去厕所的时候,异民族离开大房间的机会多得是吧?」 「好主意。我今晚就来试试。」 卑劣的提议引起一阵笑声。直到一切都太迟的时候,他们才发觉再也没有机会折磨抓到的市民,此刻尚且一无所知。 * 「后方似乎吵吵嚷嚷的……是文化馆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在与耍得团团转的民兵们相隔一段距离的占据区域外围,反叛势力主力驻守的一角,忽然感到不对劲的士兵望向背后。 与防守文化馆的粗劣民兵不同,这里配属的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们,没有迟钝到对后方异变毫无所觉的地步。 「如果需要援军,后方应该会派传令兵过来,好了,专注在眼前的──」 但在与眼前敌兵互相射击的状况下,难以深入思考不对劲的感受所为何来。一名士兵重要的发现被战场的紧张感冲走,几秒钟后就被当成没发生过一样。 「敌方部队自正面接近!全员举起武器!」 指挥官开口下令。敌军越过路障传来的气息更增压力,目睹那样武器跨越漫长坡道接近,一名视力优异的士兵以变调的声音通知。 「队长,是爆砲!」 「别慌张,只有一门!这里是诺兰多特市内,国军无法进行很可能破坏首都街道的砲击战!那些家伙的目的是局部破坏路障!」 这个可能在事先预测范围之内,他们的指挥官并未动摇。比起在没有居民的地点展开野战,现在这种城市战在战术上受到的限制更大。相较于国军属于少数势力的他们,要利用这些限制找出胜算。 「砲口正对准这边!他、他们打算这么近距离开火……?」 「别退缩!全员往左右散开!」 指挥官谨慎地判断砲身动向,命令部下们闪避。若是好几门大砲并排堵住马路那便无计可施,但只有一门的砲击不构成威胁。 砲门在士兵们左右散开后不久喷火,射出的砲弹击中路障正中央。作为障碍物的木材有四分之一粉碎迸散,但没有人员伤亡。司令官激励恐惧砲击声的部下,命令他们反击。 「别害怕,趁现在冲锋!压制爆砲!别让敌人发射第二发砲弹!」 装填第二发砲弹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趁隙压制、夺取爆砲是他们的反击计画。体察长官意图的士兵们越过路障发动袭击──疾驰出现的马匹,挡在势头正猛的他们眼前。 「什──!」「呜哇啊啊?」 少了路障保护的步兵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全力奔上坡道的骑兵冲散。一名女子在马背上宣告,为这宛如恶梦般的景象做总结。 「──投降吧。只要投降就饶你们一命。」 判断对手战力已被削弱到不可能继续交战,米雅拉‧银少校催促他们投降。复兴派指挥官无法接受状况,脸颊抽搐不已。 「……怎么可能。一点也没看到这种规模骑兵队调动的迹象──」 「如果只顾著监视地图上有标示的道路,大概会这样以为。」 米雅拉半是自豪、半是疲倦地回答……从民宅庭院到民宅的私人道路、从无人知晓的小路到人人都避开不敢走的小路。多少次低头向私人用地被骑兵经过满腔怨言的市民道歉,她终于避开敌兵耳目率领骑兵排穿越至此地。与华丽的结果相反,这也是种需要毅力的战斗。 「凡是马匹能走的路应该全部检查过了!你们究竟──」 「这只是马术的熟练度,以及更重要的,面对战争的态度有根本上的差异而已──不准再说废话。」 米雅拉打断对话,从马背上向对手举起弩弓。这一来复兴派指挥官也承认战败,将手中的风枪放在脚边。确认之后,米雅拉点点头扬声喊道。 「镇压完毕──好了,快解除他们的武装。完成之后,就去迎接市民们。」 「没、没关系吗?像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中央。」 「不知道……不过,那个人叫我们这么做。」 排成时不时乱掉的四列纵队沿马路南下的市民之间传出这样的窃窃私语。带头引导他们的拉凯在此时停下脚步说道。 「看来有人来接我们了。」 跟在拉凯后面的阿纳莱和巴靖注视著马路前方。不久之后,便能看见一个骑兵排正迅速接近。双方的距离转眼间缩短,抵达市民们眼前的骑兵队形整齐不乱地停住。 「各位久等了。齐欧卡陆军少校米雅拉‧银以下共四十人,从现在起接手市民护卫工作。」 出现在队伍最前头的米雅拉从马背上敬礼。拉凯以带着亲近的目光仰望她的脸庞,也微微颔首回应。 「那就放心地交给你们了。而我要掉头──回到一直在声东击西的同伴们身旁。」 双方就此结束对话,拉凯如宣言般转身准备回文化馆。与他擦肩而过之际,阿纳莱拍了一下手掌。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是『那边』海军的青年军官吧?」 拉凯猛然停下脚步。对着因突如其来的指证而僵硬的他,老人继续列举回想起的情报。 「记得是叫刚隆少校?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你,原来是访问港口基地时曾见过几面。在亮处看见你的脸我才总算确定,没想到你是谍报方面的人。居然跨国重逢,真是奇缘──」 「──博士。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还请到此为止。」 终于无法忍受的拉凯直截了当地制止对方说下去。那对他来说是重重的屈辱──作为亡灵的自尊心嘎吱作响,他对眼前老人的敬畏无止境地增涨。 「最后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你果然真的是魔法师吧?」 「我明明说过我是科学家!」 阿纳莱愤慨地更正。那么,科学家就是比魔法师更可怕的东西──从前自称邓米耶‧刚隆的青年清楚地记住,总算继续迈开步伐。 * 「好──看来暂时告一段落。」 传令兵送来市民们平安脱困的报告,让白发将领在相隔许久后放松肩膀的力道。 「这里的封锁工作交给第二连,第三到第五连回归各自岗位,维持对被占领区域的包围网。不可以给他们机会补给。」 做好理所当然的安排,约翰再次转向身旁的少女。他柔和笑容的含意隐约传达过去,使卡夏眼中也渐渐浮现喜色。 「妳很有耐心。我们去接妳的爸妈吧,卡夏小姐。」 * 「……现场传来报告。国军派遣的救援部队作战成功,夺回所有被当成人质的市民。」 书记官的报告令议事堂的一室鸦雀无声。原本准备的谴责台词几乎全部派不上用场,对现任政权没有好感的议员们困惑地站起来。 「伤──伤亡情况呢?既然用武力强行夺回,想必造成了许多牺牲吧。」 「根据报告,在作战中死亡的人全部出自叛乱势力,市民与救援部队只有少数人受到轻伤。国军的计画是继续包围被占领区域,催促叛乱势力投降。」 没有任何情报可以用来反击的事实,使得议员们只能一脸错愕。以背影接下这份沉默,站在窗边穿深蓝色西装的男子也静静地开口。 「各位忧虑之事都已解决,真是太好了──看来我现在得以欣赏一下从这扇窗望出去的景色。」 喀锵──随着这句发言,男子手边传来金属管解开的声响。与他敌对的议员们赫然回神,同时叫嚷起来。 「没错!关于这个事件,我要连带严厉批判你强硬的政权营运手法!只要还继续满不在乎地大刀阔斧整顿,未必不会再发生相同的状况!」 这番话已没有具体的批判对象,接连说出的台词也相当于没有意义的噪音。在迷失罢手时机的他们身旁,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议员们开口。 「……玛吉亚议员。刚刚的发言可以视为恫吓吗?」 「──什么?」 被点到名的其中一人脸颊抽搐。另一名议员接着追击。 「正是。在叫嚷执政官阁下有错之前,你应该先担心自己的将来。最近这阵子你似乎频频与加伦姆派阀联繋啊。」 被指出这一点的议员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直到刚才还一起出言奚落的家伙也没袒护自掘坟墓的同伴。反正愚笨到连攻守交替都没发现的人,没办法在齐欧卡的政治环境生存下来。 「请随意批判。任何意见我都会真诚地接纳。」 至今一直面向窗外的男子缓缓转向议员们。中等身材的他穿着不带一丝皱褶的深蓝色西装外套与长裤,两手拿着已解开的益智环。偏大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称不上英俊,却不知为何在见者脑海中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不过,我在这里。只要民意还想要我,这个事实就牢不可破。」 齐欧卡共和国主席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齐欧卡国民最熟悉的那张脸,摆出与内心想法完全分隔的政治家笑容。 一时的风暴无力地远去,再也无人能撼动这名男子的笑容。 * 「──街上的紧张气氛减弱了。看来约翰那家伙处理得很好。」 侧眼看着路上行人松了口气的表情,率领手边一个排的壮汉塔兹尼亚特‧哈朗喃喃地说。 尽管随着约翰的发迹晋升至陆军少校,他能够带进首都的兵力却顶多只有四十人,更只有在碰到特殊情况需要增加警备人手时才获准在议事堂周遭走动。而他们正得到这种罕见的机会。 「那是当然的。我们的老大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犯错!」 身材娇小的副官米塔‧肯席士官长全力挺起小巧的身体斩钉截铁地说。哈朗几乎是反射性地一手摸摸她远比自己矮的头。 「是啊。因为清楚这一点,我们从一开始心情就很轻松。」 「所以说!别随便摸淑女的头~!」 米塔士官长抓住放在头上的手挣扎。两人一边打闹一边前进,不久后前方出现同规模的排,他们停下脚步。 「哈朗少校?警备任务的交班时间到了,你们是特地来接我的?」 「就是这么回事,桑迪斯少校。」 哈朗亲暱地攀谈。对方是军中同袍率领的部队,名唤桑迪斯少校的同世代军官也回应道: 「刚刚听到一点消息,据说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又立下了功劳。在市民被当成人质的棘手情况下依然立功,简直把『能干』穿在身上走在大街上似的。」 「加伦姆激进派也做了蠢事啊。约翰明明不可能输给参杂民兵的乌合之众。」 哈朗哼了一声。桑迪斯少校也苦笑着点点头。 「就是说啊──闲聊就到此为止,差不多该交班了,哈朗少校。」 「如果办得到就好了──」 哈朗搔搔头,原先亲暱的气氛一扫而空,他迎面瞪着对方的脸庞。 「──但这个挪不开啊,因为看样子你接下来也正要做蠢事。」 部下从他两侧走上前举起风枪。抬起一只手制止背后正要应战的部下们,桑迪斯少校神情不变地扬声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哈朗少校?你明白枪口对准友军的意义吗?」 「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我们彼此并不陌生,可以的话,我想和你并肩作战到最后。」 「那么我问你,你怀疑我哪一点?」 「什么怀不怀疑,我们首领早就看穿,街上发生的叛乱本身正是为了镇压官署设计的大规模声东击西伎俩。」 看见对方嘴角微微一撇,哈朗仍旧往下说: 「当同个市内发生那样的事件,官署的警备程度必然会加以强化。平常不许进入市区的部队,也能像这样光明正大地进入诺兰多特内……我认为这个着眼点不差,就以少数人压制中枢的作战计画来说很合理。」 「猜疑也该有个限度。我为何要做出这种勾当?我的祖先是马姆兰骑马民族,和加伦姆毫无关联,也不记得显露过对体制的不满。前阵子选举时,我才刚投过现任执政官一票。」 他寸步不让地强调自己的清白,哈朗一脸严肃地摇摇头。 「对现任政权有所不满的不只加伦姆激进派而已……你无法忍受的,是扩及前马姆兰领土的农业推进政策吧?」 当他指出这一点,桑迪斯少校周身的气息明显为之一变。感觉到敌意和杀气刺痛肌肤,哈朗平静地继续道: 「配合人口增加,目前处于发展期的齐欧卡需要确保足够的农耕地。特别受重视的是当作主食的作物──即小麦,但扩展麦田需要更多的人力。不是在平原上与爱马一起生活的骑马民族,而是耕耘田地、和土地一起生活的农民。」 「…………」 「所以现在政府正推广前马姆兰地区的游牧民转行务农,当然,有国家补助。抛弃马匹拿起锄头──在你看来就成了这么回事吧。」 桑迪斯少校咬得牙齿喀喀作响。示意部下们准备好随时展开攻击,哈朗说出结论: 「部分地区已有志愿者定居并着手开垦。你故乡那一带似乎也预计要全面变更成农地……这让你无法接受吧,桑迪斯少校,平原之民的后裔。」 沉默即是回答,再也没有比这更强烈的肯定。 「姑且告诉你一声,想随便蒙混过去也没有意义。我们是为了引出合作者才放你自由行动到今天,关于你罪证确鏊的证据已备齐。比起企图在这里说服我,不如老实等待军事审判再辩解。」 暗示现在反抗也没有意义可言,哈朗催促同袍投降。被逼到绝境的桑迪斯少校不久后挤出一句话: 「……放过我,哈朗。」 「…………」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祖先应该也来自马姆兰。那你应该明白我的想法──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我等祖先昔日驰骑的大地被丧失民族自尊的家伙贬为农地。」 哈朗沉默著没有回应。分不清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沉默,令桑迪斯少校烦躁起来。 「不过──我更加无法原谅的,是出自马姆兰的大部分同胞甚至不对现状感到忧虑!」 饱含憎恨的声调震荡空气,桑迪斯少校吊起眼角,面对面告诉比他高一个头的同胞。 「我也清楚,多民族共存共荣是齐欧卡共和国的理念。可是哈朗,你敢斩钉截铁地说这理念里没有欺瞒吗?在为了增强人口及国力逐步最佳化的社会背面,我等过往的文化日渐磨损消失。记录祖先英勇传说的口耳相传歌谣被改写成一行行名叫历史的枯燥无味文字,孩子们专心学习算数而非马术,从前斟满马奶酒的酒瓮早已用来存放黑色的葡萄酒。 更加便利、更加普及、更加合理的形式──只靠这些标语建构的国家,在我眼中看来无比令人发寒。哪怕未来有富裕繁荣的保障也是一样。」 听桑迪斯少校坦率地吐露心声,哈朗叹了口气。真悲伤──他心中并未如对方预期的产生共鸣感。 「……我理解你的心情。别让我太难做,桑迪斯少校。作为齐欧卡人的国民性,若不奠定在超越昔日六国传承的高度就没有意义可言。如果像王国复兴派的家伙一样期望重建已经消失的故国根本没法谈。这件事你也明白吧?」 「…………!」 「我们必须建立的,是世上任何地方都还没存在过的国家,这个目标位在拘泥于过往原地踏步终究无法企及的领域。像你这种人无论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怀疑约翰想实现的理想。」 见他表明坚定不移的立场,桑迪斯少校面露失望之色。 「……我还以为你在最根本的部分也是我的同伴。」 「不好意思,没符合你的期待。」 哈朗半是真心,半是讽刺地向同袍道歉。马姆兰各族联邦,驰驿平原的骑马民族──在不在乎祖先传承的差异,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由于体格关系,打从以前起只要我一上马,马匹就不乐意,因此我没法喜欢上马术。从军之后,我也一直避开骑兵相关职务──要不是兜了这个圈子,我也不会遇见约翰、米雅拉和人在这里的米塔士官长。」 「…………」 「我的传承不在出身背景,而在于此。希望从今以后,像我这样的家伙愈来愈多。抱持这种想法的我,对你来说果然是敌人吧。」 哈朗迎面注视著对方宣言,他身旁的米塔士官长举起风枪,要动手就动──有段高低差的两双眼眸表明自身的觉悟。 「……无法阻挡时代的潮流吗?」 松开紧握的拳头,桑迪斯少校不甘心地喃喃低语。他没有丧失理智到在会波及市民的市区进行毫无意义战斗的地步。 他带领的排听从劝告当场投降。那一天,诺兰多特市内不再有更多伤患出现。 第二章 英雄与科学家 不只限于军队,组织这种东西随着规模扩大,管理的繁琐将以二次函数比例程度增加,很快就会需要专门的管理部署,此时无法避免地应运而生的机关之一是后勤部门──主要任务为输送物资与人员、建造与保养管理设施,被前线士兵们取笑是纸糊军队的一群人。 「啊~可恶!这样会超出预算……!」 一名后勤部门的男性士兵对着放在桌上的文件堆反复抱怨。除了常驻军队平时所需的物资,每次进军申请的粮食也是由他们来安排。由于政府拨给的预算称不上充裕,在预算范围内回应前线的要求有时候极其困难。 「哪一笔?给我看看。」 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拿走文件,士兵回头一看,发现竟是传闻中的白发将领,错愕地瞪大双眼。 「Mum,盐巴的进价估得太高了。告诉盐商由军方派人运货,杀价两成就行了。虽然说坚持交涉可以谈到更便宜的价格,这里还是刻意杀两成就好。如果发现我们狠狠压价,商人就会在盐里掺杂质充数。」 毫不在乎他的惊讶,约翰单方面地提供建议。对了,前任的同伴好像教过他这些诀窍。男性士兵总算回想起来。 「谢、谢谢──」 他正想道谢,背后却不见对方人影。士兵慌张地环顾四周,发现白发将领这回正对隔两个座位的女兵提出建议。 「先别盖那个章,那份文件上写的补给地点37号仓库应该在四年前就失火烧毁了。去调查运过去的物资流向何处,多半有无耻之辈盗卖物资。」 「是、是……!」 在他提醒下察觉可疑之处的女兵收回正要按到纸上的印章。「好~」像这样到处给予好几个人建议之后,约翰在办公室正中央点点头。 「看来没有问题了。打扰各位了,继续努力工作。」 只对错愕的士兵们留下这句话,他便走了出去。一来到走廊,约翰就碰上四处寻找他的副官米雅拉。 「你在这里啊,约翰……今天是跑到后勤部为所欲为?」 「哪有,什么为所欲为说得太难听了。我只是指出他们在工作上的瓶颈和不自然之处罢了。后勤部门是军队的腰腿,若不能运转自如军队整体将陷入功能障碍。」 「话是没错,不过有些部署有人对你抱着反感,请注意别被人当成是无益的挑衅。」 米雅拉忠实地重复一遍明知说了也没用的忠告。约翰没有工作时爱去别处查看的习惯,任谁也不可能改变。 「前阵子王国复兴派的叛乱,也因为你的活跃平安收场。尽管以你的能力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从客观角度来看却有些太过引人瞩目。暂时安分度日才是上策。在这栋建筑物里,嫉妒你的飞黄腾达想扯后腿的家伙可是多得像座小山──」 「喂────────!等一────下!」 就在她终于要正式开始说教的时候,尖锐的叫声传进两人耳中。看见几个士兵追逐著什么跑过眼前,约翰很感兴趣地开口: 「喔,怎么了?不可以在基地走廊上到处奔跑啊。」 「亚……亚尔奇涅库斯少将!还有副官银少校也在,真是在两位面前丢脸了。」 被叫住的士兵们匆忙敬礼。当约翰要求说明,其中一人为难地说了起来: 「那是……刚刚我们在检查送达基地的邮件,从一样货物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找到了!这次一定要逮到!」 跑在前头的另一名士兵喊道。约翰跟着他们一起跑过去,目睹意外的景象。 「恶作剧的丫头,妳逃不掉了!看我把妳楸出来!」 「不~要~!让我见约翰!我不是从刚才起就一直拜托你们吗!」 年约十岁的眼熟少女对抓住她手臂不放的士兵咒骂。听她还提起自己的名字,白发将领立刻插口: 「──卡夏小姐?真是在意外的地方相逢。」 「约翰!」 发现目标人物,少女的脸庞迸出光彩。士兵松手后,她笔直地一路奔向约翰面前,周遭的人都愣住了。「亚……亚尔奇涅库斯少将认识她?」 「Yah,她是我的朋友。在前阵子的事件中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更勇敢的女孩。」 约翰简单地说明事情经过,表明少女是他的好友。得到支援的卡夏得意地挺起胸膛。 「然后呢,怎么了,卡夏小姐?我很高兴妳来见我,但躲进货物里可不太好。这样会吓到他们吧?」 「因为……我一开始想从玄关进门,却被监视的人赶了出来。我想了很多该怎么进来的点子,感觉这是最好的办法。」 少女露齿一笑。原来如此,约翰点点头后重新转向其他人。 「Mum,听见了吗?她给本基地的警备制度带来很大的启发。以后大家要有心理准备,货物中可能藏着人混进来。」 虽说卡夏是利用体型娇小的优势,但容许小孩侵入基地,代表我等的警备制度也有问题。明白约翰暗示的意思,士兵们沮丧地垂下头。约翰自己也一边思考着该提振何处的警备,一边再问卡夏。 「我很清楚妳靠着令人惊讶的智慧漂亮地抵达这里了。那妳见我想做什么呢?」 「道谢!我还没有好好地向你道谢。」 少女以天真无邪的语气表明来意,重新对约翰绽放笑容。 「谢谢你救了我爸爸和妈妈,他们俩都没有受伤。弟弟虽然哇哇大哭,现在已经恢复精神了。这全都多亏了你!」 听她带着灿烂的表情表达谢意,约翰也无意不解风情地教训少女。他面露微笑蹲下来配合少女的视线高度与她交谈: 「不客气。我做的事与妳的努力相比微不足道,但听妳这么说我很高兴。」 约翰伸手牵起卡夏的手,用眼神向一旁的米雅拉示意后,直接在通往楼梯口的走廊上前进。 「妨碍他们处理业务也不好,总之我们先出去吧。」 「刚刚那种状况就叫引人侧目。」 离开基地后,傻眼的米雅拉开口第一句话便这么说。约翰也苦笑着点点头。 「这一点就算是我也明白,所以才早早离开基地。」 「我很想说这是个英明决断,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要送这孩子回家的话,我去备马。」 米雅拉周到地提议,抓着约翰裤管的卡夏却连连摇头。 「不要~!我还不想回家~!」 「没想到妳会这么说……可是卡夏,太晚回家家人会担心妳吧?妳有好好告诉父母要去哪里才出门吗?」 呜呜~大姊姊体察她父母心情提出的忠告,让卡夏无话反驳。果然没错,米雅拉发出叹息。前阵子的事件,似乎令这名少女学到在负面意义上的行动力。 「这样不好。好,派传令兵到她家转告这段话:『令嫒正和齐欧卡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一起,傍晚时将送她回家,无须担心』。」 听到约翰说出口的台词,米雅拉错愕地转过身。 「──你打算带着这孩子行动?究竟是为什么?」 「Mum,关于前阵子的事件,有一位人物我想和她一起过去道谢,现在正是个好机会。」 白发将领露出大胆的笑容说道。从这番话中察觉某种意图,米雅拉虽不满依然接受了提议。 「那就出发吧──卡夏,这是妳第一次骑马吗?」 「你要载我?」 卡夏眼睛一亮。三人奇妙的路途从此展开。 * 「喔~……我还是最习惯这里的气氛啊~」 啜飮右手茶杯里冒着热气的茶水,阿纳莱皱起老脸喃喃地说。 以巴靖为首的研究者们,挤在摆满各种实验材料及器具的杂乱空间中四处移动。这是位于诺兰多特郊外的山丘上,受到齐欧卡政府资金援助成立,作为科学家们据点的研究所。 「真羡慕博士那么轻松……我可是提心吊胆地怕国家要我们支付炸掉的文化馆研究室的修缮费。」 「政府哪会来要钱啊。我们主动帮忙解决状况,反倒该收一笔丰厚的礼金吧?」 「话是没错。在帝国的时候,不管做哪种实验不都被拿去当成异端审判的材料吗?我很难忘怀当时不愉快的记忆──」 和博士交谈的同时,巴靖的意识集中在眼前的培养皿上,将玻璃吸管的溶液一滴一滴滴下去。此时──在作业途中,通知有客人上门的门铃尖锐地响起。 「哇!──说人人到?」 「纯粹是访客吧,你冷静一点,巴靖──请问是哪位?」 老资历的女研究者奈兹纳率先出去应门。打开沉重的大门,只见外头站着两名年轻军人及一个小女孩──乍看之下十分奇特的三人组。 「我是齐欧卡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前日的市区占领事件中担当国军的司令官。听闻部下表示阿纳莱‧卡恩博士当时在作战上大力相助,便和副官一同前来致谢。」 「哎呀,客气客气──令嫒也一起来了?」 奈兹纳直接说出从这个组合直觉联想到的答案,米雅拉听到之后双颊转眼间泛起红晕。 「不、不是的!这孩子只是一般民众,我们是上司与部下关系──」 在惊慌失措到有趣程度的她身旁,还是老样子的约翰说明道: 「她是我的副官米雅拉‧银,这孩子是在上次事件遭受波及的民众之一。卡夏,妳懂得打招呼吗?」 「懂!我叫卡夏‧玛斯库斯,十岁!喜欢的食物是杏干!」 卡夏活力十足地自我介绍。她天真无邪的模样,让奈兹纳也露出笑容。 「怎么看都不像是审判官呢──请进,说来难为情,屋里有点……不,是相当乱。」 「什么!『不眠的辉将』?」 一听说访客的身分,老贤者的情绪瞬间冲上沸点。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主动送上门啦!巴靖,去锁门!在这里碰上就是你的末日,在我充分取得传闻中的不眠体质相关资料前──」 「不可能这么做的。好了,先冷静点坐下来,博士。难得人家过来道谢,不展现一点威严怎么像样。巴靖,去泡茶。」 奈兹纳劝住失控的阿纳莱,要其他研究者收拾房间,俐落地做好待客准备。在这群或多或少超脱世俗的研究者之中,她打从以前起便具备超越群伦的生活能力。 约翰很感兴趣地环顾转眼间整理干净的研究室。 「Hah──尽管看过神学者们的研究室,这里相比之下热闹得多,似乎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器具。你们在这里进行『科学』吗?」 「不只限于这里。只要有应该观察的对象、应该解开的谜团,该处便是科学的现场。」 阿纳莱企图照奈兹纳所说的「展示威严」,挺起单薄的胸膛断然说道。约翰走到他正前方,毫不犹豫地低下头。 「失礼了,首先我要致上感谢──由于博士的帮助,我们得以将民众的伤亡压低到最低限度来完成作战计画。我想军方之后会送来正式的感谢状,但在那之前,先由我个人向您表达谢意。」 「很难讲啊,说不定没帮上什么忙。作战能成功是因为你的指挥十分高明。」 阿纳莱这么说并非谦虚,而是单纯地陈述事实。感觉到他们谈起「大人的话题」,卡夏开始静不住地东张西望。 「约翰,我可以在室内到处看看吗?」 少女在好奇心驱使下开口,奈兹纳比约翰抢先一步回答。 「啊,害这孩子觉得无聊也过意不去,到这边来。」 在约翰目送之下,卡夏笔直地冲向朝她招手的奈兹纳。解决一桩挂心之事,白发将领调回目光对眼前的老人抛出话题。 「不仅作为学者,据说博士在军事方面也造诣很深,让我的部下吃了一惊。」 「这并非我第一次协助军方。来往的时日一长,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学到军校教学程度的知识啊。」 阿纳莱对于这个事实没有夸耀的意思,表情反倒带着厌恶。看出这一点,约翰尖锐地发问。 「Mum?……,恕我失礼,博士本身对于研究的军事运用没有太大的好感?」 面对渉及内在人格的提问,老贤者干脆地回答。 「倒也不是。我只是在很久以前,就厌倦了只为了有效率杀伤人类而做的研究。」 直截了当的真心话答复,反倒令本来打算谨慎地弄清对手想法的约翰伤脑筋。他正在寻找下一个切入点时,阿纳莱又往下说。 「军事仅仅是科学领域的一个领域而已。要我只顾著研究这方面,等于是叫人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水果却只准吃香蕉一样。我说的不对吗?」 又是个简单易懂的比喻──不如说是在表明不满。察觉和此人互相刺探没有意义可言,约翰也改为用自己的话坦率地回答。 「战争只是世界的一部分。如果这样换个说法也行,我完全赞同。」 「看来我们意外的合得来。」 阿纳莱咧嘴一笑。感到肩头的担子忽然变轻,约翰也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阿纳莱‧卡恩这名老人身上,的确有某种足以使第一次见面的人放松的特质。 「然而──令人烦恼的是,进行一项研究需要许多资金。而且愈是动乱的时代,愈会牺牲其他许多事物将莫大的经费花费在战争上。」 老人耸耸肩说道。活得比别人更久,使他见证过许多这类历史的情形。 「总而言之,想在这时代发展科学,无论如何难以避免跟战争扯上关系。军事虽然只是科学的一个领域,却是能保障开拓未来的领域。因为在历史上尚未出现过与战争无缘的时代例子啊。」 老人说出必然的结论。听到这番话让约翰忽然产生疑问,毅然问出口: 「那么……博士你们这些科学家,以后也准备寄生在军事上存续下去吗?」 一旁的米雅拉一脸错愕地看向他。对于初次碰面的长者,还是对己方有恩之人问这种问题,怎么说也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不过──约翰认为这个问题应该现在要问。不管现在或等很久以后再问,对方的答案都不会变。那应该从一开始就先问清楚。 阿纳莱沉默地站起身,以眼神示意对面右边另一个房间的门。 「到这边来,我想介绍我们的研究。」 两人被带往的另一个房间日照不足,空气比刚刚那里来得清凉。狭窄的空间里摆满了橱柜,想走动时必须从橱柜之间钻过去。 「我说,你们知道疾病生自何处吗?」 阿纳莱一边走向房间深处一边问两人。侧眼看着米雅拉不安地环顾四周,约翰根据自己的知识回答。 「我学到的疾病生成原因是瘴气。比方说腐败的生物尸体及排泄物等污秽之物,若没归于尘土一直淤积,就会产生恶臭的瘴气侵害人体。」 他说出神学等级的标准答案,阿纳莱却摇摇头。 「这个说法已经过时了。不仅对于瘴气本身的深入探讨不够,又令人误会臭味是疾病的起因。帝国、齐欧卡都有在病人房间猛洒香水的习惯,但我以科学家的身分断言,这么做毫无意义。」 他凭著由经验证实的根据否定尝试。阿纳莱从一言一语中透露出的态度,令约翰感到背脊发寒。他本人尚未察觉,那是对科学这个未知领域的期待与兴奋。 「疾病的成因是『细菌』。『细菌』是比羽蝨或蚂蚁更小的存在,可以说是肉眼分辨不出的微小生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细菌,查出细菌是种种现象的成因。面包发霉、长在暗巷里的蘑菇丛──这些近在身旁的景象,也是细菌造成的。」 肉眼无法察觉的微小存在。只要一想像充斥着那种东西的世界,约翰顿时有种周遭空间密度增加的错觉。 「我们知道细菌分为许多种类。虽然还停留在假说阶段,如果种类繁多的疾病各有各的对应细菌存在──怎么样?不是就有发现与过往截然不同治疗方式的可能性吗?查明在人体内造成危害的细菌抑制其繁殖,最终加以驱逐──这种技术,应当能建立新的医疗形式。」 陈述己见至此,阿纳莱从放在最里面的橱柜里拿出一个培养皿举起来。琼脂培养基上培养的,是乍看之下毫无特别之处的绿色霉斑。 「然后再进一步,假设疾病的成因是细菌──只要有一种药能够消灭所有细菌,称作万灵丹也不为过吧。」 老贤者脸上浮现典型的大胆无畏笑容。理解那个表情代表的意思,约翰这次真的瞠目结舌。 「这就是那个可能性。当这种霉增加,周遭其他许多细菌便停止繁殖。明白吗?这很可能并非细菌之间在竞争,而是有某种阻碍其他细菌繁殖的物质正在产生。假使可以单独抽出那种物质──」 谈论仅是假设的可能性时,科学家总会自制。这一次也不例外,阿纳莱刻意中断话题。一方面也是提醒自己,谈论这个议题所需的立足点还不够稳固。 「后续的发展还有待研究。细菌的世界对我们来说也是还在摸索的领域,我也无法保证,这个研究不是离谱的误解……不过,即使包含犯错的可能性在内去思考,这次的研究仍然带来一个启发。」 老人以具有控制力的声调回到正题。作为优秀的聆听者,约翰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讲的话。 「既然渉及医疗发展,已不只是战争的范围而已──吗?」 「正是如此。」 听他朝自己希望的方向解释,阿纳莱露出微笑。环顾屋内摆放的无数培养皿,老人继续道。 「这个研究的预算来自齐欧卡政府军事部门。因为战争和疾病密不可分,这绝非不适当的开发。但是──在此前提之上,我们的研究远远超越战争。」 他的口气再度透出傲慢气息。这次轮到约翰刻意自制,告诉自己不该为这个话题感到兴奋。目光笔直地望着他,老人强而有力地说下去。 「你问我往后是否要寄生在军事上存续下去吧?我的回答是,暂时是这样没错。然而──我所知道的寄生生物里,也有吃掉宿主长成成虫的。我深切期盼我们也能做到。」 阿纳莱给予约翰大胆傲慢的答复。当着因为兴奋和戒备而颤抖的约翰面前,「渎神者」阿纳莱‧卡恩展开双臂仰望天花板。 「──科学就在这里。在战争灭亡后依然会留下。」 「──最好避免深入接触。」 在结束这段浓密的对话离开研究所的归途上,米雅拉对白发将领开口。老贤者的发言给她留下的印象,与约翰有着微妙的差异。 「那位老人的思想过于异质。对国家没有归属意识,为了发展科学不择手段,立身的基础太过广大。即使能力出类拔萃,我终究不认为他是应该重用的人才。」 尽可离远离蕴含风险的要素。尽管理解这也是一种正确答案,约翰脑海中却反复回想起与老人的对话。 「……感觉很像。」 「?」 「感觉很像。我从那位老人身上,感觉到某种类似那个断言我是奴隶的家伙的特质。」 他伴随痛楚告白。因为这等于是承认并吐露他怀抱至今的懊恼。 「我知道别跟他扯上关系比较好。米雅拉,妳说的没错。可是──」 背着玩累睡着的卡夏,约翰透过背部感觉到她的呼吸。如果我能够以和这名少女一样天真无邪的心态接触「科学」──约翰已经察觉,自己不由得如此盼望的心情。 「──不知为何,我怎么样都无法一直忽视那位老人的存在。」 * 距离不眠的辉将与老贤者首度相见仅仅两天后,主席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邀请约翰、米雅拉、哈朗三人前往官邸。 「打扰了,执政官阁下──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等三人应召前来。」 约翰在阿力欧妻子带领下踏进宽敞的客厅,一眼就能分辨的无国籍景象在眼前展开。格子纹壁布是马姆兰风格,但独脚大桌属于尼达格亚的传统工艺。阿力欧本人坐的藤椅则是来自帕犹希耶的骨董。 另一个房间的「壁龛」统一摆放亚波尼克的家具,甚至铺着植物纤维编织成的草席当地板材料,是一个难以划分趣味与政治性质的地方。 「不是召见,是招待。这是私人邀请,放轻松点。说归这么说,你难得休假却找你过来,真过意不去。」「不,既然是阁下召见那在所难免,哪怕正在举行婚礼也要赶到。」 和同伴并排坐在阿力欧对面的毛皮长椅上,约翰这么承诺。执政官嘴角扬起微笑。 「虽然可靠,这样的玩笑不适合你啊。你有预定行程?」 「不,很遗憾的没有。不得不说,现在工作就是我的情人。」 「那是无妨。我认为你单身的时候大概是最强的。」 阿力欧断定的语气令米雅拉微微皱眉,坐在另一边的哈朗开口。 「执政官阁下认为有了伴侣会使人变弱吗?」 「这视人而定。我也有妻子,却不觉得自己比以前来得弱。 只是──怎么说呢。那或许是因为我没有人性,哈朗。」 「您言下之意是……」 「问题很单纯。当妻子与国家放在天秤的两端,我不会有一秒的迟疑。」 齐欧卡的国民代表望向妻子所在的厨房,毫无顾忌地断然说道。 「这件事我也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了。假设她被抓去当人质,我不会花费超出救援其他国民的成本去救她。不流于私情,平等对待全体国民──这是作为执政者的条件吧?」 面对那教条式的正确言论,米雅拉和哈朗犹豫着该怎么回应。阿力欧在困惑的两人面前吐吐舌头。 「──这当然是谎话。」 这次米雅拉露骨地皱起眉头。 「──啊?」 「谎话啊谎话,大谎话。只要平等待人国民就会接受?怎么可能,事实上反而相反。像刚刚的例子,我反倒很可能被看成抛弃妻子无血无泪的男人,导致支持率下滑。你们明白吗?用太过激烈的形式表明『无私』,反而会令国民倒胃口。」 执政官面露苦笑地说。这名执政者有着拿这类讽刺当成幽默的一面。 「平等的概念本来就和人类不合,因为人类是希望受到偏袒的生物。无论弱者或强者、老人或年轻人、男人或女人都一样,追求平等的总是没受到偏袒的那些人。他们真正想要的并非全体均分好处,而是希望恩惠毫不吝惜地倾注在自己一人身上。」 十指交叠放在下巴下,阿力欧滔滔不绝地说。 「很遗憾的是,齐欧卡这个国家的历史尚浅,不足以让每一名国民理解平等本质的价值。许多人只不过是拿平等当成求而不得的偏袒的代替品。不过,这绝非坏事,光是众人共享平等这个表面方针本身即是一大进步。只要还透过这层过滤网议论,今后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多民族国家最大的隐患,即单一民族主义的死灰复燃。」 此时阿力欧的妻子回到客厅,将端来的茶分给所有人。那被比喻为百合花的甘醇香气,属于据说昔日加伦姆王族爱飮用的发酵茶。四人份的茶斟入附把手的金属杯里,这些餐具则属于拉欧。 「平等当然很重要。可是,我希望那并非『人人都无法得救』的消极状态,而是以『人人皆能获救』的积极形式呈现。两者确实都是平等性的显现,但前者与后者的印象差距很大吧?」 「Yah。也就是说碰到危险时,阁下必定会去救夫人。」 「唔,虽然依状况而定可能做不到──正如你们所知道的,内子的血统明确包含六国所有的血统。我选择娶这样罕见的女子为妻。简单的说,她和犬子没过得幸福,我也很头疼吧?在象征的意义上来说也是如此。」 他的妻子仅仅带着安祥的微笑把丈夫所说的内容当成耳边风。那泰然自若的态度,每次都令约翰十分佩服。无论再怎么偏心去看,他都不觉得阿力欧‧卡克雷的妻子这个位置是普通人的精神能够胜任的。 「可是──显示无私会造成反效果吗?对我个人来说,这值得深思。」 凭著不追求私利迅速晋升至现在地位的约翰,面对与他相反的哲学陷入沉思。不过阿力欧很快地摇摇头。 「那是无用的懊恼。这项法则不适用于你,约翰‧亚尔奇涅库斯。」 思考的阶梯在第一步就被拆除,白发将领的目光转回对方身上。 「──言下之意是?」 「我只不过是一介执政者,但你是英雄及军人,内在超出民众理解的范围正好。你不需要讨人们欢心,只要担任最强的武力执行者即可。只要不断打下谁也无法模仿的战果,赞赏自然会随之而来──我一直这么告诉你吧?」 「……的确。」 「不需要睡眠,不想要休息,甚至不娶妻。仅仅以国家的繁荣为乐,一生奉献给齐欧卡的忧国志士。我以为刻下这段文字作为墓志铭是你的愿望──不对吗?」 「──当然没错,义父。」 约翰颔首将手贴上胸口,倏然闭上眼睛。 「我的性命从一开始就奉献在实现母国齐欧卡永远和平的夙愿上。从你发掘我的那一天起,我对献身作为未来的基础就毫无异议。」 「你是我的骄傲,吾儿。」 瞇起眼睛注视着他,阿力欧静静啜飮深翡翠色的茶水。 「现在说有些晚,不过前阵子的内部纷争你处理得很好。没有一名人质丧生就让事件收场的结果,正是实现我刚才所提的积极式平等的例子。那群议员吵得人受不了,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不胜惶恐。但这份功劳不单只属于我和部下们,人质没出现牺牲,是多亏了碰巧在场的阿纳莱‧卡恩博士相助。」 当话题转换到这里,约翰立刻提出老贤者的名字。然而,正要喝第二口茶的阿力欧听到后手立刻顿住。 「……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你见过他了?」 「是。前几天我非正式地礼节性拜会过他。看来是位非同一般的人物,当时他也说了十分奇特的──」 「不准再和他见面。」 阿力欧以沉稳但不容辩驳的口气斩钉截铁地要求。 「我再重复一次,不准再和他见面。和阿纳莱‧卡恩接触,对你绝无益处。」 面对出乎意料的回应,约翰一时词穷。看出他的反应,哈朗从旁插口。 「──真令人感兴趣。我还没见过本人,但听说阁下也十分支持起用阿纳莱‧卡恩博士。能够请教要我们主帅远离他的理由吗?」 「你们和阿纳莱‧卡恩同样是齐欧卡需要的人才。不过安排时要适才适所,将发明家和军官凑在一起没有益处,反倒会因为双方立场差异产生思想上的龃龉,引来不必要的混乱。」 执政官说出难以否定的笼统理由。无法释怀的米雅拉反射性地开口: 「发明家……吗?那个,博士本人自称是科学家……」 「都一样。约翰,你反对我的说法吗?」 一句话带过她的发言,阿力欧再度转向白发将领。当从少年时代便很熟悉的眼眸迎面认真地直视自己,约翰的回答只有一个。 「……不,我没有异议。既然阁下这么期望──我会按您的交代,往后避免与其交流。」 「很高兴你明白我的意思。」 男子笑容满面地颔首,靠在藤椅椅背上。 「我明白叫你休息也没用。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有意义地运用偶尔到来的假期。虽然刚刚才说过你不必讨民众欢心──这次我想拜托你去小学演讲,你可愿意?这本来是我的工作,但由你出席更受孩子们欢迎。」 「当然,悉听尊便。」 约翰立刻干脆地回答。既然他本人答应,米雅拉和哈朗也无话可说。 聚会在大致算是和睦的气氛中结束,三名军人离开官邸后,阿力欧呼唤妻子。 「莎拉姆,能再给我一杯茶吗?加三匙糖。」 「好的,老公。」 也许是事先察觉他会开口,她走向厨房不到一分钟后便泡好茶端回来。茶具也从待客用的杯子换成没有把手的亚波尼克传统茶杯。除去政治表态,这是他最惯用的杯子。 啜飮一口甘甜的茶,男子总算松了口气。 「──呼,刚才真让我吓出一身冷汗。原以为双方没有共通点而轻忽,他们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了接触。放养那名贤者也值得商榷啊。」 他谈论的内容,实在不是在公然宣称视若亲子的约翰面前能说出口的。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幸好有机会早早做出警告。我亲自培养出的英雄,怎么能被突然冒出来的自由人毁掉。莎拉姆,妳也有同感吧?」 她带着柔和的微笑一语不发。愉快地接受那份沉默,阿力欧缓缓地仰望自家的天花板。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不需要自由,那孩子有使命就够了。只要有穷尽一生也无法达成的悠久职责在身──他就能成为完美无缺的英雄。在世期间自不用说,即使在死后依然如此。」 * 首都诺兰多特一角耸立著崭新的立方体建筑。 那栋大建筑物旁边紧邻著小上一圈,宛如「手下」的小学校舍建筑物,是为了使学龄儿童身心健全发育而设,齐欧卡史上第一座体育馆。 「──初次见面!大家有用功读书吗?」 国立诺兰多特第四小学。这所共六百名儿童就读的五年制教育设施,今天有稀客来访。容纳了全校学生加上近百名一般听众的体育馆内,大批小孩坐在自己搬进来的椅子上,目光聚集在讲台上的英雄身上。 「…………」 远远眺望着这片热闹景象,米雅拉‧银少校站在体育馆的两个出口其中一处,监视建筑物内外有无异状。不过,她散发出的气息比平常来得尖锐几分。同样进行监视任务中的哈朗站到她面前,戳戳她的眉心。 「注意一下这里的皱纹吧,难得生了张可爱脸蛋都糟蹋了。」 「多管闲事。我已经超过被人称赞可爱的年纪了。」 米雅拉粗鲁地回嘴,别开脸庞。体格壮硕的大哥苦笑着搔搔后脑杓。 「我觉得妳不管几岁都很可爱,特别是在约翰面前。」 感觉他在调侃自己,米雅拉的眼神凌厉起来。哈朗举起双手安抚她。 「喂喂,别瞪我。把关键部分蒙混过去也没有用,反正妳现在也正想着那家伙的事吧?」 「…………」 「我猜中了?那,妳担心的是『哪一方』?」 哈朗见她露出不悦之色仍不退缩,直言不讳地直指核心。那一如往常的粗暴关心,让米雅拉叹了口气不再固执下去。 「……哪一方指的是?」 「妳担心的理由,是约翰和执政官阁下的对话,还是跟阿纳莱‧卡恩博士?妳变得不对劲,是自从那两次陪同约翰出门之后吧?」 呜,女子嘴角一震。哈朗乍看之下体格庞大粗枝大叶,却不会错过同伴感情的微妙变化。 「……两者都是。」 「那操心的程度也是两倍啊──唉,拜访阿纳莱博士时我并未同行所以不能说什么,但我想得到妳是担心执政官阁下说的哪一段话。」 他一边说一边拍拍米雅拉的肩膀。 「别沮丧。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愈是高喊单身宣言的家伙,愈会因为一点契机就和女人凑成对。」 「──不是这么回事!」 米雅拉脸泛红晕地瞪着哈朗。她仿佛很害羞地垂下头,以截然不同的语气悄然说道。 「……不是的。执政官阁下的说法,听来就像约翰不可以得到幸福一样……」 「嗯?怎么,妳认为现在的约翰很不幸吗?」 当哈朗愣愣地问,她缓缓摇头。 「我没这么说。不过,我经常感觉他独自努力过头了。就算具备不需睡眠的体质,再有多一点普通的闲暇……余裕也行吧?他立下的功绩,应该足够允许他有些空闲才是。」 「有困难啊。如果约翰是要他休息就会休息的人,也不会这个年纪便升上少将。工作对他来说像呼吸一样。」 「我以前也这么想。可是……」 米雅拉说到此处停顿一会,仔细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景象。 「……和阿纳莱博士交谈时,约翰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喔?」 「他的眼神闪闪发光,远比看着我们的时候更加天真无邪、纯朴……表情就像个无渉于义务与使命,碰到有趣东西的少年。我……以前无法想像,约翰露出那种表情的样子……」 「原来如此。妳真正担心的是这一点吗?」 「……很难讲。不过,看见当时的约翰,我没来由地感到不安。如果他变了怎么办?如果他从我眼前消失怎么办?我想着这些……」 她的声音渐渐颤抖。自己一直长伴在白发将领身旁──过去从未怀疑过的未来构图,在她心中摇曳模糊起来。 「……我希望约翰不要变。可是反过来看,这不就和执政官阁下前几天所说的话一样?我不希望约翰得到幸福吗?我一开始思考这件事,就停不下来……」 米雅拉藏在眼镜下的眼眸闪过挣扎。看不下去的哈朗温柔地拍拍她的背。 「我明白了。先不提约翰,妳需要一段烦恼的时间。」 思考着该怎么帮助一本正经的同袍,壮硕的军人努力开朗地说: 「话说回来,阿纳莱博士还真会哄骗人。第一次见面就让约翰露出本色,我也想拜见一次啊。」 这同时也是率直的真心话──当两人对话中断的时候,体育馆内响起盛大的掌声,讲台上的约翰也挥手作为回应。 「──演讲似乎结束了。我们的护卫任务也告一段落啦?」 「嗯,看来是这样──」 米雅拉打起精神试着再度专注在任务上,动作却突然停顿。 「嗯?怎么突然默不作声?」 她没有立刻回答,直盯着体育馆内排成多排的椅子后方,以右手食指示意目光所及之处。 「……看样子你也有机会了。」 视线顺着望去,哈朗也立刻发现,一名穿着少见的白袍、满头白发的老人和身旁的助手一起混在一般听众中向讲台上的约翰鼓掌。 「孩子们看到你眼神都闪闪发亮啊。你果然大受欢迎,不眠的辉将。」 待要求握手的大批儿童离开之后,阿纳莱和巴靖走到白发将领身旁。对于这相距出乎意料短暂的重逢,由于前阵子被执政官禁止交流,约翰怀抱复杂的感情应对老人。 「……在听众中发现博士的身影时我吃了一惊。您特地过来听我演讲吗?」 「与其说听讲,不如说我是来见你的。比起写信邀请你来研究所,还是主动走一趟进展快得多。」 「我也很惊讶。没想到对现在的博士来说,居然有比霉更想见的人类。」 巴靖耸耸肩说道。按捺住对这个事实感到喜悦的心情,白发将领努力摆出冷淡的态度应答。 「我深感荣幸,但我不认为只是一介军人的我对研究有帮助。把时间花在其他事务上应当更有意义。」 和前阵子相比变得疏远的措词,让阿纳莱也察觉约翰有某些苦衷。不过,这点程度的牵制不足以令老贤者退缩。 「作为军人的你不是研究对象。我感兴趣的,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个人。」 阿纳莱靠着与生俱来的胆大拉近与对手间的距离。在约翰开口说话之前,老人先夺走了对话主导权。 「我们闲聊一会吧。睡眠是死亡的兄弟──你可听过这种说法?」 「……不,我孤陋寡闻。」 青年坦率地回答。阿纳莱点个头说明道。 「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无法依自身的意志行动。这句话指的是在丧失主体的意义上,认为睡眠与死亡性质极其接近的看法。仿照这个理论,甚至可以说人类是每晚死亡后在隔天早晨重生。」 抓不准对话意图的约翰瞪大双眼。老人毫不在意地往下说: 「或许正因为间隔了这种断绝──不,更新,人类才得以漫长地朝未来前进。要一个劲儿地活着,人类的一生实在太长了。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明天和后天。借由像这般划分人生,使人类勉强承受在眼前展开的庞大岁月……我如此认为。虽然这种说法一点也不科学。」 老人说到这里暂时打住。直觉领悟到落入对方的步调不是好事,约翰说出反射性地想到的反驳。 「……睡眠和死亡应该有很大的差异才是?至少人类在睡眠时会作梦。当然,我不清楚亡者是否会作梦……对我而言,梦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一听到这个主张,阿纳莱例嘴一笑。 「原来如此,没错。那么──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你也会作梦吗?」 受到反问的白发将领立刻不寒而栗。一边对自己被这极为单纯的诱导式提问钓中感到羞愧,一边抱着某种敬意回答老人。 「……如果是白日梦,偶尔会有。虽然大都是反复出现过去的景象。」 「咦?──我、我都不知道。」 一旁的米雅拉面露惊讶,约翰摇摇头。 「作梦又不是什么值得逐一告诉别人的东西。那么──阿纳莱博士,我会作梦又怎么了?」 「真是令人很感兴趣的事实。该说我的假说得到了强化吧。」 眼皮深处的双眸闪闪生辉,阿纳莱如此说道。 「扣掉你这个例外,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没有人类不睡觉还能存活的。我想就算放眼整个动物界也没有。我推测你是以某种不得而知的形式,在清醒期间完成普通人每晚统一进行的睡眠工程。」 他以热切的口吻说著,同时用食指敲敲脑袋。 「关键在于这里,大脑的运作。虽然又和神学见解相左,我等认为人体当中掌管思考的部分是大脑。睡眠可定义为让大脑休息。你的不眠体质,看来可从休息方式寻找原因。」 约翰无意识地摸了摸头。老贤者继续陈述他的主张。 「尽管是建立在假说上的假说,让分割大脑各部分轮流休息──这解释怎样样?就像数人轮班站夜哨一样。你在日常生活中,说不定连现在这个瞬间也是一边醒著一边让大脑的一部分休眠喔。」 「……毫无结果啊,博士。只要不剖开我的脑袋,这个假说无法证实。」 「是吗?纵使无法直接验证,间接验证不是可行的吗?方法我已经想好了。」 阿纳莱露出无畏的笑容宣言,迎面直视著约翰的双眼。 「今后两周──有困难的话一周也行,能不能让我们留在你身边?我希望你每隔一小时接受简单的测验。依结果而定,即可验证分隔睡眠假说。如果让大脑的一部分休眠,那个部位肯定会使你的能力出现变动。例如当掌管语言的部分睡眠时,语言功能便下降,掌管计算的部分睡眠时,计算功能便下降这样子。」 老人看待人类的观点与众不同。察觉这一点,米雅拉忍不住插嘴: 「……这是种亵渎。你们就用功能一个词汇来切割人类的思考──甚至是灵魂吗?」 「在科学的世界观中,没有灵魂这种东西。因此,我们将人类所有的活动都视为肉体机能。思考、感情、进食、生殖和睡眠,全都地位相当。」 阿纳莱再度毫不犹豫地回答。侧眼看着被那股气势吓得退后的副官,约翰吃力地挤出声音。 「……很遗憾,请容我回绝。我十分忙碌,恐怕无法协助博士做实验。下次有机会再回报您的帮助……」 「马上拒绝过于轻率了。即使不眠不休的生活可能导致你丧命也一样吗?」 老人不停进攻。白发将领眉头一动。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缺乏睡眠造成的身体病变不胜枚举,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可以逃脱这一切,未免太过乐观了!」 阿纳莱尝试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默默旁观的哈朗也终于在此时插入对话: 「您的说法互相矛盾,阿纳莱博士。刚刚不是您才亲自说明过分隔睡眠的假说吗?」 「不过那是假说。现阶段只是没有任何证据的推论,就算正确,也无法成为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健康的保证──话说,如果他真的是外表保持清醒,大脑在水面下分区轮流休息……你们当真以为这种粗暴的方式不须付出任何代价?」 米雅拉和哈朗同时陷入沉默,想反驳也无从反驳。约翰的不眠体质可说是其英雄特质的象征,光是去怀疑这一点就被他们视为禁忌。然而──眼前的老人轻易地跨越那道围栏企图踏入禁地。 「无论如何,先不提实验,我认为接受我的诊察是聪明的选择,我有自信做出比一般医生更适当的诊断。既然你身为军人工作繁忙,那岂非更应该正确地理解自身的现状,查出应有的休息方式吗?」 阿纳莱在最后的最后归纳了符合常识的结论,使得约翰等人更加难以说出合理的反驳。不只如此,他更对其他事情产生疑问,下定决心问出口: 「阿纳莱博士,是我的哪一点让你如此──」 突然响起的压缩空气爆炸声打断了下一句话。 「敌人来袭!敌人来袭──!」 部下的呐喊声紧接着传遍四周。约翰刹那间切换注意目标开始指挥。 「所有人保持警戒!米雅拉、哈朗,别让一般民众跑出体育馆!要他们全部聚集在一处压低身子!」 两名同袍即刻应对展开行动。体育馆内充斥着叫声,自外面奔来的传令兵报告状况。 「有敌人来袭,少将!至少一百余名装备不统一的民兵从校舍北门闯入!肯席士官长正率一排士兵应战,但那样下去无法支撑太久……!」 「一边进行防御战一边后退!通知米塔士官长,将这座体育馆当成防卫据点死守!」 收到明快指令的士兵奔回前线。约翰越过他的背影观察战况演变,同时向身旁的两名科学家开口道: 「阿纳莱博士、巴靖助手,请两位也回馆内……继上次之后又害两位卷入事件,我先趁现在为我等做得不好的地方道歉。」 「没什么,常有的事。」「是啊,常有的事。」 两人的反应干脆得甚至显得不合时宜。虽然知道面对紧急情况这样有失慎重,约翰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敌军数量约一百三十人,七成拿弩弓,三成拿风枪。大多数弩弓并未装上精灵,几乎包围了整个体育馆。」 从体育馆入口旁观察外面状况,米雅拉如此报告。约翰抱起双臂环顾周遭。 「相对的,我方只有担任护卫的风枪兵一排四十人吗……在人数上处于劣势。」 被卷入异常状况的儿童与市民们聚集在室内中央附近,害怕地挨在一块。哈朗看到他们的反应后目光转向外面,哼了一声。 「从民兵散发的气息来看,又是王国复兴派的人?居然袭击小学,那些家伙终于疯了吗?」 「很难说,我认为他们另有目的。」 老人忽然从高大的他身旁探出头。约翰一脸为难地按住额头。 「……Mum,博士。您也算是一般民众,请到那边和孩子们一起……」 「巴靖已经过去了。他很擅长跟小孩相处,应该多少能排遣他们的紧张。」 离题的答复,令白发将领绕回原点产生一种奇特的理解感──因为这使他确信,这名老人打从一开始就缺乏老实接受保护的谦虚。 「现在更重要的是外面那伙人。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你吧?」 「……考虑到前阵子的事件,这个可能性很高。」 约翰也未加敷衍地同意他直指核心的意见,继而表明疑问。 「不过若是如此,敌方人数却有些可疑。发动上起事件的罪犯已全数被捕,如果他们还保有那么多战力,为何不在一开始时投入?」 「不是有人想得渔翁之利──就是当作保险吧。也可以看成是预估上次作战将会失败而准备的预备计画。」 做出相同推测的青年马上颔首,但阿纳莱继续往下说。 「可是──先不提这个,最近这类事件未免发生太多次了。与其说是激进派的家伙忽然狂暴起来,我认为其中有帝国特务煽动是更妥当的看法。这并不令人吃惊,引发内乱是齐欧卡也运用过许多次的──」 「──博士!请注意您的发言。这里有很多一般民众!」 当约翰以略为强硬的口气嘱咐,就算是阿纳莱也察觉自己做得太过火了。 「喔,抱歉抱歉。这算是天生的,活到这把年纪,唯独祸从口出的毛病怎么也改不了。连我自己也很傻眼。」 枪声在他自嘲地说明时响起,人倒在砂地上的声响传入耳中。阿纳莱佩服地望着守住两个入口的枪兵。 「回到正题,你的部下们实力果然厉害。看见子弹准确命中跑在前头的人,那些家伙似乎裹足不前。凭借迅速的应对在一开头挫了对手锐气发挥很大的效果。」 另一方面,持续防备外面情况的米雅拉开口。 「国军应该不久后就会派来援军。只要坚持到那个时候……」 「那样行不通。」「那样行不通啊。」 白发将领和老贤者的声音交叠。约翰对着瞪大双眼回过头的米雅拉继续道。 「既然在首都正中央动手,他们起码也对时间限制有点概念,大概打算在救援部队抵达前镇压体育馆,拿我和孩子们当人质。这段胶着状态不会持续太久。一下定决心,他们就会做好牺牲的觉悟同时冲进来。」 「唔。一旦演变成室内混战,靠现场战力终究是保卫不住。」 阿纳莱环顾体育馆内部冷静地下结论。约翰也毫不犹豫地颔首。 「孩子们将被卷入战斗当中。唯有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发生。」 白发将领神情严肃地断然宣言,抵著下巴沉思半晌。 「──Mum,转换视角吧。既然难以完成防卫战,将这座体育馆视为单纯的防卫据点很快就会走投无路。必须把偏向防御的意识强行转向攻击才行。」 「喔,具体而言呢?」 老贤者两眼发光地催促他往下说,约翰以接着下达的指令作为答复。 「哈朗,变更士兵配置。叫两个班分别登上左右楼梯间,拉上所有采光窗的窗帘。由少数人不起眼地分次行动,以免敌人察觉。」 「了解。弹道从窗户瞄准对吗。」 「没错,当敌人在外头时就这么做。」 当直接指挥一个排的哈朗展开行动,约翰的目光又转向女性副官。 「米雅拉,让一般民众躲避到别处。努力挤一挤,讲台上、讲台两侧的工具室和讲台下方的收纳空间应该挤得下所有人。让低年级的孩子优先躲到深处,成年人最后进去,并请他们躲进去前先帮忙搬椅子。」 「了解!」 她也即刻应对奔了出去。独自留在原地的约翰转向阿纳莱开口。 「转换视角后,这座体育馆不再是单纯的建筑物,而是用来引敌人上钩后一网打尽的巨大陷阱。我们并非要忍耐敌人的攻势,反倒要主动迎击打倒敌人。接下来就抱着这个念头行动吧。」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你的想法了。」 不必他说出来就料到作战计画的老人重新眺望体育馆。 「这么一来,问题在于时间。事情必须在那些家伙下定决心前安排妥当。这么一大群人,来得及吗?」 「非得来得及不可。博士,请您也来帮忙。」 「那是无妨,不过──」 阿纳莱刚说到一半,脚边窜过一个小巧的身影。 「──约翰!怎么回事,又是复兴派吗!」 一口气冲到白发将领面前,卡夏‧玛斯库斯一脸愤怒地问。看来像是她母亲的妇女很快从她背后追了上来。大概是卡夏很想来听讲,约翰从演讲途中便留意到母女两人的身影。 「卡夏……不可以待在这里。妳快和小朋友们一起──」 「才不去!我也要战斗!」 卡夏一派理所当然地断然宣言,阿纳莱听到后立刻一拍手掌。 「很好。约翰,也找她帮忙吧?」 「博士?您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指人手。姑且不论低年级儿童,高年级的孩子挺有力气的吧?」 老人绕到少女背后拍拍她的肩膀,咧嘴一笑。 「这女孩会成为带动民众的起因。听到军人突然要求帮忙,民众也会感到困惑,有这么小的女孩带头行动,年长者也不能不动起来。」 「但我无法赞同。应该让小孩优先避难才对。」 「说什么避难,要是现在你的计策没成功所有人都将面临危险,没有谁优先可言。不管是小孩或猫狗,凡是能干活的都得要他出力才行。」 阿纳莱边说边卷起袖子准备做事。约翰正感到犹豫,卡夏的声音不断从低处传来。 「我会努力的!呐~约翰,要怎么做?我该做什么?」 少女的双眸认真地注视着白发将领,和初次相遇时一模一样。那股自然而发的勇敢,在他背上推了最后一把。 「……谢谢妳,卡夏。那就请妳帮忙。首先──能把这张椅子搬到我指的地方吗?」 「嗯!我知道了!」 卡夏点点头迅速跑开。人们纷纷望着用娇小身躯抬起椅子的她,好奇是怎么回事。看准这一瞬间,约翰立刻拉高嗓门。 「──在场的成年人,还有高年级的同学!希望你们也像她一样帮忙搬椅子!我们会全力以赴,但想跨越这次危机需要各位的协助!全体合力解决敌人吧!」 儿童们发出一阵骚动。白发将军发挥与生俱来的领导魅力鼓舞感到不安与困惑的孩子们。 「不必担心!赌上母国齐欧卡及『不眠的辉将』之名,我们必将战胜!只要听从我的指示,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一起奋战拿下胜利吧!」 约翰以快活的语气说道,自己也带头加入作业。当士兵懈怠时,首先得由指挥官带头行动做榜样,他与卡夏一起实践这个原则。 「来,开始吧!让那些坏蛋瞧瞧你们大展身手的成果!」 「喂,你要拖拖拉拉多久!都下了冲锋令了吧!」 「话、话是没错……!但你看看跑在前头的家伙,全都中弹摔倒了!」 当同伴在背后催促,一名民兵胆怯地说。那吓得腿软的丑态,看得担任指挥官的男子啧了一声摇摇头。 「所以才要同时冲锋!愈停留在这里裹足不前状况愈会恶化!如果国军部队在我们镇压体育馆前抵达,到时候才真的完了!」 被提醒时间限制的民兵们脸上失去血色。趁着心生焦虑的他们尚未再度被恐惧控制,指挥官对着他们的背影搧风点火。 「听着,下定决心冲锋!随着号令同时向前冲!这是最后一道命令!我会从背后射杀没迈步的家伙!」 话刚说完他就朝地面开了一枪,对部下们推了最后一把,做好觉悟的民兵们同时奔出暗处。 「「「「「呜、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一群人集体往体育馆杀过去。空气爆裂声交叠在一块,中弹的好几人向前趴倒。 「别停下!」「冲啊、冲啊~!」 虽然出现不小的伤亡,带头的民兵们仍抵达体育馆入口。由于谁也没有单独冲进去的勇气,他们暂且贴在墙边斜眼偷看里面情况。 「到了、到了!」「冲进去!快点进去!」 他们等人数到齐后再度行动,终于冲进建筑物内。刚穿着鞋踏进去,一名民兵同时喊道: 「谁也不准动!我等是加伦姆王国复兴派的勇士──奇怪?」 迎接他们的──不是一大群害怕的小孩,而是占据整片视野的黑暗。关上所有采光窗的体育馆内部,远比他们想像的更加漆黑。 「一、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可能!这里应该聚集了超过六百个儿童!」 「说归这么说,太黑了看不清里面……喂、喂!别推!不要推挤!」 背后受到后头冲进来的同伴们压迫,他们不得不在黑暗中前进。换成正规军队不可能发生这种状况,但预期打白天闪电战的民兵们身边并未带着处理白刃战所需的精灵。无法靠远光灯确保视野,导致带头的民兵们膝盖撞上并排的椅子。 「可恶!椅子害人好难走……小鬼头们,别躲了快出来!不乖乖听话你们会后悔的!再敢给咱们添麻烦,就让你们和国军的走狗一起尝尝苦头──」 威胁的话刚说到一半,远光灯自前后左右四方照亮挤在一起前进的他们。 「嘎──!」「咕啊啊啊!」「呜呃!」 霎时间,枪林弹雨甚至没有一声号令就倾注而下。受到重创的民兵们脸色大变。 「可恶!是陷阱!开火反击!瞄准灯光方向!」 「怎么搞的!国军会避免市民遭到波及吧,不是一进来就安全了吗!」 「跟先前说的不一样!小鬼们跑到哪里去了,可恶!」 边咒骂边想躲到椅子后的人、试图逃到同伴背后的人……这些轻率的行动使得本来水准就低的集团更加失去控制。 「喂,别推我!这边可是对着枪口!」 「就算你这么说,同伴一直从后面挤过来……!别推、别推~!」 「前面的家伙在搞什么!后面都挤满了,散开点!」 「被椅子挡着很难走!要抱怨就过来帮忙搬开──呜啊!」 自以为躲进椅子后方的民兵后脑构中弹趴倒在地板上。看着同伴在眼前一个接一个断气,民兵们越发陷入混乱。 「──继续射击。敌人停止前进了,趁现在狙击。」 从设置在采光窗正下方的踏脚处俯瞰混乱的敌军,哈朗对部下们下令。他们射击的位置不在民兵们前后左右,而是斜上方。地面的远光灯是兼作照明功用的声东击西,灯光源头只放著向一般民众借来的光精灵。 「那些家伙还在朝远光灯方向开火反击,他们没确实掌握体育馆的构造,没发现射击来自上方。」 「发现状况和预计的不同,应付不来了吧。终究只是一群外行人的乌合之众!」 米塔士官长哼了一声扣下扳机。在敌军集团另一头,米雅拉等人也正展开同样的攻势。原本打算在光天化日下猛攻的民兵们曝露在出乎意料的奇袭下,在猛烈的夹击中一一丧命。 「──好。跟预测分毫不差。」 馆内北侧放下布幕的讲台上,有一双眼睛眺望着那幕悽惨至极甚至显得滑稽的景象。护着背后数十名一般民众,包含约翰在内的六名士兵与阿纳莱在此待命。 「让一般民众躲避到讲台上及收纳空间里后引来敌人,由并排在采光窗踏脚处的风枪兵集中射击──真是漂亮。可以说是我想得到的范围内最佳的策略。」 「这不值得夸耀,因为策略是建立在民兵水准低落的前提上。」 白发将领压低音量回应,瞇起眼睛掌握战场情形。从两个入口侵入体育馆内的大多数士兵远离讲台上的他们,不知为何朝着位于反方向的南边前进。 「而且博士的办法看来也发挥效果了,大多数敌人正朝着我们的反方向前进。借由障碍物的配置来诱导动线……我记得您是这么说的。」 「正是。如果只是单纯排椅子当路障,那些家伙想必会毫不犹豫地推倒。但人类可悲的习性是,只要发现一部分障碍有缺口就会忍不住往那边跑。那些家伙也不例外,无意识地往椅子排得较少的地方移动,走上我们刻意设置的路线。结果就朝着我们反方向前进了。」 阿纳莱露出大胆的笑容说道。这正是连儿童也动员来帮忙的突击作业的成果。近距离目睹诱导的效果,约翰点点头。 「工具室位于讲台两侧,收纳空间在我们正下方。拜路线诱导所赐,大幅降低了一般民众被战斗波及的可能性。」 「就是说吧。不过这还不够保险,一个团体中必定会有乖僻的家伙──看,就像那样。」 大概是想逃离射击,在老人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名民兵离开同伴集团推开椅子往讲台方向跑来。约翰瞄准他的腹部亲自扣下弩弓扳机,中箭的民兵发出惨叫蹲了下去。 「我们待在这里,就是为了解决漏掉的人……不过……」 约翰注意不发出声响,谨慎地换上新的箭矢。在他背后,孩子们的呜咽声此起彼落地响起。 「──喂,等等。有什么声音。」 听见同样声音的民兵告诉走在前头的同伴。 「……在后面,从后面传来的。是小孩子的哭声。」 「在灯光的反方向?……喂,难不成咱们上当了!」 敏锐的人察觉状况,开始传达给周遭同伴。 「你们也掉头!小鬼们不在那边,躲在反方向!」 「什么?」「开啥玩笑……!」「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干掉了!」 人群在狭窄的空间内肩靠着肩掉头。在高处俯瞰的哈朗等人没有错过那显而易见的行动变化,还不到十几秒后,来自上空的射击便朝着讲台附近的民兵倾注而下。 「呜喔喔喔喔喔喔!齐、齐射像雨一样密集……!」 「可恶!对方也发现咱们注意到了!」 「快搬开椅子!一路冲到另一头──!」 民兵在扑来的枪林弹雨中拚命推开椅子接近讲台。约翰将那来势汹汹的景象当作预料之中的结果静静地接受。 「……果然变成这个样子。唯独这一点是无可奈何,要求低年级的孩子一直屏息沉默到一切结束为止也是不可能的。」 自背后传来的小孩哭声,已从呜咽变得接近哀鸣。但约翰既不烦燥也不焦虑。他一边觉得害得应当保卫的对象陷入恐惧的自己很没用,一边与周遭的部下们一起替手中的弩弓上刺刀。 「我去迎击过来这边的敌人。博士,这次请您退下吧。」 「有必要的话,白刃战也不在话下吗?不眠的辉将也擅长玩斗剑?」 「我不曾输给军校同期的同学过,敌人也因为再三的射击消耗很大。不过──在讨论擅不擅长之前,这就是我的命运。」 白发将领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地断言。相对的,阿纳莱听到之后皱起眉头。 「命运……吗?我无法同意。这不是科学的语言。」 「像灵魂一样吗?不过,我并不怀疑命运的存在。」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毫无顾忌地表明信念,在脑海中描绘起那至今依然反复梦见的白日梦。创造出他这个人类的开端,那绝对无法忘怀的景象。 「只有我一个人在那片地狱中得救──这不叫命运又叫什么?」 他露出毅然决然的神情喃喃低语。一脚踏在讲台边缘,一口气跃入战场。 「──出发!」 战斗开始。约翰一箭射穿奔来的敌人躯体,另一名部下紧接着拉近距离以刺刀补上致命一击。红色的液体自抽回的刀锋滴落。 「呼……!」 两名民兵立刻冲了过来。约翰迎战其中一人,压低身子刺穿他的胸膛。即使被敌人临终咳出的血花喷了一身也不退缩,白发将领毅然地继续指挥。 「别放一个人过去!挺身而出保护孩子们,我们是最后一道防线!」 他毫不犹豫地下令死守。一名民兵像头山猪般看准防御的空隙猛然冲向讲台。 「呜喔喔喔喔喔!」 「──!别想通过!」 察觉没有部下来得及应对,约翰放开装着搭档的弩弓同时毫不犹豫地扭住敌人。跟他扭打在一块摔倒的民兵骑在约翰身上,举起刺刀对准了他。 「放手,混帐东西!去死!快受死吧!」 弩弓倾尽浑身之力压了过来。约翰双手抓住弩弓,也用尽全力推回去,凭著难以感觉出姿势不利的强劲力道,使得刺刀刀锋在逼近咽喉处停住。 「……!……这么想杀我吗,所谓王国复兴派的勇士。」 「没错,赶快受死!什么多民族共存共荣!这里是我们的国家!」 面对那赤裸裸的真心话,约翰无畏地扬起嘴角。 「这句发言让我确定──你杀不了我,你没有天命相伴!」 这句笃定的台词一说出口,约翰施出比刚刚强上两倍的臂力将民兵推回去。对方不由得踉跄,在下一刹那感到背后有一股寒气。 「──咦──」 断绝性命的刀光一闪,转身到一半的民兵身首异处。保持一头雾水地迎向死亡的表情,男子的头颅咕咚滚过地板。 「约翰,你没事吧!」 手持染血的短刀,拯救主人脱离危机的米雅拉‧银奔向他身旁。约翰也立刻站起来表明自己平安无事。 「谢了,米雅拉。有妳在我就心里踏实!」 「我会赌上性命保护你。来,到我背后来!」 她露出与平常截然不同、属于战士的神情,以双手握住短刀。约翰捡起弩弓准备和她一起拼战到底,忽然察觉情势变化。 「妳看,米雅拉──敌军正在撤退。」 「──后面的家伙开始掉头了。是被同伴受创的惨状吓到了吗?」 敌人从两个入口逃向体育馆外的样子,被占据高处的哈朗看得清清楚楚。在他身旁持续射击的米塔士官长一脸理所当然地宣言。 「胜负已定!我们头儿果然是无敌的!」 哈朗也轻轻颔首同意。但那一瞬间,他越过厚重窗帘的缝隙在校门另一头看见熟悉的军服身影。 「国军部队似乎也抵达了。逃跑的家伙交给友军处理,我们得扫荡馆内的残兵。」 壮汉发出着眼于战斗结局的指示。正如他所言,接下来的状况都是甚至连战斗也称不上的消化赛程。 「约翰,成功了!我们又打败了那些家伙!」 一爬出讲台下的收纳空间,少女立刻找出白发将领的身影,头也不回地奔了过去。 幸存的民兵接受战败的事实陆续投降,全体由赶到的国军押走之后。从紧张感获得解放的人们热闹的声音充满了风暴过后的体育馆。 「卡夏也辛苦了。妳没受伤吧?」 「我没事!听我说,因为有孩子在哭,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喔!」 当卡夏自豪地报告,约翰蹲下来配合她的视线高度,露出笑容点点头。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互动,阿纳莱频频点头。 「看样子事情解决了。一般民众无人受伤,士兵伤势也只限于轻伤。非常好的结果。」 听到他的声音,白发将领站起身挺直背脊转头面对老人。 「这是因为有博士相助……在回报您上次的恩情前,我又欠下了更多人情。」 阿纳莱抓准机会对低头道谢的青年说个不停。 「那么,我要立刻行使这笔债权。可以让我诊察你的身体吗?由我跟着你们行动,对工作的影响应该不大。」 老贤者探出身子重复先前的提议。回想起阿力欧要求他再也别去见此人,约翰考虑了一会──脸上浮现认命的苦笑。 「……承蒙您两次相助,实在难以拒绝。」 他一边回答,一边在心中向义父道歉──他只得承认,这名自称是科学家的怪人超乎常规的理性与一举一动都吸引了自己。 「……不过博士,真的没关系吗?配合我的行程行动,对老人家来说有些吃力。」 「别瞧不起我,小伙子。你以为眼前这个人是谁?有人叫我『渎神者』,我可是靠这双健步如飞的快腿逃离神的追缉长达五十余年呐!」 阿纳莱说著拍拍大腿。约翰确定──他将和老人长期来往。 从初次交谈的那一天起,他就有预感无法忽视这个人的存在。约翰随着不可思议的畅快感受体认到,预感成真了。 第三章 破坏的女皇   一般而言,战场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由从前不是战场的地方「沦落」而成。 正因为如此,有时人们会以战争所需的便利性为最优先考量,来整备可以预期有极高机率变成战场之地──例如城市建设等等。 要塞都市加尔鲁姜就是一个例子。那是在卡托瓦纳帝国内以仅次于帝都邦哈塔尔的坚固著称的古都,防卫力从军阀时代起一再获得证实。除了环绕市区的厚实城墙,还具备都市本身标高由周边向中央呈阶梯状逐渐升高的独特构造,给予防卫方占据高处的优势,作为不陷之都的地位日渐上升。 「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体验到那座城市的坚固啊……」 微胖的青年军官拿开望远镜,掺杂着叹息自言自语。 号称坚固无比的城塞威容如今不是用来保护他和同伴,而是化为威胁耸立眼前。 「──泰德基利奇少校,斥候已完成外围侦查。」 从背后赶来的部下报告。在赌听内容前,「泰德基利奇少校」这个称呼的怪异感先令他皱起眉头。年方二十一岁的他,官拜少校显得有些异样。 「在城墙的材质与高度、墙上配属的兵力两方面皆未发现重大的弱点。西侧城墙有年久劣化的迹象,但是否有战略上的意义就──」 「……这样吗。唉,虽然是意料之中……」 他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在年长部下们严厉的目光下,帝国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走向设为司令所的大帐篷。 * 「喔喔──?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另一方面,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最顶端第五层。在可瞭望市区的特等座置宅的军官一手搂着女人愉快地说。 「国家对区区在下发出的小小挑战派出了过量的大军啊。妳看,妮雅姆。城市彻底被包围了,多么壮观。」 「以阁下的实力,做出这种程度的戒备非常合理,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 女子在臂弯中贴上他的胸膛,用谄媚的语气附和。宛如妓女般的举动做得炉火纯青,连她身上朴素的军服都显得煽情起来。 「我没听清楚。重复一遍,妮雅姆。」 「重复一遍。碰到拥有人世间无与伦比军事才华的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揭竿而起,帝国军将领们理当恐惧万分。」 名唤妮雅姆的女子凑在他耳畔花言巧语。五官轮廓深邃的潇洒男子──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听到这番话,心情更加愉快地重复前言。 「真是悦耳。重复一遍,妮雅姆。」 「重复一遍。在古今无双史上最强、超越人类智慧逼近神之领域的武艺化身,伟大的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阁下行经的霸道之路上,只有被当成草芥般践踏打垮的命运在等著可悲的国军将领们。」 尽管说的人有问题,信以为真的人也半斤八两。将修饰过度甚至显得滑稽的花言巧语当成烈酒般喝干,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放声大笑。 「…………」 另一名女子在一段距离外看着两人的身影。她脸上表情看来若无其事,交握在腰后的双手却用力握到发痛。视线恨恨地投向眼前拥抱的男女,特别是后者。 「呼哈哈哈哈!──嗯,就现实来说该打出持久牌。」 当笑声音量放到最大,米卡加兹尔克突然恢复冷静俯瞰眼下。快得不自然的切换速度,是他自我警惕不能被气氛牵着鼻子走而做的措施之一。 「现在的帝国没有余力能将这种规模的大军长时间驻留在此。因为长期出兵一旦被齐欧卡发觉,这次必然会招来侵略。」 与刚刚夸下的海口相反,他们今后一段时日的战略构想是彻底防御。包围米卡加兹尔克的正是帝国军部队,仅率领一州团级兵力的他不可能「当成草芥般践踏打垮」那支大军。 「……正如您所明察的。国军希望进行短期决战、早期决胜。相对的,我等作战方针为彻底防御、长期固守城塞。除了地利之便,时间也站在我们这一方。」 原本在一旁待命的女子像是难忍沉默般插口。妮雅姆露骨地沉下脸色,但米卡加兹尔克满不在乎地转向她。 「没错,梅特拉榭少校。既然无法期望靠武力攻克,对方不久后将不得不坐上谈判桌。这等于是在某一部分上默认了我们的实质统治。从那一瞬间起,本州将成为我们的王国。」 名叫梅特拉榭的女子颔首。米卡加兹尔克以热切的眼神注视眼下的大军,感慨万分地展开双臂。 「拥戴皇帝的伊格塞姆受挫,国家主权从基础受到撼动。现在正是历史的转机──真令人兴奋啊,妮雅姆。长年来被称作『旧』军阀名门的我们创造新时代的时刻到了!」 * 「──那男人大概正慷慨激昂地说著这种话。」 同一时间。包围加尔鲁姜的帝国军旅大本营,这次讨伐动员的校级以上军官齐聚在帐篷内召开军事会议。 「奈安‧米卡加兹尔克上校吗?不用特别说明也知道的旧军阀名门鹰派领头人物──我以前就认为若有人在这种情势下举旗造反,那家伙会是第一个,真是不负期待。」 挂著中校军阶章的军人语带叹息地说。他身旁的军官也颔首同意。 「现在好像自称大元帅。因为他擅长对大众吹牛说大话,士兵们的士气也很高昂。」 「那家伙从以前起就属于用夸大举止博得欢迎的类型,不仅唆使部下,还顺势豪言壮语巧妙地打动拉拢了加尔鲁姜的市民吧。」 会议上有几个人在军校时代认识米卡加兹尔克,全体对他抱持共通的印象。由于关于敌将性格的情报几乎过于充足,议题自然地转向其他方面。 「整座要塞都市发生了叛乱。无论如何,这是现实状况。」 「如果放置下去将发展成整个州的叛乱,必须尽速镇压。」 「这我明白,问题在于该怎么做到?」 当他们讨论起攻略要塞的方法,坐在长桌末席的年轻男子开口。 「──不,到什么时为止得做到。不先决定这个不行。」 军官们错愕的目光聚集到说话者身上。挂著少校军章的微胖青年,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一脸厌烦地继续发言。 「要塞战是持久战。用正攻法攻略加尔鲁姜至少需要几个月,一个不好还得以年来计算。不过,我们没有余力用这种方式战斗吧。」 当他如此强调,坐在斜对面保持沉默的翠眸军人也赞同地静静颔首。 「……比起没头没脑地讨论,从剩余时间反过来推算可采取的战略更快。这样应该会扣除掉几乎所有军事上的正统方针。」 年龄看来与马修相仿的年轻军官以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如此补充后,没有再往下说。他──托尔威‧雷米翁中校近两年来变得沉默寡言许多。 「结论应该是,剩下的手段只有放弃靠武力直接解决,采用包含行政措施在内的委婉迂回方法吧。」 马修抱着一不作二不休的心情迅速说出答案。至今为止经历的许多次军事会议,已让他锻炼出这点程度的厚脸皮。 当沉默笼罩长桌,上首的阴影处传来一阵低笑声。 「你们主动扮黑脸啊,马修少校、托尔威中校。」 散发出强烈到难以解释的权威感的少女嗓音,令在座军官们肩头同时一颤。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望向凝固在帐篷深处的黑暗。 「这场议论会得出这种结论的结果,打从一开始便显而易见。几乎所有人都发觉了,只是拒绝说出口──一心不愿让人认为自己面对坚不可摧的要塞都市,轻易选择放弃攻略。」 轮廓融入黑暗之中,她依旧继续诉说。唯独露出像龟裂般悽惨笑容的嘴角,不时从黑暗中浮现。 「为了保住身为军人的颜面,你们选择继续进行形式上的议论。多么委婉。结果明明只是在同一个结论上软着陆罢了。」 说到此处,笑声停歇。像铅一样的沉默压在军官们的肩头。 「这叫浪费时间,一群蠢材。」 君主猛烈的斥责仿佛要打断所有人的脊梁骨。军人们额头冒出冷汗,嘴角因后悔和恐惧而发抖。 「拚命讨论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蒙混过去,以为这样就能笼络我吗?」 那侮蔑的声调贯穿每一个人的胸膛。谁也没有反驳,不光只是因为说话者的地位。首先,她的指责一针见血。其次则是因为恐惧。 「我不想看人耍猴戏。可行就是可行,不可行就是不可行,把一切都公开在我眼前。徒具形式的议论给我扔一边去。 先不提正常的军事会议──我可没有时间浪费在顾及你们的颜面上。连一秒也没有。」 她的叮嘱,不,严厉的警告深深刺进轻视她的全体军官心脏。抛出杀气腾腾的前言后,她亲自带头展开议论。 「那么,马修少校。拒绝当个蠢材的你,打算告诉我什么?」 被点名询问的微胖青年先是为了承受压力反复深呼吸,接着下定决心开始发言。 「……从此地撤兵,暂时搁置叛乱。目标放在敌方势力的内部崩溃,而非从外部攻克。」 「继续说。」 「在撤退的同时,从那些家伙可能用来补给的邻近村庄征收物资,在干道设置关卡对商人严加管控通行。彻底执行这些措施,不必特别做什么,加尔鲁姜也会渐渐干涸。」 他发挥经过两年岁月磨练的流畅口才,一边回想昔日见过的黑发少年身影,一边尽可能将他的身影重叠到自己身上,马修拚命地组织话语。 全盘理解他的提案后,帐篷的黑暗深处再度传来回应。 「断绝补给加以孤立吗?就城塞攻略来说是可靠的方针,但解除这里最关键的包围网,将造成本末倒置的结果吧。不管再怎么取走村落物资、管控干道通行,必然都会冒出趁隙送达补给品的家伙。最重要的是──即使一切顺利,现阶段加尔鲁姜储备的庞大物资都要等许久后才会耗尽。」 微胖青年停顿一下,好在适当的时机回应意料之内的反驳论点。 「我刚刚所说的计策,全部都叫士兵们假扮成反叛军士兵──米卡加兹尔克上校的部下来进行。」 少女在黑暗中加深笑意。 「──喔?」 「让民众以为征收的物资送达加尔鲁姜。只要持续实行这个方法,州民的怨言很快将传向米卡加兹尔克上校。教唆人们叛乱,却连三餐饭钱都拿走,他们不可能受得了。就用『为了支援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阁下的大义之战』当作征收物资的名义,虽然这得要士兵们演演戏。」 我归纳得还不错,马修边说边心想。他顺着势头再往下说。 「总之,让他失去州民的支持。对于在这个州长期经营兵团的米卡加兹尔克兵团来说,这应当是与饥饿不相上下的恐惧因素。其效果不久后会扩及加尔鲁姜市内,不分军人和民众,他们当中应该很多人都在城市外有知交好友。一旦察觉自己的行动导致同伴挨饿,就无法一直对状况乐观以对。从一时的狂热清醒过来的团体将迅速失去统驭力──随即瓦解。不必等到物资枯竭。」 马修说明提案手法的优点,简短地指出根据与结果。在对方指出缺点之前先自行补充比较好──他留意到演讲的顺序,细心地按部就班论述。 「虽然需要连续的处置……比起从正面攻略城塞,此一作战计画需要的人手及费用都远远少得多。因此我推荐这个做法。」 「……我同意马修少校的提案。」 托尔威的支援成了报告的结尾。不顾沉思的军官们,黑暗深处传来佩服的气息。 「基于判断州民的支持乃敌军基础所做的提案吗?原来如此,很有你的风格。不愧是自幼便观摩父亲经营兵团成长的人。」 微胖青年吞了口口水。他早已做好觉悟,这位君主现在才要展现严厉的一面。 「不过,说不上没有瑕疵。应该说──就算是作战的一环,你过于轻忽长期放置叛乱的风险。」 「…………这……」 这是他难以否定之处。要推翻早期解决的前提,这当然是个问题。 「如果反叛只限于此州内部解决还好。不过,万一其他兵团连锁性的暴动该如何处理?叛军将立刻突破封锁的干道,重新构筑更加坚固、横跨两州的补给线吧。这么一来,你拟定的长期战计画岂非将完全崩溃?」 马修苦思良久后正要开口,又慌忙闭上嘴巴。可以对邻近州施加政治压力避免这个问题──他正想这么讲,却察觉重点不在此处。 「早期解决这桩叛乱,正是对全国国土施加的最大压力」。正因为下定决心这么做,他的君主才亲自来到前线。 「你把只为了反驳而反驳的台词吞了回去吧,马修少校。你果然不是蠢材。」 比侮蔑及斥骂少见的赞美,少女在黑暗深处抿唇一笑。 「别一脸痛苦地陷入沉默,选择动摇人心而非攻陷城塞的主意本身没有任何错误。继续讨论吧,从这个前提更进一步思考,该由用什么方法来动摇什么人?」 仅仅承继马修提案中她所偏好的部分,议论再度展开。本来应由微胖青年赢得的现场主导权,在短短几句交谈后转移到她手中。 「以米卡加兹尔克上校为中心画出一个大圆,与叛乱相关的人物放在圆形内侧,态度愈是积极,位置就离圆心愈近。」 沉思的军官们脸色变得越发严厉。为了挽回名誉,他们也很认真。 「距离圆心愈远的人物或团体对叛乱的积极度愈低,心理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渉动摇。但是,动摇人心带来的影响力大小与跟圆心的距离成反比。愈接近外围者愈容易撼动,而撼动位于中心者效果则较大。考虑到这个矛盾──目标应该放在何处?」 当她刻意放缓的说明一结束,在座军官们同时举手。 「……首先能想到的,是针对市内全体民众展开说服。他们虽然被米卡加兹尔克上校笼络,对叛乱本身应该抱着强烈的旁观意识。既然是国军之间的纷争,即使支持较接近的那一方,却不太拘泥于胜负──这是帝国民众的特质。无论从正面或负面意义来说,都信任我等作为守护者的一面。」 「那要动摇他们很简单。打破那天真的想法就行了。」 她对这个算是及格的意见,轻易地加上答复。马修苦涩地弯起嘴角。 「针对民众下手促使他们叛离都市是可行,不过想撼动核心还需要再有一计。这部分不必大张旗鼓,要动手就该单点突破──米卡加兹尔克上校身边可有适当目标?」 少女在黑暗中睁大双眸,金黄色的目光扫过桌边众人。在她眼中浮现失望之前,一名军官从记忆中找出答案。 「──他有爱妾。」 「爱妾?」 「是,虽然是俗称。他会任命为副官放在身旁的人可分成两种,一种是一般针对战术、战略方面提供建议的参谋人才,另一种,那个──有点难以启齿……」 「说到这份上我就明白了。爱妾,也就是情妇角色吧。」 在犹豫之际被对方抢先一步说破,军官惶恐地同意。 「……因此,在他身边副官之间的冲突从未停止过。纯粹靠实力受到拔擢的参谋,与凭外貌与魅力蒙受宠爱的爱妾彼此互相厌恶。大概是想独占长官关注的心态,连同男女之情一起产生了影响。」 「原来如此──米卡加兹尔克的兴趣可真不错。」 嘲笑震动黑暗。一听到那个笑声,军官们眼中充满了恐惧。因为他们回想起当君主这样发笑时,代表是那种结果的前兆。 「好,这样就知道下手目标在哪里了。接着进入具体的立案──无论作战计画如何安排,都需要有人在都市内部活动。有办法将这些人员送进加尔鲁姜吗?」 「依照做法而定,是可以的。但恕臣惶恐,陛下──」 做好遭到训斥的觉悟,马修开口。然而,他鼓起的勇气立刻被压下。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马修少校,你其实也察觉了吧?只要稍微用点旁门左道,迅速攻陷那座都市绝非不可能实现之事。」 「陛下,那是……!」 不该用的方法。正要脱口而出,微胖青年的咽喉本能地僵住发不出声音。因为从那双在黑暗深处发光的黄金双眸里,看不到一丝迟疑。 「那就去做。不必烦恼,你们的君主早在许久之前就已偏离正道──早在最开始的时候,从跨出第一步起就是如此。」 * 「──好惊人。看啊,周边真的完全被包围住了。」 此处是兼具运动场及集会场地功能的公园与喷水池等公共设施的集散地,加尔鲁姜市第三层。平常总是在较低层生活的部分市民自发性地聚集于此,眺望城墙之外。 「那是中央派来的军队吧?不要紧吗?虽然米卡加兹尔克大人说不必担心……」 「别担心~国军内斗至今发生过好几回,我们总是置身事外吧?反正这次也一样。」 一对年轻男女正在交谈。尽管置身在城市被大军包围的危险状况中,一得知对手是国军,帝国民众总是有把内战当成某种稀奇活动看待的倾向。 「就算开打,也不会发展成连我们都受波及的大战。呐,妳也过来瞧瞧。难得我特地跟邻居借了望远镜,来享受作壁上观的乐趣吧。」 「你真是的……」 他身旁的女子傻眼地说。紧接着,看着望远镜的男子再度开口: 「……喔?有支部队穿越包围接近这边。」 「咦?在哪里?」 「看,在那边。他们打算干什么?」 男子以空着的左手指尖指出地点,定睛看着镜片后的景象。看清详细情形后,他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他们拉着一些怪家伙过来了。」 由领头的帝国士兵们带来的那些样子奇特的人影跃入眼帘。男子企图看清那些米粒般大小人影的真面目,但望远镜倍率不够使男子啧了一声。 「戴手铐繋著腰绳……头上还罩着袋子?真叫人不安,简直像带罪犯游街示众一样。」 「也给我看看。」 女子也不禁在意起来,催促他交出望远镜。经过一番争论之后,抢到望远镜的她终于目睹那幕问题景象。 「是那个对吧。他们很接近外墙附近了。那些怪人排成一排──?」 在她的视野中,手拿上刺刀风枪及弩军人走向排成一排、双臂依然被束缚的问题人物──下一幕让望远镜从女子手中掉落。 「────刺下去了。」 * 「嘎啊──!」「咕喔喔喔!」「呜啊啊啊啊!」 由濒死前的惨叫交织成的大合唱在晴空下传遍四周。士兵们当中有人难以忍受地别开头,也有人眼角泛泪。 「……结束了,班长……」「……唔。」 身上喷溅著血花的部下颤抖地报告。尽管倒卧眼前的尸体令他感到事情已无法挽回,担任班长的男子还是依照步骤进行自己的工作。 「──在皇帝陛下的威严之下,向加尔鲁姜全体居民宣告!就在刚才,与你们连坐的罪犯已遭处决!」班长朝向耸立的城墙拉高嗓门大喊,站在一旁的光照兵紧接着开始传递光讯号。虽然不知道声音能传递多远,反复发出相同内容的光讯号他们必定收得到。 「整个城市勾结叛乱乃是重罪!其罪责不仅限于本人,更祸及满门!现阶段留在加尔鲁姜市内者,与其亲人无一例外都是制裁对象!」 呐喊著违反自身常识的内容,班长胸中涌上难以言喻的不快。 「这次处决的八名罪犯,是在东北兹艾利镇逮捕的连坐犯!从今以后,我宣布我等将从州内所有村落逮捕相关者,在此地持续处决!」 士兵们的表情抽搐。宣布要持续处决──代表从明天起还要继续相同的工作,这个事实令他们恐惧。 「偿还你们所犯重罪的方法只有一个!立刻停止固守城堡,打开城门!好好领会皇帝陛下的慈悲心肠!在你们赎罪之前,连坐犯的鲜血将不断染红这片大地!」 口腔异常地干燥。在自己沦为穷凶极恶之徒的错觉中,班长依然没有沉默的权力,按照计画唸起第二遍宣告。 「重复一遍!在皇帝陛下的威严之下,向加尔鲁姜全体居民宣告──」 * 「──抓来连坐犯处决?」 果汁从右手的铜杯中洒了出来。收到部下报告的瞬间,米卡加兹尔克胸中涌现的亢奋彻底消失,沉沉的黑暗开始笼罩他的内心。 「怎么可能!既然自称是国军,不可能被容许做出这种暴行!」 「不过──这是事实。部属在外墙的士兵有许多人都目睹了那一幕。」 「参谋」副官梅特拉榭以僵硬的语气告诉他。她的长官咬著拇指指甲沉思。 「对面的司令官是谁?在帝国军当中,当真有人会诉诸这种手段……?」 参谋对自言自语的他进一步补充道。 「尽管不清楚是否与此事有关──我方从敌军举起的部分旗帜上辨认出王冠图案。」 米卡加兹尔克猛然转向屋外。此人心中也保有无法忽视这个事实的敬意。 「皇帝陛下亲自驾临?虽然听说过她在登基后多次前往前线……」 思考这个事实与现状有无关连,男子苦笑着摇摇头。 「……不,实在无关吧。陛下还是年仅十六岁的小孩,这年纪不可能指挥大军,只不过是被拿出来当神主牌罢了。」 当长官做出结论,参谋看准时机提出下一个应当忧虑的问题。 「处决的谣言口耳相传开来,造成市民之间的不安。既然预计要长期固守城塞,不能无视这个倾向。现在必须请大元帅阁下发表演说,安抚民众的心──」 话还没说完铜杯就扔了过来,橘子汁泼洒在她胸口。烦躁地掷出杯子的长官怒吼: 「不用妳说我也知道!」 话声方落,男子便转身走出司令室。在低头目送他离去的梅特拉榭背后,「爱妾」妮雅姆哼了一声开口: 「像个笨蛋似的,又惹火他了。」 以手帕擦拭胸口的渍痕,梅特拉榭冷冷地回应那带着敌意的台词。 「……我和只需要讨好饲主的妳立场不同。」 接着两人无言地互相瞪视。这一幕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楚描述出,中间夹着长官的两名副官关系如何。 「加尔鲁姜的市民们!保持肃静!请保持肃静!」 听说方才那场「处决」的大批市民几乎塞满市内第三层通往上层的阶梯前方,未经许可的一般人能够进入的最后区域。米卡加兹尔克赶到那里,在质问声涌来前抢先开口。 「在你们当中,应该有很多人听说了刚才的处决消息吧!听到此事后,各位想必也明白!国军已彻底丧心病狂!」 切身感受到市民们的骚动,男子继续往下说。 「各位可明白?那些家伙将应当保卫的人民性命当成道具利用!为了逼我们感到恐惧而投降──此等恶行断不能容!假借尚且年幼的皇帝陛下的威望做出这种暴行,那些家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叛军!」 他强调大义与自己同在,借此设法应付拿不出具体方法解决市民不安的状况,男子全力试图转移眼前众人的注意力。 「不过,我不会输给他们!我要坚决对抗叛军的暴行,保卫各位的身家性命!绝不让敌人踏入加尔鲁姜市内一步。请各位放心!」 尽管是空泛的承诺,这番话配上他本人相貌堂堂的外表,多少安抚了市民们。但光如此不可能敷衍得过去,质问在他话声停顿的空档一拥而上。 「可是,处决怎么办?」「这次遇害的是谁!」「我在兹艾利镇有亲戚……!」 「请冷静!各位请冷静!」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直到市民们叫喊到累了为止,米卡加兹尔克刻意停顿一会。向亢奋的人群说话时,感受整体的呼吸趁隙发言是关键所在。抓准喧嚣平息的时机,他再度开口。 「──不可上当!敌人的目的就是像这样煽动各位动摇人心!他们想要打乱我等的团结从内部引发崩溃,不可屈服于这种卑鄙策略!不可认输!」 男子一边说一边拍拍厚实的胸膛。以这堪称是他自身象征的举动再次彰显存在感,奈安‧米卡加兹尔克高声宣言。 「请交给我处理!我米卡加兹尔克答应各位,必定会带来最好的结果!如至今为止我所做到的一样,我会一直保卫这个城市和州的和平!请各位相信我的话,暂时再忍耐一阵子……!」 「开始射击!别让敌人接近!」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在号令之后传遍四周。驻扎在加尔鲁姜的士兵们从屏障上迎击全面包围城市并屡次接近的国军作为对抗。 「可是,队长……那玩意的用途是什么?」 一名士兵说出疑问。在他们瞄准之处,全长有平均成年男子身高七至八倍的木造投石兵器,保持超过一百公尺的距离并排著。 「接近外墙的只有三架大型投石器和少量步兵。以声东击西来说规模太小了。」 「我知道,但也不能忽视不理。」 队长同样无法判断对手的意图。在狐疑的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原本竖起的投石器主棒嘎吱作响地渐渐弯倒。 「要投石了!全员戒备!」 发出警告后没多久,三个重物随着划破空气的声响飞来。物体紧贴越过著外墙正上方,在空中描绘出抛物线坠落在士兵们背后。 「马上确认中弹点!报告损失!」 在附近的士兵立即奔向坠落地点,不到两分钟后就送回报告。 「人员、建筑物皆未受损!坠落物既非石头也非砲弹!」 「什么?那他们投掷了什么过来?」 「请等一下。外面用皮囊包了好几层,内容物还不清楚……」 「小心点。有可能是丢了动物尸体进来想引发传染病。」 一边提醒部下小心防备,队长自己也走向坠落在附近的那一处。谨慎剥开皮革的士兵看到里头的东西后倒抽一口气。 「是──是骨头。」 「什么?」 「看来是三颗人类头骨和大量的……人骨碎片……」 迟疑着不敢触摸确认,士兵直接向长官报告他所看见的。此时,他发现另一个异样之处。 「──请等一下。头骨口中有东西……折叠的羊皮纸?」 士兵以指尖拈起羊皮纸抽出来,放在地上摊开。浏览过纸上记载的文字,他再度哑然无言。 「喂,别不说话,把内容隐出来。」 「……『这是卡奴哈村连坐犯的下场。要是不开城门,你们迟早也会走向同一条路』……」 部下告知的内容,令队长愤怒地歪歪嘴角。 「又是恐吓……给我扔掉!」 「请、请等一下!假使这是连坐犯的遗骨,市民当中说不定有他们生前的好友。轻忽处置恐怕不妥。」 「啧……碎成这样,根本分不清是谁的骨头。」 连随便处置都不行的状况,令队长不禁啧了一声。此时,调查其他坠落地点的士兵们赶了过来。 「其他两处也检查过了。除了羊皮纸上记载的村落名称之外,内容物几乎相同。」 「……总之先集中放到一处。通知大元帅阁下请他示下。」 队长发出深深的叹息命令道。他忽然想到什么,重新转向附近的部下。 「喂。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市民,只会激起不安。明白吗?」 士兵们连连点头。然而──难堵悠悠之口。虽然想靠现场指挥官的指示彻底隐蔽情报,然而此刻知道投掷「内容物」是什么的人已经太多了。 「……你听说了没?这次他们好像扔了白骨进来。」 当天晚上,骨骸之事已传进军人之外的市民耳中。固守在同一个城市里,军民自然会有所交流。岂止如此,扩散的情报更由于一再口耳相传渐渐加油添醋。 「是大量的白骨吧?只算外面被处决的家伙数量对不上。他们在别的地方也这么干。」 「连我们都被当成叛逆分子是真的吗?我们只是碰巧住在这个城市里而已啊?不可能对吧?」 没有人能明确地回答男子不安的疑问。在气氛越发沉重的酒吧桌子边,市民们为了抛开不安仰头灌酒。 「……市内的气氛一天变得比一天阴郁。」 城市的状况在数天后化为无法忽视的问题报告给司令官知道。在爱妾妮雅姆服侍之下,米卡加兹尔克神情苦涩地抱起双臂沉吟。 「我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若国军以武力进攻我自有方法因应,但没想到竟像这样仅仅彻底地动摇大众心理……」 「不只市民,惊慌的情绪也在士兵们之间蔓延。我不得不承认,那些表演对于没做好被认定为叛逆分子觉悟的基层兵卒来说极为有效。」 梅特拉榭的发言更加凸显出严峻的现实。先是厌恶地瞪着迫使饲主面对痛苦的参谋,妮雅姆转而露出谄媚的笑容贴近男子。 「米卡加兹尔克大人,请您打起精神……」 「住口,妮雅姆,妳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米卡加兹尔克对爱妾发出沉重的斥责,梅特拉榭嘴角流露出难掩的优越感。 「容属下僭越,提出一个提案。想转换因为噩耗不断变得沉重的气氛,效果最佳的就是简单的喜讯。现在由守势转为攻势,打出一番战果如何?」 「──还不坏。不过,有可能做到吗?」 「我认为可行。也许是认定我军彻底固守城塞,敌军对自家营的防御渐渐松懈,处处可见防御薄弱之处。设置在都市东北方的物资集聚地也是其中之一。」 梅特拉榭指向摊放在桌面的都市周边地形图继续说明。 「趁著黑夜猛攻此地。除了夺取物资充作守城的粮食,给予敌人迎头痛击的事实更能够激励市民们。最重要的是──」 「──可以向市民们宣传,我等不会任人宰割?」 男子一边检讨一边连连点头,最后再度转向参谋下令。 「我准许实行这项作战。由妳来担任指挥,梅特拉榭。全部交给妳处理。」 「谨领大任。」 梅特拉榭敬礼领命。爱妾怨恨的目光,对此刻的她来说比什么都令人愉快。 * 「──我指示的地点可是放松戒备了?」 「是,一切都按照陛下旨意进行。」 托尔威‧雷米翁保持跪姿回答君主的问题。在专为一人搭起的大帐篷内,翠眸青年与丝绢帘幕后的绝对存在对话。 「快的话就在今晚,他们迟早会袭击那里。按照事前准备的欢迎他们。」 「今晚……吗?」 「可能性不低,因为那边的参谋急于立功。」 帘幕另一头传来低笑。托尔威低垂的目光一动也不动。 「你们说米卡加兹尔克手下有两种副官,即参谋和爱妾──你认为这两者之中,谁在平日里更渴望立功?」 被她问到的青年思考一会后回以沉默。这多半渉及男女关系的微妙处──他本身也清楚,自己无法对这方面的问题说出什么风趣回答。 「不知道吗?是参谋。爱妾每晚都有机会博取饲主的好感,参谋却非如此。若想要立下大功吸引长官的关注,只有在发生战争时才办得到。」 原来如此。托尔威意会过来出声说道。那就不是仅限于男女关系的情况了,青年改变想法,在心中暗暗自愧无能。 「因此,那边的参谋对于机会十分饥渴,很可能跳进我方布下的陷阱。」 翠眸青年也同意地颔首。越过帘幕射来的目光凌厉地贯穿了他。 「不要吝惜诱饵,尽管洒出去。只要假装成上当的样子,那些家伙就会拚命把战利品搬回巢穴──对里头下了毒一无所知。」 * 同日深夜。由梅特拉榭提案的作战计画按照预定执行,途中没遭遇任何阻碍顺利成功。梅特拉榭将夺取的物资全部交给部下处理,她踏着微微加快的步伐走向长官正在等候的司令室,报告达成任务的消息。 「突袭毫不费劲地成功了,看来他们果然放松了警戒。在敌军汇集过来之前,我军便成功将几乎所有储备的物资搬空。」 参谋装模作样地报告。米卡加兹尔克听到后转眼间面露喜色,一把抱住副官。 「干得好,梅特拉榭!真是无可挑剔的成果,这下子市民们的心情也会略为好转。」 「承蒙谬赞。」 被他粗壮的胳臂强而有力地拥抱着,梅特拉榭一脸陶醉地回答。男子又凑在她耳畔呢喃。 「晚点到我房间来领赏。」 「……是。」 梅特拉榭点点头并安静地退开,行礼之后走出司令室,正好与板著一张脸站在走廊一角的「爱妾」四目交会。 「怎么了,妮雅姆?愣在那边生闷气,不卖弄妳最拿手的魅力吗?」 「……!」 遭到挑衅的妮雅姆抿起嘴角回瞪过来,梅特拉榭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接下她的目光。 「这样就好。妳似乎忘了,这里是战场──只懂得谄媚的母猫别出来碍手碍脚的,躲到角落发抖吧。」 挑准关键之处乘胜追击后,她得意洋洋离开现场。 同一时间,在按照梅特拉榭指示夺得的大量物资中,出现好几个蠢蠢欲动的气息。 「──外头的人声减少了。」 「好,都出来。」 躲在物资里的帝国兵自内部打破木箱及麻袋,接二连三地现身。拿起一起装在箱里的武器,以班为单位点名确认人员没有短少。 「别被哨兵发现,直接混进市区里。」 将空空如也的货箱推进深处避免引人注目后,他们屏息溜出储藏库。一个排共四十名士兵陆续消失在黑暗中。 两周之后。违背米卡加兹尔克等人的期待,加尔鲁姜市内的气氛日渐恶化。 「今天又有人被处决……」「照这样下去连我们都会……」「住在其他城镇的家人还平安吗?」 在都市外墙俯瞰可及之处举行的公开处决与兼具劝降作用的投掷骸骨行动没有一天中断过。然而──令市民人心动摇的还不只这些事实。 「──事情交给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处理,我们都会死光!」 危言耸听的叫喊在街道一角回荡。从按照梅特拉榭参谋的提案夺取国军物资的那一天起,市内各处冒出像这样发表激进言论的人。 他们是假扮成旅行商人、流浪神官或乞丐的国军特务。异类想混进平常便出入频繁的都市十分简单,躲在物资里入侵市内的他们,首要任务是煽动市民解放都市。 「喂,别乱讲话。」「巡逻兵会听见的。」「可是,照这样下去的确……」 虽说是进行地下活动,他们并没有特别做些什么,只是抢先把人人都开始隐约感受到的不安喊出口。仅仅如此,就使得都市的气氛渐渐改变。对于煽动的一方来说,怀抱模糊的危机感却欠缺自主性的人类群体易于操纵得令人惊讶。 「──呐~不然这样做吧?由我们来打开城门。」 当不安上升到一定程度,他们终于提出具体的行动。此时,市民们已不由得觉得这样的提案充满真实感。已被特务驯养得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大伙多凑些人,冲到路面宽敞的北门去。只要一大群人一起抗议,士兵肯定放行。毕竟咱们没有任何错吧?不,岂止没有错,米卡加兹尔克大人擅自发起叛乱拖咱们下水才伤脑筋呢。万一受牵连被处决,开什么玩笑。」 既未赞成也未反对,市民们只顾著东张西望地观察其他人的反应。然而──特务接下来的发言悄悄地促使胆小的群众下决定。 「不必全部人都逃跑,想留下的家伙尽管留下。不过,就算咱们跑了对战力也没有影响,没必要觉得对不起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同样都是支持,在城外支持还不是一样?我有说错吗?」 用来消除罪恶感的借口,替他们的企图添上最后一笔。当群体意识走到这一步,之后放著不管也不会有多大的差异。陷入集体心理的市民们,独自奔向特务诱导的终点。 「尽可能通知更多人,明天傍晚行动。」 隔天,应当发生的状况发生了。 「大元帅阁下!期望撤至市外的市民们涌向北门!」 梅特拉榭冲进司令室同时大喊。米卡加兹尔克抱住脑袋呻吟。 「怎么可能,市民等得不耐烦的速度太快了……!说服群众叫他们解散!不能在这种状况下打开城门!」 「我已经尝试过了,但市民们太过激动没有人听得进去。别提说服,就因为太过吵杂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参谋面露羞愧地说。男子怒火中烧地俯瞰下方的街景。 「够了,我来出面!只要我开口,市民们也会──」 「……?不行,太危险了,阁下!」 挡在冲动的长官面前,梅特拉榭愈说愈激动。 「从固守城塞后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敌兵入侵市内的可能性不等于零!这个情况是不是为了诱出阁下设计的圈套也不得而知。如果阁下出现在市民面前,或许会瞬间被风枪狙击……!」 「啧……!」 理解风险的米卡加兹尔克表情扭曲。趁着他还没发脾气,梅特拉榭抢先决定如何行动。 「……市民们由我来应付。请阁下继续坐镇司令室。」 留下这句话,她立刻不由分说地走出司令室。此时──她发现妮雅姆正和上次一样站在距离门口几步路的走廊边。 「──这不是妳的错吗~?」 「爱妾」坏心眼地问正要经过眼前的「参谋」。 「虽然米卡加兹尔克大人没注意到,对敌兵可能入侵市内这档事,妳心里有数吧?」 「…………」 「是那时候对吧。在妳一脸得意地抢来敌军粮食时,我看敌兵也混在里面一起进了城吧?物资集聚地的防御之所以薄弱是诱饵,自以为立下功劳的妳完全上了敌人的当。」 妮雅姆咯咯发笑地指出对手的过错,梅特拉榭握紧双拳垂下头。 「……我无法否认。如果妳希望我道歉,我愿意低头道歉──但是,妮雅姆,我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拜托妳。」 强行按下痛苦哀鸣的自尊心,她恳求最厌恶的对手。 「在我前往北门时,请劝住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尽管接下这个任务,要说服市民想必会碰到困难……这么一来,阁下说不定会等得不耐烦想亲自出面。」 「妳要我拦住他?嗯~这个嘛~」 「求求妳!想保护阁下的心情,妳我都是一样吧?」 梅特拉榭拚命鞠躬恳求。那股不顾颜面的气势令妮雅姆瞪大双眼,接着叹口气耸耸肩。 「坦白说,我觉得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差不多要倒霉了。」 「…………啊?」 无法理解她说了什么的「参谋」反问。妮雅姆突然改变态度换个说法。 「一开始先是兴致勃勃地固守城塞,但到了这个地步,情势完全不利嘛?就算支撑过眼前这几天,感觉他迟早会输。我啊,唯独在这方面的直觉特别敏锐。」 「妳……说什么……」 「就是指战败后的事啊,我们彼此都该考虑一下前途比较好。」 还没听完,梅特拉榭的身体就行动了。搧向妮雅姆脸颊的巴掌,被事先察觉得她轻松躲开挥了个空。 「不知羞耻!妳竟敢在我面前讲这种话……!」 「喔~好凶。一本正经的家伙就是这样才麻烦~」 妮雅姆边开玩笑边重新拉开距离,刻意地发出叹息。 「丑话说在前头,可别拿我刚刚说的去告密喔?就算妳去揭发我,我也会坚持都是妳编出来的。这样只会让阁下的心情变得更糟。」 「…………!」 「相对的,是妳导致敌人入侵的事我会保密。就这么扯平如何?」 妮雅姆提出祕密交易让梅特拉榭咬牙切齿,目光从她身上别开。 「……劝住阁下的任务就交给部下去办。拜托妳是个错误。」 「是是是~妳就加油吧,尽管我觉得八成是白费力气。」 妮雅姆挥挥手。努力说服自己没这回事,「参谋」再度在走廊上迈步前进。 「别再靠过来!」「退后!退后、退后──!」 在都市北侧的城门,士兵们正被迫面对背着行李蜂拥而来的民众。从一大早开始聚集的市民随着时间过去愈来愈多,如今淹没了城门前的道路。 「糟糕,人数愈来愈多!」「挡不住了,该怎么办!」 将人群挡回去的士兵之间也发出哀嚎。看出状况恶化的指挥官,经过一番苦思后下了决定。 「实在不得已,只好鸣枪警告!朝空中鸣枪!」 接获命令的士兵们举起没有填充子弹的风枪,一起对空鸣枪。压缩空气的爆裂声响起,前排的市民们露出怯色,对于后面的人却影响不大。慌乱的民众立刻与后面的人交替,群体又恢复和先前相同的气势。 「不行,枪声被喧嚣盖过……!」「一点警告效果也没有!」 发现效果不彰的士兵们啧了一声。能靠着声响警告解决的阶段早已过去,想同时吓退人数如此庞大的人群,不是抬出爆砲,就是得放弃这一招。 回到混乱现场的梅特拉榭,对于短时间内恶化得超乎想像的状况感到一阵战栗,开始指示周遭人员。 「这里的人手不够应付这么多市民。呼叫更多支援!你们排到门前组成人墙!特别是城墙上的开关装置,绝不许他们靠近!」 眼见难以将全部群众档回去,梅特拉榭先设定必须守住的要点,在该处集中兵力。然而,那些士兵立刻发出疑问。 「这么被动行吗?市民完全群情沸腾,我看不见血没法收场──」 「不可以!尽力避免伤及市民,这是大元帅阁下的命令!」 女子断然摇头。正因为知道市民的支持是米卡加兹尔克的立身之本,梅特拉榭在此划下不可退让的底线。一旦被民众抛弃就完了──身为地方的军官,这项认知超越理论深深在她心中扎根。 「只有当有人想动开关装置时才准许开火!只要守住那里,不管涌来多少群众,城门都不会打开──」 刚下令到一半,响亮的钟声忽然传入她耳中。警钟从群众的另一头──都市的中心传来。 「──怎么回事?」 没多久后,传令兵错愕地飞奔而来。 「敌、敌袭──!敌军大部队正接近都市!特别是南侧,敌军正用攻城武器发动大规模的攻势!」 「什──」 她有数秒哑口无言,表情悔恨地扭曲起来。 「时机算得太准了。果然中了暗算……!我收回刚刚的命令,将呼叫的兵力派往南门!现在不是拘泥于这些市民的时候!」 「那这里该怎么办!再怎么说也不能丢下不管啊!」 「在关闭装置前留下一个排,继续从城门上往内进行鸣枪警告。敢在枪林弹雨中冲进来的市民想必不多,靠这个办法设法支撑过去!」 梅特拉榭最后如此下令,往遭遇敌袭的都市南侧前进──然而,她忽略了一件事。在场士兵要应付的,并非纯粹的市民。 「看啊,城门开关装置就在那里!往那个地方冲过去!」 梅特拉榭离开城门前不久后,注意到城墙上开关装置的市民开始针对该处。唆使他们的,当然是潜入市内的国军士兵。 「别过来!长官已下令准许开火,谁上来这里就要挨子弹!」 这么一来,负责防卫的士兵们也不得不举枪。看着他们在阶梯上排成一排保卫开关装置,显然军方无意放人出城,使市民们的不满爆发。 「什么?别开玩笑了!」「让我们出城!放我们自由!」「这边可是有妇孺在啊!」 当众人的注意力聚集在大声抗议的市民身上,国军士兵看出「时机」到了。 「──好,动手。」 一下令开始攻击,他们从人墙缝隙间伸出枪口──扣下扳机。 「嘎──!」「……!咕啊!」「……什……?」 阶梯上的士兵们中弹蹲下身。以为只需应付「市民」的他们无法马上因应状况,僵住不动。 「敌、敌袭──!那些家伙有风枪!」「开火!开火反击──嘎?」 来自另一个角度的掩护射击毫不留情地袭向几秒钟后终于展开迎击的守城士兵们。眼见同伴一个接一个中弹,士兵们愕然地瞪大双眼。 「射击不光只有正面!」「可恶,在哪里?是从哪边瞄准的?」 他们匆忙地环顾四周,这番努力却没多少意义。进行掩护射击的狙击兵分别配置在约四十公尺外的树上、约六十公尺外的屋顶以及另外两处。 作为帝国要塞都市,国军方面自然知道加尔鲁姜的结构。国军士兵也知道开关装置位于城门边,在潜伏期间仔细地拟定了镇压该处所需的战术。 开关装置本身虽然位在墙上深处,保卫通往装置阶梯的士兵们却不得不曝露在射击中。从容许特务侵入市内起就有五成,没预料到这场袭击则有十成机率,国军事前就确定对方会处于劣势。 「迎击停了──就是现在,冲过去!」 在狙击造成相当损害之际,混进市民之间的正面进攻组同时冲锋。畏惧射击退后到城墙内侧的敌兵无法充分迎击这波攻势,在怯懦的时候遭受攻击,他们没抵抗满一分钟就宣告全灭。 「镇压完毕。开关装置怎么样了?」 「已经拿下!立刻进入开门作业!」 「动作快!趁现在引友军进城!」 接获命令的士兵们集结十人之力转动起巨大的门把。数十秒钟后,牢闭的城门开始嘎吱作响。 * 另一方面,微胖青年率领的一营部队也从城外目睹这一幕。 「马修少校,正面城门打开了!」 「嗯,看来潜入部队做得很好──带头的工兵部队,往城门前进设置夹具!其他兵员掩护他们!」 士兵们即刻应对展开攻城。工兵穿越来自城墙上的射击奔向开启到一半的城门,在护卫步兵的保护下往城门左右两端设置约两公尺高的木造夹具。 「城门内人山人海!进攻部队不要急着前进,先让路给逃出城的市民通过!城门下方设置了夹具,再也无法轻易关上!」 成群的市民在下达指示的马修眼前冲了出来。由于担心误伤市民,在人群没停步直往前跑时,城墙上的敌兵也很安分。 「大规模的群体都通过了!现在城墙上的射击也停止了!」 「好,冲进去!一口气侵入市区!」 从群众人潮离去的那一瞬间起,市民们眼中的出口化为马修等人的入口。带头的部队冲进都市内,要塞都市加尔鲁姜的陷落就此以决定性的形式展开。 * 「这──这是怎么回事?」 都市的统治者目瞪口呆地俯瞰著那宣告他的野心终结的景象。 「北门被突破了……国军不都跑进城里了吗!」 米卡加兹尔克歇斯底里地叫嚷着,周遭的幕僚表情抽搐地向他报告: 「现、现阶段我军正在第一、第二层与敌军交战。不过……由于兵力大都调往都市南侧,人数不利的市内友军形势不妙……」 「这么一来,想夺取及维持第二层以下的区域已然无望……应当依序撤退下方兵力,防卫包含此处在内的上层。」 「到哪里!有办法防卫到哪里!」 「以、以实际情况来看……应将放弃第三层也纳入考量,死守更高层……」 幕僚们边擦拭额头冷汗边回答,所说的内容令米卡加兹尔克感到一阵晕眩。 「只剩第四、第五层……?市区几乎全面陷落,这不等于都市有一大半落入敌手吗!」 回过神时已在一瞬之间被夺走大部分的内脏。被宛如梦餍般的漂浮感所困,男子依旧挣扎着寻找生路。 「总之,叫南侧的兵力回上层!既然对方入侵市内,再防守城门也没有意义!不先巩固防卫重整旗鼓简直不像话!」 听到这道命令,幕僚们尴尬地面面相觑。 「外墙南侧的部队被从城外攻入的敌军与攻进北门的敌军包夹,正在交战……」 「即使很想召回部队,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回到这里……」 连召集剩余兵力都做不到。得知这个事实,连挣扎也变得困难的米卡加兹尔克不禁呆立当场。 「……呐~你们几个。这该不会──」 从窗边俯瞰加尔鲁姜的街景,男子面对着长久以来都很熟悉的景色问道。 「──是场败仗?」 幕僚无人开口,沉默就是所有的答案。 * 战争在迎向正午时分出胜负。从国军部队开始自北门冲进市内,与司令官失去联系的孤立士兵们陆续投降。一直抵抗到最后的南门势力,终于也在看见司令部竖起白旗后放弃抗战。 「背后有枪口指着你们,别打歪主意。」 原本在南门指挥现场的梅特拉榭在投降的同时被俘。马修一边要部下们举枪,一边走到她背后。 「……以军官来说,你看上去非常年轻,你是营长?」 「我是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要是别提年龄这件事,我会很感谢妳。」 青年一脸厌烦地回答。听到这句话,梅特拉榭总算理解。 「原来如此,你是传闻中的『骑士团』成员吗……在先前的内乱中投靠有利的一方,飞也似的出人头地。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如果这是打算挖苦我,你们可没资格说这种话。」 「对极了。就当成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对连一句讽刺也说不好的自己感到失望,梅特拉榭大大地叹口气。踏着通往都市上层的阶梯,再度发问。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可以的话,我想确认米卡加兹尔克阁下的安危。」 「妳之后应该会见到妳的长官。不过,我不保证他平安无事。」 青年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回答。「参谋」凌厉地吊起双眼。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得依陛下的意思决定……妳最好也趁现在做好觉悟。」 马修始终淡淡地说道。他没有用露骨的威胁口气,反倒让梅特拉榭感到毛骨悚然。她从走在背后的青年身上感觉到,他正拚命试着接受某种难以接受的事物。 他们于交谈中抵达第三层,在国军接管的房屋前停下脚步。 「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带敌将副官梅特拉榭‧兰兹少校前来──谒见陛下。」 微胖青年带头穿越敞开的门踏入屋内。一跟着他走进去,前所未有的寒意立刻扑向梅特拉榭。 「马修少校,辛苦你了──那女人就是『参谋』?」 军人们神情僵硬地并排而立,少女的声音嘹亮地传遍四周。那道身影就坐在位于屋内最深处的临时宝座上。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她身穿金银装饰如繁星般点缀其上的漆黑黑衣,头戴皇室代代相传的王冠。今年满十六岁的身躯抽高许多,五官渐渐褪去稚气,显露出聪慧的美丽容颜。女皇左腰佩著一柄军刀,从开始佩刀起经过两年,军刀不再显得与其体格不相衬。 「皇、皇帝陛下……」 最为压倒谒见者的,是她嘴角那抹刻薄到残酷的笑容与双眸中宛若劫火的光芒。梅特拉榭甚至产生被那道目光灼烧的错觉,膝盖咯咯打颤。 黑衣女皇用俯望濒死蝼蚁的眼神望着她,面对俘虏问道; 「是谁告诉这女人,可以在我面前抬头?」 梅特拉榭本人还没发觉自己殿前失仪,马修就先抓住她的肩膀强押她跪下。勉强准备好谒见的形式后,女皇再度开口: 「梅特拉榭‧兰兹。接下来我将亲自盘问妳,只准回答我所问的事情。」 「……遵命……」 尽管感到口腔发干,梅特拉榭设法挤出回应。此时,两个人从旁边被拉了上来。是她很熟悉的两个人──司令官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及其「爱妾」妮雅姆‧奈伊少校。 「第一件事。这名男子确实是妳的长官吧?」 女皇自宝座发问。用焦虑的脑袋拚命分析状况,梅特拉榭谨慎地回答。 「……确实没错。这位是我的长官奈安‧米卡加兹尔克阁下。」 「好。第二件事,这名女子可是妳的同事?」 她指向另一人问道。这个问题同样也只有直接回答一途。 「……她是幕僚妮雅姆‧奈伊少校。和我、一、一样是……米卡加兹尔克阁下的副官。」 尽管说得结结巴巴,梅特拉榭还是回答。闻言,女皇的视线像是失去兴趣般从她身上转开。 「好。关于妳的盘问结束了──马修少校,摀住她的嘴。」 微胖青年奉命从背后架住梅特拉榭,堵住她的嘴巴。她一瞬间险些陷入恐慌,但听见青年以近乎恳求的语气呢喃「别挣扎,拜托妳老实点」,她直觉领悟那是青年给予的忠告。 她体认到,此时的一举一动绝不可犯错,否则这条性命活不到明天。 「那么,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可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 女皇转而望向自封的「大元帅」确认道。梅特拉榭不知道她所指为何,但发现他们在自己到达前曾交谈过。跪在女皇眼前,米卡加兹尔克脸上冒着冷汗沉默不语。 「如果你记不清楚,我只重复一遍──若你交出性命,我就饶剩下两人一命。若你交出她们两人的性命,我就饶你一命。我是这么说的。」 梅特拉榭错愕地仰望女皇,但背后的马修慌忙按住她。半晌之后,米卡加兹尔克口中挤出声音。 「……陛下,开玩笑还请适可而止……」 「喔。在你眼中,这看来像是玩笑么?」 女皇如此回答,微微加深嘴角的笑意。光是那些微的变化就令米卡加兹尔克觉得自己的命运往灭亡迈了一大步,焦虑地采取行动。 「……让我解释!恳求陛下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允许,说。」 她干脆地同意。觉悟到这是最后的机会,男子猛然说了起来: 「──我!夏米优陛下的股肱之臣奈安‧米卡加兹尔克!正因为替陛下着想,此次方才揭竿而起!为了借陛下威严击退蹂躏国土的叛军,秉持正当的忠义替陛下效命!为了排除万难趋谒陛下脚下!」 他竭尽全力的解释在屋内响起。女皇已露出观赏小丑表演的愉悦神情。 「真有趣。你称呼我指挥的国军为叛军?」 「正是。恕臣惶恐,正是。」 「就让我问问你,将他们看作叛军的根据为何?」 米卡加兹尔克毫不停顿地立刻回答君主的问题。 「容臣回答。只要目睹这次的战斗情形,自称国军的叛军诸将,其心肝之卑贱洞若观火。因为他们将应当挺身保卫的臣民贬低为战争的道具,却不对此等行径感到羞愧。」 米卡加兹尔克背后的马修脸色发白。不知是否清楚他的反应,夏米优陛下依旧愉快地继续问道: 「将臣民贬低为战争的道具?具体而言是指?」 「首先,那为使加尔鲁姜市民心生恐惧而执行的阴险毒辣公开处决,其作法之愚蠢无须赘述,因此牺牲的许多性命,都属于被蒙上连坐犯污名的无辜臣民。可怜的加尔鲁姜市民们,只不过是在我起义时碰巧在都市内,却称他们为叛贼,称其亲属为连坐犯,此举可说是残暴至极,非笔墨言词所能形容。」 男子像受到催促般继续说道。这并非比喻,他将一切全赌在这个解释机会上。深信眼前的少女──是对臣下的邪恶本性一无所知,可悲地被拱为神主牌的君主。 「再加上,将处决牺牲者遗骨抛掷到市内的魔鬼行径。只要心中对亡者尚抱持一丝敬意,都不可能做出这等蛮行。虽不知道是诸将中何人想出的,但此案未受掣肘付诸实行的事实,令我难掩恐惧。」 每一个形容词或连接词都阴气逼人。米卡加兹尔克穷尽所知的词藻,背水一战地继续施展辩才。 「未兼具伦理及健全判断力的军队已不是军队,等同于魔鬼罗刹栖息的魔窟!不知那些戴着忠臣面具的魔鬼本性,被拱为神主牌的陛下真叫人心痛万分!求您睁开眼!陛下,求您睁开眼!」 眼里泛著血丝的米卡加兹尔克大喊。霎时间,被那滑稽表演逗得忍不住的女皇开口: 「那两个计策出自我的提议。」 男子的时间冻结。在他心中膨胀的妄想,随着她抛出的一句话出现龟裂。 「──啊?」 「公开处决和抛掷遗骨,你所说的这两个计策,皆由我构思并下令实行。不过,原来如此──在你眼中看来是魔鬼行径?」 「咦──啊……呜、啊……」 大前提被颠覆的米卡加兹尔克舌头打结。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纯真的人。因为直到这一瞬间为止,他都无条件相信君主具备健全判断力。 「我反问你,皇帝拿臣民性命当道具使用的行为,何残暴之有?」 她质疑伦理的基础。手贴著黑衣胸口,女皇再往下说。 「我乃卡托瓦纳帝国现任皇帝。从两千万人民算起,国土内存在的所有事物,连一片小草都不过是我的所有物。那么,谁能够插嘴指责我该如何使用它们?你哀悼的无辜臣民,的确是按照我的希望滥用掉了。甩开和你同样诉诸健全判断力的诸将掣肘,我将其亲手丢进战场化为柴薪点燃熊熊战火──事情岂非仅仅如此?」 女皇的一举一动都在表明,她未因此感到任何愧疚。在哑口无言动弹不得的米卡加兹尔克面前,少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托住下巴。 「啊──对了,还有神来着。四大精灵不属于我,属于主神。原来如此,那么你插嘴干涉我的领域的无礼倒也非无法理解。很遗憾,我至今尚未得知拥有神的方法。」 厌恶地越过天花板仰望天空,女皇的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 「那,你可是神?奈安‧米卡加兹尔克。」 「────」 「不是吧。若是神明,不会辩解自己的行为──那么,你果然是我的所有物。还是已一脚踏进垃圾桶的玩意。别不自量力,蠢材。」 侮蔑的目光贯穿男子。领悟到他以浑身解数施展的辩才全部落空,米卡加兹尔克茫然自失地低头望着地板。 「浪费时间。不许再作拖延,说出你对先前问题的结论。」 不再观赏小丑表演,女皇切回原先的话题。对她来说,这才是正题。 「不必想太多。对国家而言,只要有人背负罪名接受惩罚,在维护秩序上就不成问题。三人一起接受惩处也好──但不愉快的是,现在的帝国军人才奇缺,受过军官教育的人才非常宝贵。就算要切除腐败部位,我也想尽可能维持在最低限度。」 她所说的内容忽然变得很实际,让米卡加兹尔克的大脑稍稍恢复思考的余力。自己的命运尚未结束──他拚命这么认定,仔细胎听女皇的话。 「我将判断交给你决定,米卡加兹尔克。从军人的角度来看并不困难吧?让你一人活命,还是让两名副官活命──你只需考虑,哪一个才是对帝国更有利的选择。」 她最终提示的,是单纯至极的二选一。经过刚刚的落空,米卡加兹尔克再也没有余力足以颠覆问题本身。 「说出你的答案,米卡加兹尔克。回答是什么?」 被催促回答的瞬间,他的脑袋停止思考。既然除了回答之外什么也做不到,那只需对自己坦诚──话语从突然豁出去的他口中轻易地脱口而出。 「──我献上这两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自己的性命无可取代。这是奈安‧米卡加兹尔克此人的结论。 「妮雅姆、梅特拉榭,可别为性命求饶,起码在最后派上用场吧。」 男子依序瞪着两名副官,以急迫的口吻警告──那一瞬间,在一旁关注事情发展的「参谋」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她推开马修摀在嘴上的手,不顾失仪被处死的风险开口: 「──阁下,为性命求饶是什么意思?」 对着长官的背影,女子以颤抖不堪的声调发问: 「我的性命献给了您。我应该反复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过您,在效命于您的岁月中,在爱慕您的日子中──在您的臂弯中。」 往昔的日子掠过脑海,梅特拉榭眼角泛泪。不过──真正令她悲伤的,并非那段日子将要在此结束。 「若您要拿我当踏脚石活下去,我愿意接受。从一开始就愿意接受。 可是──您连这个约定也不相信吗?所以、所以您直到最后都怀疑我会改变主意?把我和妮雅姆一视同仁,警告我不可背叛吗!」 她难以忍受的,是那段日子的价值遭到否定。是从她奉献一切深爱至今的男子口中,听到怀疑她奉献的言语。 「我──我是你的什么?参谋?妾?还是──两者都没当上的没用棋子?」 男子什么也没有回答。眼见时机已至,女皇以眼神示意马修牵起梅特拉榭的手走向门口。她一边竭力反抗,一边悲痛地不断对男子愈离愈远的背影发问: 「求求您回答我,米卡加兹尔克大人──」 不放松拉着她的力道,是马修唯一能做到的温柔。眼前的大门在两人离开之际关上──梅特拉榭‧兰兹和奈安‧米卡加兹尔克从此永无相逢之日。 「──最后一件工作办妥了吗?」 女皇冷然的话语,在女子呐喊声远去后恢复寂静的室内回响。 「那就够了。向我证明你的恭顺之意,米卡加兹尔克。」 被这么要求的米卡加兹尔克跪在君主眼前深深地垂下头。 「……全凭陛下吩咐。您想要什么证据?」 他以无力的声调询问,女皇毫不犹豫地命令他如何行动。 「在原地双膝跪倒低下头,向我伸出双臂。」 「……?是,谨遵旨意。」 尽管不明白指示的意思,男子什么也没想地依言而行。保持向女皇前倾伸出双臂的姿势,米卡加兹尔克再度询问: 「这样可以吗?」 「嗯,非常完备──动手,露康缇!」 一头红褐发丝随动作飘扬,一名骑士从并排站在宝座两侧的臣子里冲了出来,挥下长剑一口气自上臂处斩断男子毫无防备地伸出的双臂。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紧接着,男子的惨叫声充斥整个空间。浓郁的血腥味渐渐弥漫屋内,女皇不悦地皱起眉头。 「真刺耳,让他闭嘴。」 米卡加兹尔克周遭的军官即刻摀住他的嘴作为回应。挥舞著已断的双臂抗拒,男子淌著口水向女皇叫唤。 「您──您说会放过我!只让我保住一命……!」 「你以为还有机会幸存?真肤浅,叛贼。」 一边以手肘靠着宝座抵住下巴,少女厌恶地宣言: 「我刚才要你做的,是身为她们长官的最后一件工作。这意思你可明白?」 「哈……啊……!」 「不明白吗?是继承。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爱妾』装模作样地物色起新饲主,而『参谋』到了这个地步还醉心于你。我一眼就看出──想把她们与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分开纳为己有,必须经过相对的通过仪式。」 米卡加兹尔克绝望地瞪大双眼。夏米优陛下加深嘴角的笑意。 「没有那场闹剧,梅特拉榭‧兰兹多半会主动追随你自杀。关于这一点,我要向你道谢,米卡加兹尔克。多亏你用那短短的一幕,彻底地使醉心于自己的女人幻想破灭。如今帝国军缺乏人才是确然无疑的事实,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让年轻军官被你这种货色拉着一起寻死。」 少女说到此处暂时收起笑容,怜悯地摇摇头。 「可是到头来,你搞错了。那个选择并非用来决定你自身的生死,正确来说是要决定两名副官的前途──同时,也用来决定你的死法。看样子你似乎选了更痛苦的那一种。」 女皇这么告诉他,同时自宝座上起身。她悠然地走到被按在血泊中的男子面前──凑在他耳畔悄悄呢喃: 「你将被砍掉四肢处以串刺刑。」 「────?」 「这是你这个叛贼的死法,米卡加兹尔克。处刑地点是耸立在这座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最上层──第五层的尖塔顶端。士兵们会把你搬运到那边,活生生地绑在塔顶。这墓碑很壮观吧?在你眼下展开的街景想必景色绝佳。」 前所未有的恐惧使米卡加兹尔克因失血而朦胧的意识恢复清晰。此时他忽然发觉──像羽虱般成群涌来的卫生兵,正沉默地替他断臂的伤口进行止血及缝合,好让他无法轻易死亡。 「你就在生前花费数天,死后花费数年──亲身展示违抗我的人会面临什么下场吧。这是你的人生真真正正的最后一个任务。」 「──咿──啊──」 「别穷嚷嚷。身为一国之君,我对你可是感激不尽,米卡加兹尔克。愿意主动承担这等大任的人,除了你之外可是打哪儿也找不着!」 女皇口中迸出一串失控般的大笑。打从心底畏惧那黑衣飘扬不断嘲笑的身影,米卡加兹尔克眼眶地含泪环顾周遭。 「谁──谁来……救救……救救、我……!」 即使他急得想抓住稻草救命地恳求,也没有人回应。在被女皇给予的恐惧所控制这一点上,尽管有程度之分,大部分的军官都和米卡加兹尔克处境相同。面对惨剧时,他们的反应大致可分为两种:别开目光等待一切结束,或是压抑感情投入职务中。 「……妮雅姆……拜托,救救我!替我恳求陛下大发慈悲!拜托、拜托……!」 这种状况下,他最后仰赖的是「爱妾」。既然「参谋」不在场,这对米卡加兹尔克来说大概是当然的选择。然而,他的恳求并未如愿。以看着已经完蛋东西的眼神瞥了一眼前任饲主后,妮雅姆重新转向女皇深深地垂下头。 「──皇帝陛下,鄙人妮雅姆‧奈伊,从今天起将成为只效忠于您的家猫。」 大笑戛然而止,女皇背对着她转而静静地开口: 「嗯。然后呢?」 「我不想像他一样死掉。能否请您雇用我?」 妮雅姆毫不掩饰真正的意图或修饰言词,因为她理解若是这么做,这次将轮到自己被斩首。理解眼前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得到满意的正确答案,女皇缓缓地转过身直视妮雅姆同时斩钉截铁地说。 「想要饲料就去抓老鼠。我要说的只有这句话。」 她抛出的酷寒冷笑,令不再是爱妾的女子浑身一颤──随着契约成立,她也加入女皇臣子中成为新的一员。 第四章 动荡之中   场景来到贯穿帝都邦哈塔尔市区的干道。站在道路两排的市民们,发出欢呼迎接由皇帝亲自指挥的讨伐部队归来。 庆祝胜利的游行队伍比起出阵时更加绚烂豪华。在弦乐器及长笛乐团演奏的雄壮旋律中,女皇乘坐的游览马车绕行都市一周,向民众展示皇帝威严后回到皇宫。 这一幕与其说使得观赏游行的民众情绪激动,更让他们感到困惑。亲自上战场打下战果带回战功的皇帝──君主这么做的身影,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已久。 看来这次的皇帝陛下年纪轻轻却极具行动力,人们异口同声地谈论著。经由口耳相传散播至此的谣言跨越距离引发议论,其一是女皇攻陷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所用的策略,其二则是叛贼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的下场。 「迅速镇压叛乱后堂堂凯旋归来。真是出色,夏米优陛下。」 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的声音在深绿堂的大寺院内回响。归来的君主坐在最深处的宝座上,从高处俯望迎接自己的两名总帅。 「只是场称之为叛乱也嫌可笑的没出息纷争,想费事也无从费起。」 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淡淡地说道,靠在宝座的扶手上托著脸颊。雷米翁上将有些惊讶地扬声开口: 「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并非强敌?」 女皇点点头,以扭曲的嘴角不可置信地说: 「那家伙──在谈及战略或战术前,首先就缺乏觉悟。占领整座都市掀起叛乱,却又战战兢兢地看市民脸色,那副丑态叫人难以直视。」 翠眸将领神色复杂地陷入沉默,夏米优在他面前耸耸肩。 「某方面来说算是和平日子过到糊涂了,这是代替敕任官长年来摆出亲善面孔对待市民的反作用。想让叛乱成功的话,他应该利用武力震撼及恐惧让市民闭嘴。明明只要朝着群众来一次齐射状况就会大有不同,无法下决定这么做是那家伙的战败原因──你不认为吗?席巴上将。」 她重新对跪在皇帝面前的另一名总帅说道。库巴尔哈‧席巴毫不犹豫地颔首。 「正是如此。因为陛下可是迅速地决定下令拿人民当祭品。」 雷米翁上将的表情错愕地僵住。在他眼前,女皇一下子扬起嘴角。 「──哈哈哈哈哈!你这敢当面讽刺我的胆量,亲自面对起来感觉倒还不坏,库巴尔哈‧席巴。和从前拿『无聊』当口头襌的时候相比,现在神采奕奕的你简直判若两人!」 笑了一会之后,少女犹带笑意地继续道。 「不过,『日轮双壁』之一啊,你不会说我的做法有错吧?我在以最低限度的代价换取最大限度的成果这方面很有自信。至于代价,也只不过是将一州死囚的处决日提前罢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当君主若无其事地宣言,席巴上将始终神情严厉地回应。 「是冠上连坐犯名义的死囚……关于那些注定迟早要接受死刑的牺牲者,我就忽略不管吧。也可以看作他们的死拯救了士兵们的性命。」 可是──他强调转折词。一旁的雷米翁上将以眼神制止,却没对他发挥半点作用。 「我无法坐视的,是陛下命令不准公开这个事实一事。若就此不揭开真相,陛下将被当成利用活祭品镇压内乱的君主流传后世。您可知道这是多严重的污名?就算如第十一代皇帝般得到『刑帝』的外号也不足为奇。」 席巴上将不假修饰的言语,听得女皇忍不住隔着黑衣按住腹部。 「真是笑破肚皮!帝国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之名偏偏在这里冒出来吗!」 以大笑面对臣子奋不顾身的谏言。这两年来渐渐固定的形式,按照夏米优陛下的理想发展。 「不过,那正合我意。得到『刑帝』的外号很好。只要这名号响彻天下,任谁也不会忘记我这个皇帝的存在。我就积极地效法第十一代吧。」 她决定不退让的部分就绝不让步。让席巴上将闭嘴后,女皇改变话题。 「那么──两位将军。我不在的期间,中央的防卫是否万无一失?」 知道场面再度轮到自己发言,雷米翁上将抬起头。 「──禀告陛下,在您御驾亲征讨伐叛党期间并未发生欲趁隙偷袭的动乱。至于案情轻微的部分,军方内部发生了四起因不敬行为被关禁闭的案子,罪状皆为士官以下的兵卒对陛下出言无状。」 「近两个月共四件吗?和刚登基时相比,士兵们变得老实多了──处分是?」 「按照您的指示,公然批判陛下的三人处以五下鞭刑,侮蔑陛下是『不知世事的小丫头』者则判决斩首。」 女皇对上将的报告不带感情地点点头。 「很好。恐惧我可以、厌恶我可以,估量我的斤两也可以──唯独不准侮蔑我。胆敢触犯者要以死谢罪。这是我定下的规矩。」 君主断然宣告的口吻,令雷米翁上将吞了口口水。他再次切身感受到现任皇帝的淫威,继续肃然报告。 「此外,前伊格塞姆派、雷米翁派兵力都维持了秩序……这可说是陛下两年来亲自展现皇帝权威的成果。」 「原来如此,是成果没错。一路处死数千名叛贼的成果。」 女皇低笑着回答。她这种爱刻意曝露缺点的言行,经常让臣子们不知该如何回应。 「真是的──一旦伊格塞姆这个枢纽退下那个位置,思考便倒退回军阀时代的家伙还真多。光是大规模叛乱就发生过四次,米卡加兹尔克是第五次。也该站在不得不全部出面镇压的我的角度想想啊。」 「…………」「────」 「这次是斩断四肢处以穿刺刑,上次是将整个人从肩部以下埋进土里后用生锈的铁锯锯掉脑袋,再上一次则是把人扔进关野狗的铁笼内喂狗。关于首谋的处置,我的花招差不多快用完了。要是『刑帝』留下了札记,还能当作参考──你不这么认为吗,席巴上将?」 没有理踩那些有毒的话语,席巴上将以沉默的气势作为劝谏。纵使充分理解他的意思,女皇嘴角依然挂著残酷的笑容── 「席巴上将,拜托你在陛下面前注意言词。别害得站在一旁的我心惊胆跳。」 并肩走在深绿堂外的石板路上,雷米翁上将向身旁的男子抱怨。席巴上将例嘴露出大胆的笑容。 「我在两年前就不再顾虑这点了,上将阁下。时势变迁,环境也有所改变,要单独我重回那个时期是强人所难。」 男子回应按住额头叹息的翠眸将领。 「你才是,近来丧失了锐气。换成两年前忧心帝国未来挺身而出的雷米翁上将,今天谒见时插嘴的次数明明会比我更多。失去能干的副官,害得你早早衰老了?」 这番毫不留情的指责令雷米翁上将屏住呼吸,苦涩地别开目光。 「……你可真敢讲。我也自知我精力衰弱。」 「想来也是。说到这里还不反击,看来衰弱的情况相当严重。」 那与其说是讽刺更接近真心关怀的口气,令翠眸将领花了一番力气思索该如何回答。 「要……要我来说的话,你能够保持这股干劲才令人惊讶。席巴上将,考虑到你两年前拱出的神主牌现在的情况,你会意气消沉才是当然。」 为何你还有力气不断精力充沛地行动?雷米翁上将坦率地抛出疑问,席巴上将神情严肃地闭上眼睛。 「的确,那场军事政变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形式收场。那个结局确实不符合我的期望──尽管如此,并非没有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 他睁开双眼转过头眺望刚刚走出的深绿堂。 「首先,现任皇帝陛下很出色。她年纪轻轻就具备清晰的头脑及坚定不移的意志,虽然眼中的黑暗过于深沉──但即使连同这一点在内来考虑,依然可以说帝国在最后关头抽中了数百年未见的明君。」 「对这位评价极高的陛下,你的说话态度为何如此激烈……从旁人眼中看来,还以为你有自杀念头。」 翠眸将领按著胃部一带的模样,看得席巴上将露出微笑。 「陛下有心理准备因自身的所作所为被民众当成暴君畏惧。这一点在这次十分可靠,考虑到未来有时又让人担心。为了避免钟摆摆到负面的方向,那种态度也包含了我的关照。」 「我理解你的想法。不过,维持那种调调你迟早会丢了脑袋。」 「若能成为未来的基石,献上这颗头颅只是小小代价。」 男子干脆爽快地回答──却又苦笑着耸耸肩。 「……虽然耍帅地这样说,现今的情势不容我轻忽自身性命。你变成这副惨样,如今我也身负同等的上将地位。一走了之不顾以后──我知道事情无法这么简单俐落。」 「……别像这样把激励我和自我告戒的话一次说完行吗?」 「这是你接受了我的忠告的证据。如果你一直不中用,我也很伤脑筋。现在反倒是令郎更有决心。」 儿子的脸庞闪过脑海,雷米翁上将皱起眉头──这两年来,他的么儿托尔威‧雷米翁的面容变化很大。那种变化既让人觉得可靠,又让作父亲的感受到如履薄冰的危险。 「……我在军事政变时丑态毕露,没有立场对小儿子说三道四。 不过,你才是真的下定决心了?有觉悟继续在女皇陛下身边担任帝国军首脑?」 「那怎么可能?你已经忘了吗,上将阁下。我只是参谋长。」 席巴上将神情开朗地断然说出与事实相反的台词。翠眸将领回忆起来,两年前以敌我双分身分见面时,他也说过相同的话。 「你或许无法理解,但对我来说等待并不痛苦。因为我已知道,没有天不会亮的夜晚。」 席巴上将遥望着与深绿堂位于不同方向的大建筑物静静地告诉对方。那是在先帝时代住满大批宠妃的后宫。他正在等待──太阳从那里再度升起。 「就算如此,过世的人也不可能再回来……」 雷米翁上将以疲惩的声调喃喃低语,席巴上将也只得颔首。 「是啊,经过两年时光,让我发现有多少事物再也回不来,这就是结论。」 其中也包括许多他的部下。两名将领注定从今以后也要一直背负那花费两年时光也难以全部凭吊的无数牺牲,与那些死亡的责任。 「接纳那份虚无需要一段时间。正因为如此──等待是我等唯一允许去做的。因为不知污秽为何物的年轻灵魂,不像我等一样习惯失去。」 * 「──可恶!」 走进校级军官宿舍的公共休息室在角落坐了下来,微胖青年一拳砸在桌上。经过走廊的女军官听到声响,立刻奔进室内。 「欢迎回来,马修先生。听说加尔鲁姜的攻略很顺利。」 「是妳啊,哈洛……嗯,我回来了。」 见到知心旧识,马修的怒气也跟着缓和几分。在他对面坐下,哈洛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 「托尔威先生没过来吗?你们是一起回到中央基地的对吧。」 「他去训练部下了。明明叫他至少在归还当天休息一会,但他根本听不进去。」 青年大大地叹口气,皱着眉头继续抱怨。 「那家伙彻底变得像另一个人了。话愈来愈少,这两年来我大概从没看过他的笑容。总是低着头一副钻牛角尖的样子,连吃饭时也味如嚼蜡地面无表情,偏偏什么都又不肯找我商量……」 一旦开口,宣泄不满的台词就无止境地满溢而出。哈洛认真地玲听每一句怨言,努力地用温柔的语气回应: 「我想是他背负重责大任的关系。因为现在托尔威先生是雷米翁的……三家的头号人物。」 「我们也差不多吧。回过神时,我们俩可都晋升到校级了。」 马修唾弃似的说道,整个人趴倒在桌上。 「饶了我吧……我完全没有能力能跟得上地位的自信啊……可是陛下却不停地分派任务过来,害得我们招来年迈军官微妙的视线,而且陛下在关键时刻又不肯听我的意见!」 青年抓准机会发泄不满。尽管年纪轻轻便出人头地相对的也会辛苦一些,但他的情况在这之中又可称作特例。在军队组织中,获得女皇直接当后盾支持的晋升与其说是耀眼,带来的异样感反倒更加显著。 「……呐,哈洛。妳知道我们是怎么攻陷加尔鲁姜的吗?」 「……听说过一点,好像是靠着动摇民心。」 「动摇?没那么简单,那是胁迫。恐吓市民不开城门就杀掉他们的亲人及朋友,逼迫他们变节。从州各地收集死刑犯,当成连坐犯处决示众。还在死囚骸骨里掺进家畜骨头增量后,用投石器扔进城市内……」 这些内情都属于机密,马修却毫不犹豫地告诉哈洛。他有所自觉,一旦连跟她都无法商量的事情变多,自己真的会崩溃。 「那是场讨厌的战争。本来打起来就令人作呕,更糟糕的是处决首谋──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的方法。关于那件事,我什么也不想谈。真想干脆彻底抹消那段记忆,他死前的惨叫却一直在耳里回荡……」 马修以双手堵住耳朵呻吟。不忍心看到他这副模样,哈洛从椅子上微微起身。 「你今天还是去休息比较好。我陪你回房……」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拜托,再让我多说一会,不在这发泄出来,我觉得我会睡不着。」 把担心自己的哈洛硬是按回座位,马修沉浸在狂热的情绪中继续往下说: 「在我眼中,那并非单纯地选择了残酷的行刑方法。陛下──那个人打了一场将市民也拖下水的战争。她是彻头彻尾有把握也有意愿地那样做,我不由得这么想。因为市民没出现大量伤亡近乎奇蹟。当市民们涌向城门后,只要司令官或现场士兵的一个判断都可能酿成重大惨剧。而这个问题,说不定是我们亲手造成的──」 哈洛倒抽一口气。比起这些遭鞭刑处分也不足为奇的批判,她更对他所抱持的危机感产生共鸣。 「我──我很怕陛下。不明白陛下的想法令我恐惧。如今坐在宝座上的,真的是我们认识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吗?她以前不是那样的,在我们还称呼她殿下的时候……」 以怀念的口气一说出口,马修眼角渗出泪水。他慌忙抬起手背擦去眼泪。回忆那段尚未失去任何事物的日子──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太难受了。 「──哈洛。在我们出差期间,妳见过伊库塔吗?」 为了掩饰落泪的事实,马修改变话题。哈洛露出无力的微笑点点头。 「见过两次。获得陛下的同意,我向他说了各种话题……但还没得到、回应。」 这样吗。听到早在意料中的答案,微胖青年也重重点头。 「……该怎么办才好?万一那家伙就此没有恢复的话……」 哈洛什么也无法回答。没有一丝光明射入这份如错块一般沉重的沉默中,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 同一时间,士兵们的惨叫声在距离基地不远的森林深处回荡。 「嘎──!」「呜喔!」「呃啊啊啊啊啊!」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掺杂在同伴的惨叫中自背后逼近,一名拿着风枪的年轻士兵勉强甩开声响的追击,拚命跑过森林。 「──呼!呼──!」 他磕磕绊绊地跨过树根,在柔软潮湿的腐叶土上到处奔跑。即使手脚早就累得僵硬,也没有余力停下来喘口气,因为敌人就是从放松戒心的目标开始依序击杀。 「呼!呼!呼──哇啊!」 专心逃跑的士兵眼前突然冒出人影,吓得他瞪大双眼举起风枪。对方也做出如出一辙的反应,但拿枪口指著彼此数秒钟后,他们认出彼此放下武器。 「希克拉特中士……!同一班的同伴怎么样了?」 「米湘士官长!你还平安无事吗!」 遇见同伴的希克拉特中士面露笑容,年纪较长的女士官也点点头,拉着他躲进可作为遮蔽的树荫下。 「我的班几乎全灭。塔泰士官长的班也一样……」 「被解决掉了?误中陷阱,对敌军的气息穷追不舍,在兵力分散后『阵亡』……我这边的状况也差不多。」 在下一瞬间,同等的敬畏盖过米湘士官长脸上浮现的自嘲。 「你敢相信吗?对方只有八个人,竟能将我等四十个人痛击至此……」 「老实说,我完全搞不清楚他们做了什么、该如何应付。是我受过的训练非常不足吗?」 「这也是一部分,但主因是对手太强了……」 拨开树丛的沙沙声打断对话,两人马上将枪口对准声音来处。 「来了……!别露出破绽,用树木当盾牌举好武器!」 「是!」 依然躲在树荫后的希克拉特中士手指放上扳机。在迫不及待地等著敌人现身的中士头上,一条细绳无声无息地自视野和意识双方面的死角处垂下。 「──咕喔?」 绳子一勾住他的脖子就猛然往上吊。呼吸道被勒住的痛苦令中士忍不住放开风枪,身旁的米湘士官长错愕地呼喊。 「希克拉特~!」 当她站起来想用手边的小刀割断绳索──粉红色颜料砸中她从树荫后探出的脑袋,炸了开来。 「──咕啊!」 在撼动大脑的冲击中,米湘士官长成为最后一名「阵亡士兵」双膝落地。 「……明白了吗?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实力。」 战斗结束恢复寂静的树林里,翠眸青年神情严厉地注视著奄奄一息地瘫坐在地上、浑身沾满粉红色颜料斑点的四十名士兵。 「当狙击和陷阱这两个要素配上密林地形,战场会展现与过往截然不同的面貌,变得更加复杂、更加严酷、更加阴险──你们应该也亲身感受到了。」 青年指向背后的树木说道。以他为首,在场所有人都穿着专为密林战斗开发的迷彩服。将人类的存在感融入草木之间的身影,确实和过往的军人有所区别。 「我已将各种技术一整套传授给你们,对战时却显现出差距,是因为那些知识没有化为你们的血肉。在战场上可能遭遇的状况多不胜数,我无法一一告诉你们,在什么场面要采取什么行动才正确。正因为如此,你们必须具备思考能力,需要没有指挥官命令时依然能够独自下判断行动的思考力。」 青年重述他过去曾多次指出的教育理念。好让这番教导随着苦涩的战败记忆铭刻在全体部下的血肉中。 「各班在今天之内归纳应当反省之处提出报告。下一场模拟战要依据这些重点来拟订作战计画──那么,今天就此解散。」 不顾疲惩不堪的部下们,青年淡淡地做出结论后转身离去。他在昏暗的树林里独自走向基地,嘴里反复叨念著自责的言语。 「…………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士兵、教官和训练期间都完全不够用……!」 猎人发出阴气逼人的独白。那股气息吓得小动物挤在周遭的树上乱窜,摇下树叶往青年的前方飘落。 「──呼!」 三片树叶在约三十公尺外飘了下来。眼角一捕捉到的瞬间,青年让风枪吊带滑下肩头,仅用右手弹起枪身即刻开火──唯一发射的那枚子弹一口气贯穿重叠在弹道上的三片树叶消失在空中。 「……不要紧,雅特丽小姐。别担心,阿伊。我做得到。我会好好做到……」 他抽搐著嘴角近乎呓语地说……最尊敬的两个人不在身旁,相当于一个时代的沉重压力压在他的肩头。在绝望的责任感与丧失感折磨下,青年的精神状态渐渐脱离常轨──就像牺牲换来的代价一般,他的射击水准几乎要踏入超神入化的领域。 不过,这甚至可说是一种适应。凭借实力取代了昔日承担战场重责的伊格塞姆,青年置身之处正是战场的最先进地──战争概念的开拓地。只要他还置身于此,连想维持精神正常都是虚无飘渺的愿望。 「我要战斗……雷米翁必须打倒敌人,保卫大家。代替伊格塞姆,代替雅特丽小姐……!」 在除了他以外无人能踏入的领域里,托尔威‧雷米翁甚至磨灭自己的灵魂孤独地持续挣扎着。唯有烙印在眼睑内的炎发身影,是他唯一的心灵支柱。 「……下。」 身旁仿佛传来什么声音,但男子当作耳边风。 「……阁下,准将阁下。」 就算那人喋喋不休地呼唤,男子也不回应。他像自我暗示般认定自己不是会被称呼为阁下的身分,坚持无视呼唤。然而…… 「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声音在他耳畔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将臆想打得粉碎。 「你正在处理军务!尽管这里是将级军官的个人房,但也在基地内,请振作点!」 「────」 回神的瞬间,男子的视野迅速恢复现实感。这是间有办公桌与文件柜、连小睡用床舖都有的豪华个人房。一位佩带中校军阶章的女军人站在眼前,甚至是以他的副官,也就是部下身分出现。 「……不可能。说真的,这不可能……」 哪怕认识到现实,萨扎路夫准将仍然嗤之以鼻。他盼望这是场会随着一句「不可能」瓦解的白日梦。可是,眼前的景象进一步严加指责他。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请振作起来!」 「……呜……咕……」 「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你是帝国陆军准将暹帕‧萨扎路夫,无庸置疑的帝国军高级军官!」 「我……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萨扎路夫大声嚷嚷盖过对方的话,从椅上起身钻进办公桌下。对那活像害怕打雷的小孩会有的举动感到傻眼,梅尔萨中校轻轻叹了口气。 「……阁下……」 「不可能!准将已经是将军级了!就算我退一万步接受校级军官身分,但将军级免谈!我的人生规划里没预想过这种局面!喂,神快给我适可而止!快送我回到正确人生的叉路口!」 男子不顾颜面地嚷嚷。但从桌底下冒出的一连串泄气话,依然遭到副官毫不留情的拒绝。 「没有回头路可走,这就是你的人生!别退化回幼儿时期,请接受现实,萨扎路夫准将阁下!名闻遐迩的北域方面战役英雄!」 「别那样称呼我!大家究竟对连军官教育也没好好受过的人抱着什么期待啊!」 他双手堵著耳朵回嘴。这几年来并非出于本意走过的经历,闪过萨扎路夫的脑海后消失。 「北域……没错,那是一切的开端。如果没在那时候主动负责殿后……不,在那之前,如果我没因为那些家伙说我是最棒的长官就得意忘形……」 面对像中邪般反复唸著「若是……又怎么样?」的他,梅尔萨中校思索一会儿放缓语气后向他攀谈。 「那是你和『骑士团』成员的结识经过对吗?不管听多少次,我都觉得很羡慕。因为我不曾像那样深受部下信赖过。」 「是错觉、错觉……因为先前老是碰到黑心长官,才会高估只是普通照料部下的我……」 他的语气终于开始带着哭腔。厌烦又提心吊胆地摸摸肩头的阶级章,萨扎路夫没完没了地吐苦水。 「每个人都要逼绝世庸俗之辈萨扎路夫先生当将军是想干什么?先把人捧得高高的,要叫我干到暴露缺点为止都不打算放过我?我已经是躺在砧板上的鱼了?接下来只等著开膛破肚?是这样吗?想死吗?」 当男子的独白透出自虐意味,梅尔萨中校严厉地开口。 「既然你说那些信赖是错觉,那将错觉变为现实的机会,岂非只有现在而已?」 办公桌下的萨扎路夫闭上嘴巴。将沉默当作开端,他的副官继续展开说服。 「他们过得很辛苦。虽然有几个人不时在基地里露面,浑身散发的气息却愈来愈沉郁。支撑团体的两大支柱──一个已经永远丧失,另一个是否还能复原不得而知。而且正逢千年一度的国难时期……要是灰心丧志也不足为奇。」 萨扎路夫咬紧牙关。他的情绪已超越纯粹的自虐,对自身的不中用感到愤怒。 「……我什么也没法帮他们。总是这样。光是替他们打掩护就耗尽全力,关键部分总是交给他们解决。从北域战役起一直都是如此……」 「我不这么认为。即使从『旭日团』再次召集后算起,应该经历过好几次少了你就无法维持的场面。话说,席巴上将阁下可不会提拔无能之辈当部下。你是实力受到认可才待在这里,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梅尔萨中校彻底否定萨扎路夫的自我评价。既然他因为自身的无能深受打击,那首先必须改变这个认知。 「我也会尽微薄之力全力支援你。毕竟我也长期担任过席巴上将的副官,应当能弥补你经验不足的部分。凡是碰到不清楚的事情,我有问必答。」 她在此时展开行动,绕到办公桌另一侧推开椅子伸出手。 「所以我们一起加油吧,萨扎路夫阁下!」 萨扎路夫缓缓抬起低垂的目光。打从与骑士团成员相遇时开始,他就令人悲伤地欠缺足够的卑鄙拒绝他人满怀诚意伸出的手。 「……我绝望地想像不出自己拿妳当部下用的样子……」 「因为实际上没试过,才会浮现不出想像画面。好了,站起来!将级军官的工作有五成是坐镇大本营!只要外表看上去像模像样就有五十分!在纠结烦恼之前先动手做做看,来!」 梅尔萨中校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拉他起身。萨扎路夫认命地站了起来,梅尔萨中校对着他重新燃起斗志──看来这次的长官很棘手喔。 * 讲师在黑板上喀喀书写的声音持续了一整堂课,终于随着宣布正午时刻到来的钟声结束。 「──好,今天讲课到此为止。回去记得预习下次要教的范围。」 他话一说完,来听课的军官候补生们同时起立敬礼。教室内的气氛在讲师离开后一下子放松下来,学生们开始闲聊。 他们纷纷和交好的朋友走向餐厅,只剩一名女性被孤伶伶地留下。 「……唉……」 这个流程也是一如往常。未经测验以特例身分就读高级军校的苏雅‧米特卡利夫准尉目送那些没好好说过几句话的军官候补生背影离开,叹息一声走出教室。 「……接下来做什么好呢?」 一般来说她应该去餐厅用餐,但若在人多的时间过去,没有好友的她没有容身之处。她必须错开时间挑冷门时段过去,在那之前得先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书也借了……到外头去吧。」 手提包里装着从战史资料室借来的书,她决定把这本书当空闲之友。她走出门口绕到教育大楼后面,在那儿的长椅上坐下。运动场在眼前展开,还可以看见忍着饥饿按命令行进的新兵们。 「呼……我将来会如何呢?」 苏雅未对谁而发地喃喃自语。这两年来──更精确地说,是半途转入高级军校起的一年六个月以来,她都在默默学习军事知识中度过。加上每天的课程,她已被指派带领一个训练排。 由于具备士官时代的经验,她指挥起士兵远比其他人出色得多。然而,这个事实反倒造成她与其他军官候补生之间的隔阂。 他们打从苏雅免试入学的阶段起就看她不顺眼,她的实力却让其他人难以嘲笑她。更重要的是,传闻她有女皇陛下关照──这些要素结合在一块,使苏雅‧米特卡利夫在高级军校受到敬而远之的待遇。 「──看妳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哇?」 在蓝天之下专心看书的她耳畔传来说话声。苏雅猛然跳起来回过头,看见一名皮肤晒成褐色的娇小少女。她所穿的短版上衣和长度不到膝盖的短裙,黑发编成三股辫垂在脸庞的发型,都显示她出生于帝国北方的山岳民族。 「如果我是刺客已经得手了。妳太粗心了,苏雅。」 太过出乎意料的人物出现在眼前,苏雅足足花了快十秒钟才开口回答: 「娜娜克‧鞑尔……?妳怎么在这里!」 「既然我在妳面前,那当然是过来探望妳的。」 娜娜克若无其事地说。不等苏雅从困惑中恢复,她也不打声招呼就在长椅旁坐下。 「听说妳进了军校。学业还顺利吗?」 「咦……?很、很难讲啊,只有军阶倒是正式升上准尉了……」 「怎么吞吞吐吐的,发迹了妳不高兴吗?」 面对毫无顾虑的追问,让苏雅花了一番功夫来说明她的心情。 「……原以为自己的服役生涯会以士官告终,突然有机会晋升让我感到愕然……再说我也没有在军人这条路上往上爬的想法。」 「尽管如此,发迹就是发迹。薪晌也会跟着增加,不是吗?」 「话是没错。」 当娜娜克平淡无味地指出这点,让苏雅也搞不清自己在烦恼什么。事到如今苏雅才切身感受到自己和对方感觉上的差异,此时娜娜克悄然低语。 「──红色家伙好像死了。」 这次苏雅陷入沉默。那句话无情地在她胸口开出的大洞里回荡。 「事情我许久以前便听说了。虽然想马上过来确认,但两年前发生什么军事政变后,我们身边的监视变得严密起来。为了避免席纳克族成为猜疑的对象,这两年我只能老老实实待着。今天要来这里也经过很多麻烦事。」 娜娜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么抱怨。说到此处,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补充: 「我想妳大概也会担心,不过犹纳库拉州还算和平。我们和当地的帝国人没发生重大冲突,玉米的栽种状况也一直很顺利。那个叫泰德基利奇的人挺有一套的,在各方面为我们的行动提供方便。最近,有一部分田地开始栽种那种白色一粒一粒的……叫米来着的作物。听说是要试着贩售利润率高的作物来赚钱。」 报告他们昔日曾共同生活之地的近况,是这女孩表达关怀的方式,此举让苏雅感觉稍稍得到救赎。 「──那么,红色家伙死了,伊库塔怎么样了?」 尽管如此,她不会为此偏离正题。苏雅认命地摇摇头。 「……我也没见过他。」 「什么?」 「是真的。自从两年前,他被现任皇帝……夏米优陛下藏匿在皇宫里以来,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团长连一次也没外出过。我提出过会面申请,但全部遭拒。」 苏雅揭露实情,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娜娜克狐疑地皱起眉头。 「夏米优就是那个金发小不点?妳说她绑走伊库塔把他藏起来了?」 她的措词令苏雅慌忙环顾周遭。 「拜托妳,要称呼陛下,娜娜克……这座基地里,可是有人因为辱骂陛下被判斩首的。」 这不是能抱着轻率心情谈论下去的话题。当苏雅这么叮咛,娜娜克撇撇嘴角。 「──真讨厌。」 「就算讨厌也无可奈何。未经陛下允许,我们绝对进不了皇宫。」 苏雅语带叹息地告诉她,自己也有所自觉。见不到伊库塔──为了逃避这个事实,她才会一心投入读书及训练直到今天。 「特地来到这里却要见不着他就回去?妳的熟人里,有人见过伊库塔吗?」 「就算妳这么说……我听说『骑士团』的成员偶尔能获准与他会面。」 「那,我去找他们当中的哪个人试试。接下来我自己去交涉。」 娜娜克说完就从长椅上起身,苏雅慌忙抓住她的肩膀。 「等、等一下,娜娜克!即使征得同意,妳一个人在基地里四处走,肯定会制造麻烦!」 「不然妳也一起来吧?妳不想见伊库塔吗?」 「那个……」 如此率直的问题令她词穷。不清楚对方的心情,席纳克族的女子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想见他,这两年我一直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苏雅咬住嘴唇低下头,老实地羡慕起对方的直率。 「──想见伊库塔先生……吗?」 两人在基地四处寻找,意外地立刻找到哈洛玛‧贝凯尔。当苏雅传达娜娜克的希望,她一脸为难地陷入沉思。 「我很想帮忙……可是就连我们,最近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有娜娜克小姐同行,陛下会不会同意面会就……」 问题果然在这里吗?苏雅垂下头。尽管如此,娜娜克还是顽强地不断追问: 「伊库塔情况如何?听说他腿上受了重伤,伤势可痊愈了?」 「伤口完全愈合了,不过他的左大腿被箭矢刺穿……虽然外表看来已经痊愈,说不定还会感到疼痛或留下后遗症。」 「怎么含糊其辞的。要知道伤口痛不痛,为什么不问他本人?」 娜娜克直言不讳地发问,哈洛脸色沉重地对她摇摇头。 「……即使问他,也得不到回答。」 「妳说什么?」 「无论问任何问题、说任何话,他都一句也不肯回答。这两年来就算有人见过伊库塔先生,也没有任何人和他交谈过……多半连陛下自己也一样。」 一听到这番话,娜娜克脸色大变。她抓住哈洛的肩膀逼问: 「──哈洛玛。拜托妳去问问金发小不点的意思。既然伊库塔处在那种状态,没见到他我绝不回去……!」 「如、如果只是询问,只要等待几天应该可以……不过就像我刚刚提过的一样,陛下是否会同意很难说。」 「管她同不同意!要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让我见伊库塔,我不惜潜入皇宫……!」 「娜娜克,别说了!妳也有族长的身分要顾及吧!」 无法坐视不理的苏雅抓住她的胳膊斥责。娜娜克赫然回神,咬住下唇。 「……没错,我不能冲动。妳说的对。谢了,苏雅。」 娜娜克朝她回以无力的微笑,让苏雅察觉两件事。其一是娜娜克比想像中更加对自己敞开心房。其二是不断担忧伊库塔是否平安无事的日子,削弱了她的心。 「哈洛玛,我要更正刚刚的请求──这并非娜娜克‧鞑尔个人的请求,我以席纳克族族长的身分希望晋见皇帝陛下。妳能够这么告诉夏米优陛下吗?」 娜娜克深深低下头恳求。这两年来,她也被迫面临许多变化,学会了如何违背自尊像这样恳求别人。 * 「……呜……」 回到中央基地的第四天。太阳开始西斜之际,全身笼罩在倦怠的疲劳感中,马修自沉眠中醒来。 「……图,现在几点?」 「下午三点二十二分。虽然早上清醒过一次,你又直接睡起回笼觉。」 他的搭档风精灵图回答。欠缺生活感的校级军官单人房里,微胖青年在床舖上搔搔脑袋。 「……我睡得还真久,明明是难得的假日啊。」 由于看出他累积了不少疲劳,马修得到一周的假期。他隐约察觉,多半是哈洛拜托陛下让他放的假。老实说,真是值得庆幸。如果用刚回基地时的精神状态去接下一个任务,连他都想像不出自己会搞出什么纰漏。 「肚子饿了,可是我不想待在基地……到街上逛逛吧。」 马修迅速更衣洗脸,没带风枪便直接走出房间──走路时肩膀感觉很轻松。仅仅如此,就是他许久没有过的感受。 他正在马车站随意寻找前往帝都的马车,突然被人从背后蒙住眼睛。 「嘿嘿!猜猜我是谁──」「呜喔?」 身体牢牢记住的反射动作,使他立刻往前一扑闪避开来。在地面翻了一圈转向背后,发现一名眼熟的女子哑口无言地站在那儿。 「抱、抱歉!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吃惊。」 晒成褐色的肌肤,右脸颊的十字疤痕。那绝不会认错的外表,让微胖青年瞪大双眼。 「──妳是波尔蜜?波尔蜜纽耶海尉?」 被叫到名字的当事人露出快活的笑容。帝国海军一等海尉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伫立于此。 「好久不见,胖子。看你好像瘦了一点,过得好吗?」 「嗯、嗯,还好……不过,妳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当然的疑问对吧。那家伙搭人家工作的顺风车过来的。」 娇媚的男声插入对话。看到自波尔蜜背后现身的说话者,马修瞬间挺直背脊。 「──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久、久未谋面!」 「好好好,好久不见,马修少尉。不,你现在是少校了?跟上时代潮流的年轻人发达得真快。」 「惶、惶恐之至。不过,海军上将居然亲临中央……」 很少发生的罕见情形,令微胖青年难掩困惑之色。尤尔古斯上将苦笑着耸耸肩。 「真麻烦~接下来我得去向泰尔辛哈和席巴大叔打招呼,再到皇宫谒见。这一年来十分忙碌,没有什么向女皇陛下尽臣下之仪的机会,人家打算趁这次出差补上。」 「我则是随行部下。嘻嘻,很厉害吧?」 「那是惯例上需要有人同行,只要放在人家身边,不管是猫或稻草人都无所谓。不过是在志愿者当中抽签,从四人里抽中妳而已。」 原来如此。当尤尔古斯上将干脆地揭晓内幕,马修理解地想道──身为喀尔谢夫船长的后裔,她果然是靠与生俱来的好运道抓住通往中央的车票。 来回看看姪女和马修,尤尔古斯上将微笑着别开头。 「不过,人家稍微改变主意了──波尔蜜,我命妳单独行动,向马修少校仔细打听这两年来陆军的变化。这对妳很有益处。处在他这个阶级的人,对实际运作看得最清楚。」 出乎意料的提案让马修双眼圆睁。他还没开口,海盗军头目就望向背后的部下们往下说: 「这边有三个人就够了。今晚我会请他们吃顿好的,落单的妳明天白天到基地会合。明白了吗?」 「遵命,上将!一等海尉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从现在起转为单独行动!」 当波尔蜜本人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尤尔古斯上将一行人迅速往基地内走去。马修茫然地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波尔蜜开心地开口: 「──要上哪里去,马修?其实我还是第一次来帝都。」 马修和波尔蜜一起搭上马车前往帝都,却想不出什么周到的介绍,姑且决定带她到自己所知范围内的酒菜最可口的餐厅去。 「就是这里。虽然店面不怎么干净……」 拥挤的餐厅里充斥着辛香料的气息,太阳还没下山,围着餐桌的酒醉客人已经喝得热火朝天。波尔蜜环顾这片喧嚣场面,安心地松了口气。 「什么嘛,原来这里的酒吧看来也差不多,真是白紧张了。我还以为你会带我去更讲究的餐厅。」 「军官专用的餐厅就安静得多。妳想去看看吗?」 「那是陆军高官的聚集地吧?死也不想去。」 我也有同感。听到她坦率的回答,马修苦笑着回应。感觉到自己在相隔许久后再次放松下来,微胖青年随意找张空桌和波尔蜜面对面坐下。 「唉,就算统称为大人物,现在也换了不少新面孔……前伊格塞姆派的军官一律从第一线退下,那位伊格塞姆元帅也变成没有实权的荣誉元帅,如今扮演夏米优陛下在军务上的助手。」 他正要喝随即送上桌的麦酒,又改变主意。由于波尔蜜面前也放上玉米蒸馏酒,他将啤酒杯朝对方一推,她也笑着碰了碰酒杯。 「无论如何,干杯。真亏妳敢到大陆中央来。」「彼此彼此,真亏你能一直活到今天。」 两人互相庆祝重逢之喜,同时喝起酒来。感受着酒精沁染进疲惫的胃里,马修喘口气继续说道: 「……呼。所以,如今站在顶峰掌管帝国军的,名实两方都是夏米优陛下。她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在活用统帅权,大家也无从抱怨。席巴上将和雷米翁上将在陛下手下执勤,不过这阵子是席巴上将更有存在感。雷米翁上将近来感觉缺乏雄心壮志。」 「这方面大致上和我们这边听说的消息相符。作为回报告诉你吧,海军非常平静。自从刚隆海校事件后海军一直在进行内部监察,但除此之外全都一如往常。在老大看来,只觉得『中央政变是什么东西?』」 波尔蜜仿佛这才是老样子的态度,让马修叹息一声耸耸肩。 「老实说,我真羡慕这种一贯不变的状态……我们这边两年来可是不稳定得很,无论军事或行政,主事人都是不断变动。」 目光落在带着泡沫的麦酒表面,微胖青年淡淡地往下说: 「这是第五次镇压大规模内乱了。这回是出自旧军阀名门的军人掀起叛乱,但直到上回为止背后都有既得利益因陛下的政策受损的敕任官──贵族操纵。这次多半也一样……等到背后关系调查完毕,大概又有好几个人要人头落地。」 「每次发生内乱,你就获得陛下重用被派上前线吧?真厉害!」 波尔蜜无邪地为他的活跃表现而高兴。面对她的笑容,马修却静静地摇头。 「……很累。因为在那个战场,我是孤单一人。」 将酒送到嘴边的手霎时顿住,波尔蜜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青年一边切著送来的羊肉一边低声继续道: 「直到两年前为止都不是这样。我身边总是有比我更优秀的同伴,只要和他们一起战斗就行了。既可以商量怎么分工合作,发生任何问题也能借着互相帮助克服。也幸运地遇到善待我们的好长官……」 怀念著已然失去的景象,马修眼中忽然蒙上阴影。 「而现在不同。现在我只有部下。年长的幕僚们虽然不算敌人却也不是自己人,陛下不肯向我吐露心声。跟托尔威……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没好好谈过话了。虽然在军事会议上他会支持我的意见。」 波尔蜜认真地聆听青年的每一句话。此时,马修发现自己正单方面的发言,闭上嘴巴一口气喝干剩下的麦酒。 「──不好意思,突然想吐吐苦水。妳想问的明明是陆军的变化,我说的这些算不上是报告啊。」 「没关系,没关系,你继续说吧。」 波尔蜜一脸严肃地催促。她也不希望他有所顾虑。 「继续说,不管是吐苦水或什么都好,我是来听你说话的,马修。」 * 同一时间,两名女子正待在耸立于皇宫建地内的深绿堂等候室里,依序等待谒见的通知。 「怎么了,苏雅?妳的肩膀在发抖。」 「因、因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谒见陛下了……」 一再检查服装是否有不整之处,苏雅显得心神不宁──自从拜托哈洛玛少校去询问后,事情进展得很快,谒见一事在短短数天内成真。虽然是她盼望的结果,却快到她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事情自然是愈快愈好。我说话有解释不够清楚的毛病,这就期待妳的帮助了。」 「我也没有自信!妳或许不知道,在宫中说话方式一一都有必须遵守的规范……!」 两人正交谈著,不久后便有贴身武官命令她们进去。苏雅倒抽一口气,娜娜克则好强地吊起眼角,两人分别跟在武官身后。 两人穿过最后一扇门踏进大寺院,从门口通往宝座的红毯前端,那具身首异处的男尸就跃入眼帘。 「──搁在那会妨碍谒见。快收拾干净,露康缇。」 「是!」 当女皇冷冷地命令,担任近卫队长的女骑士露康缇‧哈尔群斯卡上尉扛起尸体。右肩杠著驱干,左手拾著首级,衣着看来属于贵族的男尸转眼间被运出大寺院。 「────」「…………」 进门后第一眼目睹的景象,令苏雅和娜娜克脚下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不过一名武官神情焦虑地招手,使她们勉强回过神继续前进。 「──拜、拜见御前。」 我来了一个可怕的地方。确信不移的念头让声调打颤,苏雅在女皇面前跪下。娜娜克紧接着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是席纳克族族长娜娜克‧鞑尔和陆军准尉苏雅‧米特卡利夫?无妨,抬起头来。」 继续低着头还轻松点。苏雅一边心想,一边战战兢兢地仰望君主。 「给、给给给陛下请安──」 「拙劣的开场白就不必了,别做那些不习惯的举动。」 女皇爱理不理地拒绝道。她主动向完全缩了起来的苏雅开口: 「在军校的学业顺利吗?米特卡利夫准尉。妳应该已奉命指挥训练班了。」 「是──是!多亏陛下的支援,让我得到这难能可贵的机会……!」 「那就好,以尽快有能力上前线为目标努力吧。虽然是士官出身,妳可是索罗克的爱徒。我对于妳的成长抱着比其他高等军官候补生更大的期待。」 听到这番话,苏雅回想起眼前的少女等于是她的监护人。过于畏惧援助自己仕宦的对象必然也是失礼的。然而──目睹刚刚的尸体,她实在不认为自己的恐惧过了头。 「那么──娜娜克‧鞑尔。这次前来谒见,妳似乎心有所求。」 夏米优的目光转向一旁问道。娜娜克迎面回望着她回答: 「没错。身为席纳克族族长,我这次过来是想知道陛下的想法。」 「想法?若是能回答的事自然最好,妳想问什么?」 「首先是第一件事。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这是以部族代表身分提出的问题。女皇面不改色地回应: 「──你们在犹纳库拉州的生活很顺利吧?」 「目前算是。」 「那么,我没有任何要求。从今以后也别挑起无益的争端,平静生活吧。历代皇帝中有人十分厌恶席纳克族,但我不包含在内。只要你们不危害帝国,我就保障你们拥有国民最低限度的权利。」 女皇极为稳妥又理所当然地说出对席纳克这支部族的处置。心头的忧虑因此减去一半,娜娜克坦率地低头致谢。 「……身为族长,非常感激陛下这番话。」 「对你们课征的税额和其他国民一视同仁。不好好经营生活,只会让整个民族面临饥馑,别忘了这点。」夏米优陛下严厉地补充,直视两人的目光一口气变得冰冷。 「场面话说够了吧。妳们两个是来申请与索罗克会面的吧?」 她一针见血的台词,令苏雅和娜娜克屏住呼吸。既然中间有哈洛玛少校转达,她将目的一并告知皇帝也是当然的。两人以沉默当作回答,等待她往下说。 「不准,我的回答只有这句话。」 女皇很快下达的结论,没有一丝容许反驳的余地。 「是──是否能请教理由?」 如果自己保持沉默,娜娜克会失控。苏雅直觉领悟到这一点,主动反问。女皇眉头也不动一下地回答: 「伊库塔‧索罗克属于我。这个问题不可能有除此之外的答案。」 「──伊库塔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妳的了?」 耐心即将耗尽的席纳克巾帼英雄声调流露出胸中熊熊的怒火。面对气势汹汹的娜娜克,夏米优扬起嘴角浮现这两年来已十分熟悉的残酷笑容。 「不明白吗,娜娜克‧鞑尔?那我告诉妳。从我登基为帝的瞬间起,国土内存在的一切都隶属于我。妳们两人的性命也一样。」 摆在眼前的专制君主论调,逼得娜娜克和苏雅哑口无言。带着与被奈安‧米卡加兹尔克指责她做出魔鬼行径时相同的表情,女皇继续说道: 「我要怎么处置我的东西,由我来决定。因此我不准妳们见索罗克。至于理由──对了,就当作是我没这个心情。我不会要求妳们接受,因为这种话不必说出口,妳们也只有接受一途。」 「──妳!」 怒火中烧的娜娜克正要站起来,肩膀被苏雅从旁边伸来的手拚命压住──「那个行动将导致死亡」。从她使尽浑身力道的手指察觉这个讯息,席纳克族族长强行压下激动的情绪。 「……妳……俘虏现在的伊库塔打算干什么?听说自从那个红色家伙──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死后,不管对他说任何话也得不到一句回应。对妳来说不也一样吗?」 大寺院内的空气震荡。一听见那句发言,女皇的眼神明显大变。 「为了妳的安危着想,我给妳一个忠告──在我面前提起雅特丽的名字时要很谨慎。就算我无意如此,嘴巴也很可能一时冲动下令斩下妳的首级。」 黑衣少女瞪着娜娜克,双眸里蕴含宛如熔岩的激烈感情,紧握的双手五指陷入宝座扶手──但这样的反应也只在一瞬之间。女皇做个深呼吸,将感情藏进回复原样的冷笑底下。 「关于索罗克的病情,我本来就没有义务通知妳们。他的病情已经稳定,受到全帝国最高水准的医疗待遇,我就只这么说吧。」 「这不算回答。我问的是,妳软禁伊库塔打算干什么──!」 娜娜克还要追问,夏米优陛下加深了脸上如龟裂般的笑容。 「别得意忘形了,娜娜克‧鞑尔。我并不在乎──因为一时兴起去蹂躏一个本来就已濒临灭族的边境民族。」 从这番话里看出女皇带着疯狂的认真,娜娜克没有再说任何话。眼见她和苏雅一起陷入沉默,女皇就当作事情已经谈完了。 「谒见结束。后面还有人在等,妳们退下吧。」 当两人离开,一名身材高大的俊美男子交替地踏入大寺院。 「拜见御前──陛下欺负了刚刚和人家擦身而过的那两个小丫头?」 耶里涅芬‧尤尔古斯上将毕恭毕敬地跪下,同时询问宝座上的女皇。忽略他一开口就抛出的失礼话语,夏米优陛下悠然颔首。 「没错。海盗军的头目无法效命于会欺凌小丫头的君主吗?」 「怎么可能。嗜虐成性是君主的兴趣──陛下在这方面真像妳的父皇。」 第二波攻势是明显的讽刺。恢复冷静的少女眼中一瞬间燃起劫火,瞪着眼前的军官仿佛要直接用目光将他燃烧殆尽。 「──在这里下令斩首,有伤我的颜面。」 「陛下能够发现真是再好不过了。妳或许不知道,我们尤尔古斯打从以前起就是如此。」 尤尔古斯上将毫无怯色地宣言。看出他的态度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介绍,女皇哼了一声。 「就算效命也不讨好主人,这是所谓海盗的自尊?──一群无赖。」 归根结底,身为卡托瓦纳海盗军首脑的尤尔古斯上将就是这种家伙。清楚地接受这个事实,她缓缓地将险些喷发的怒火吞回肚里。 「也罢,就饶了你。失去驯服你的乐趣也很可惜。」 「臣钦佩万分,陛下。」 尤尔古斯上将这次不带讽刺地说。眼中充满了衡量新君主斤两的光芒。 * 「……呜恶……」 「你、你没事吧?靠在我身上也没关系,慢慢地走,来。」 搀扶着脚步摇摇晃晃的马修,波尔蜜走在越发热闹的帝都闹区街上。 他们第一家店喝得起劲,之后只要经过哪家酒吧就进去喝酒,结果马修刚刚终于在第四家店到了极限。 「地面不得了了……转来转去的……」 「你喝得太快了,我看直接搭上马车会吐吧?」 波尔蜜边说边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 「要──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你瞧,附近也有旅馆。」 青年没有回应,但波尔蜜强行将沉默解释为默许继续道: 「那、那就决定囉!呃~该选哪里才好──」 利用马修没有抗拒的事实,她的话不断进展。刚冲进映入眼帘的旅馆站到老板面前,波尔蜜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递了过去。 「双人房住一晚!房钱用这笔钱付!」 「请、请慢慢休息。」 还真是位特别有干劲的客人上门了。老板惊讶地瞪大双眼,替他们带路。 「呼~!呼!……」 进了房间之后,波尔蜜先到公用浴室脱去衣服,用帮浦打起井水一头浇下弄醒自己。 「……真的进来了……怎么办……」 她以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先行动再烦恼,对于是无论是好是坏都过着积极人生的她来说是常有的事。首先要行动──不是仔细想过后再动手,总之行动完再来思考。这种莽撞的积极性格,果然称得上是尤尔古斯家的血统。 「别、别胆怯!这符合事先的计画,嗯!」 波尔蜜捏捏双颊,压下懦弱的念头。像这样急急忙忙的也好,波尔蜜说服自己──属于海军的她与属于陆军的马修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既然获得罕见的机会,希望关系出现最大限度的进展是当然的。我会支援妳,能做到哪个地步尽管去做。目送她离开时,叔叔的眼神不是这样暗示了吗? 「……没错。下次见面时,就算我和他有其中一方死了也不稀奇……」 要过著即使面临生离死别也不后悔的生活。初次上阵幸存下来之后,她自然地产生这种想法。纵非如此,玩互相刺探的慢条斯理恋爱游戏也不是大海女子的风格。 「──好!」 她重新振作起来穿好衣服,连做几次深呼吸恢复冷静。波尔蜜下定决心,回到有青年等候的房间。 「──我、我回来了!抱歉,拖了那么久。感觉有好一点吗?」 她以太想故作自然反倒僵硬的语气攀谈。油灯映照之下,躺在床舖上的马修仍旧茫然的目光在天花板上游移。 「……嗯,好一点了……不好意思,妳难得来帝都,我却给妳添了麻烦……」 「别介意,在海上我受过你的照顾嘛。」 波尔蜜回答,一派理所当然地和青年坐在同一张床上。换成平常的马修会惊慌失措,无奈他喝得大醉。没察觉自己此刻的处境,他慢慢地开口: 「……海上吗?说来是有这么回事。」 「对呀。不如说,一开始我闯了很多祸……没好好向你道歉,我一直耿耿于怀。」 随着交谈,波尔蜜自然地吐露真心话。刚相逢时一切都手忙脚乱的那段时光,如今回头想想,却充满了留恋。 「对不起,我在你上船的时候像个蠢蛋一样欺负你。那个,老实说──我嫉妒你们。明明年纪和我差不多,你们却好几次立功被大家当成英雄看待。我心想至少在海上不能输给别人,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成了像那样讨人厌的家伙……真的很抱歉。」 不先道歉,一切都无从开始。她殷切地想着,为从前在船上虐待青年一事赔罪。沉默一会之后,马修一脸认真地开口: 「……妳叫我登上船桅,去拿下绑在帆桁最底端的绳子。」 「对不起……」 「还逼我吃生鱼。我去吃饭的时候,餐盘上只放了一块生鱼肉。借口是什么来着?为了防止坏血病需要吃?」 「…………真的很抱歉……」 「那时候妳是怎么称呼我的?有点想不起来了,妳现在可以再说一遍吗?」 「…………坏心眼……」 波尔蜜低下头,眼角泛起泪光。看见她的肩膀微微颤抖,马修也面露苦笑不再捉弄她。 「不好意思,我得意忘形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伊库塔说过──责怪犯错的家伙也于事无补。妳的确曾经犯错,但后来做过适当的反省,我认为这样算是及格了。」 他对一同跨越过生死关头的同伴说出坦率的真心话。如果少了她的力量,马修已经在战斗中葬身海底。 「比起这个,那一战结束后还真辛苦啊……因为伊库塔在最初的遭遇战负伤,我只好代替他参加军事会议。那时不得不在尤尔古斯上将和其他海军高官面前演说,我紧张得要命……明明毫无自信,伊库塔却点名推荐我,雅特丽也没有任何异议……」 以他和波尔蜜的对话作为开端,当时的记忆渐渐复苏。所有的回忆都令人怀念地和溶进血液里的酒精一起在马修全身循环。 「那两个家伙很擅长诱人上当,骗人时默契十足。就算本来完全不想搭理,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们激起想尝试的心情。 或许因为如此──工作成果得到他们的认同,是最让我开心的事。比起获得长官夸奖、接受先帝陛下授勋的时候更加……那比什么都更令我开心。」 青年口中忽然吐出不曾对任何人表明的心声──接着声调颤抖起来。 「然而──为什么死了?」 波尔蜜屏息转过头,目睹了那贯穿马修胸膛、深不可测的虚无。 「雅特丽──为什么死了?伊库塔──为什么不回来?少了你们……我以后该向谁夸耀自己的功劳?该以谁的背影为目标前进?」 大颗的泪珠自他的双眼溢出,青年以双臂遮住脸庞──他一点也没有恢复过来。短短两年不可能足以让他接受现实。冷风咻咻地吹过失去炎发少女后再也不曾补上的空洞。 「我一直追逐着你们的──你们的背影!不只是我,托尔威、哈洛还有公主不都一直像这样跟随着你们走过来吗!在你们的引导下前进吗!──结果却、结果却!」 「马修……」 波尔蜜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除了沉默以外的行动都被封住了。因为她领悟,折磨眼前青年的悲伤绝非自己所能治愈的。 「──可恶。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你们的战场,我是孤独一人。」 马修像被父母抛下的孩童般呻吟。找不出否定这番话的台词,波尔蜜纽耶此刻只能依偎在他身旁。 * 结束与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的面会后,夏米优本日预定办理的公务告一段落。她与贴身武官们一起离开深绿堂,前往位于禁中更深处的壮丽建筑物──以作为宠妃住处闻名的后宫。 「──我在后宫逗留片刻。别放松宫中的戒备。」 「遵旨。」 近卫队长露康缇‧哈尔群斯卡上尉即刻回应。送君主到房间后,她将直接负起附近的守卫工作。 穿过从禁中连结过来的走廊来到后宫大门前,近卫兵们同时止步。除了原本居住于此的人和分配过来照料起居的人员之外,原则上只有皇帝本人有资格进入此处。负责送皇帝到房间的露康缇是唯一的例外。 听着沉重门扉在背后关闭的声响,女皇和她的骑士走过后宫的走廊。精雕细琢的石墙厚重又华丽,但除此之外可以说找不到任何美术品。昔日密集地点缀室内的美术品,都随着新任皇帝登基被脱售充作财源。 不只美术品。这座后宫里,早已连一名宠妃也不存在。在先帝时代从全国各地蒐罗而来的美女们,都在少女登基的同时遭到遣散出宫。代替她们入住后宫的只有一名男子──那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男宠,对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露康缇。」 「是。」 走在视野辽关的走廊上,女皇忽然对骑士开口。露康缇挺直背脊等候她发话。 「妳应该后悔了吧?」 听到出乎意料的问题,她双眼圆睁。看出对方的困惑,夏米优补充道: 「我是指两年前跟随了我。从任命妳当贴身近侍以来直到今天,我总是命令妳干肮脏事。全是些无法让人昂首挺胸面对妳已故兄长的脏活。」 女皇淡淡地说著,停下步伐转身望向骑士,脸上浮现仿佛在嘲笑对方忠诚的残酷笑容。 「最近这阵子……还有人称呼妳是『斩首骑士』。」 不祥的绰号传进耳中。露康缇针对此事思索了一会,干脆地摇摇头。 「下官下起手来确实变得熟练许多,但不觉得自己有被强迫去做讨厌的差事。」 女皇嘴角的笑意倏然消失。黄金双眸直视著骑士的脸庞。 「……有意思,表明妳的心声。」 「斩下某人的首级时,鲜血的确喷溅在下官身上。然而,因流血产生的责任,全都由陛下带走了。」 既未被气势压倒也不露怯,露康缇直接说出想法。能够像这样不带任何逞强在女皇面前自然回应的人,已是寥寥可数。 「下官只确实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夏米优陛下正倾尽全力想要守护帝国的人民。陛下以无论对谁来说都严苛又痛苦的形式着手,不惜自身遭人厌恶也要达成。」 曝露在夏米优严厉的目光下,露康缇脸上依然浮现坚强的笑容。那是个和女皇形成对比,不带任何深意,非常无邪的纯朴笑容。 「既然这个基础从两年前起毫无改变,下官没有什么需要懊悔的。」 原来如此。夏米优陛下在心中佩服地想,沉默地再度迈步──无论何时试图动摇她,这名女骑士都不为所动。两年以来,女皇多次切身感受到,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指名派她过来可说是相榇的必然结果。 抵达在后宫中也特别位于深处的一扇门前,少女没有回头直接背对着告诉骑士: 「……送到这里即可。不管是谁来了,都别放人进门。」 对于君主一如往常的要求,露康缇挺起胸膛承诺。 「包在下官身上。说实话,比起斩首,下官更加擅长驱逐狐狸。」 女骑士强而有力地断然说道。暗暗羡慕她的坦率,女皇藏起内心想法消失在门后。 所有为宠妃们准备的房间,在门口到主要的起居室之间必定设有等候室。这是考虑到皇帝和宠妃双方做的安排──避免他们在补妆完毕之前碰面。 「────呼。」 仅管这项惯例已没有意义可言,少女还是很感激有机会先做好心理准备。拜访他的时候,没有一次她的心不是砰砰直跳。 「──我要进来了,索罗克。」 等心情冷静下来,她交代一声踏进房门。霎时间,数不清看过多少次的景象几乎毫无改变地在眼前展开。房间不算宽敞,比起一般平民的寝室略大一点。屋内家俱也像在配合这点般统一选择了朴素的款式,是希望在这里生活的他能够稍稍获得平静。 房间深处有扇窗户,但窗外并非户外而是中庭。为顾及保全问题,窗户无法设计成宽广的视野,相对地窗外栽种了色彩缤纷的花圃作为慰藉。从清晨到白天,小鸟会飞到中庭一展歌喉。 目前后宫唯一的居民,就在窗边的床舖上。他微低着头坐起上半身,漆黑的双眸俯望着窗外的中庭一动也不动。即使少女走进房间,也没有任何反应。 那就是伊库塔‧索罗克这两年来毫无变化的现状。 「午安,夏米优、西亚。今天你们也来看他了。」 光精灵库斯从床边的椅子上代替主人欢迎访客。夏米优嘴角浮现柔和的微笑。那是除了在此处之外,她绝不会显露的真正表情。 「库斯,索罗克的情况如何?」 她一边攀谈一边走近床舖,同样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库斯静静地摇摇头。 「和昨天一样安静。今天也没法和他交谈。」 是吗。少女冷静地接受每次造访时就重复一遍的报告。通晓人心的光精灵,总是不会忘记补充几句: 「不过,他吃了东西。冰镇的发酵乳和新鲜水果似乎比较容易吞咽。多亏妳做了各种尝试,最近这阵子他看起来不再消瘦了。」 「那就好,我不能让索罗克吃经过反复试毒后冷透的食物。」 回想起自己住在皇宫时的记忆,夏米优略带苦笑地说。侧眼看了看她,库斯呼唤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另外三个精灵。 「西亚、鲁涅、费欧,你们也往这边走。」 「了解。」 钻出少女腰包的火精灵西亚回应库斯的呼唤,走过地板。原本待在床舖枕畔的水精灵和风精灵也跟着照做。除了西亚之外的精灵,是为免伊库塔生活不便,后宫仆人寄放在这里的。 「我们照以前一样到等候室去。需要灯光就叫我们。」 精灵们移动到等候室,以免妨碍两人相会。在他们离开后变得更安静的房间里,夏米优斟酌词语好半晌后悄悄开口: 「……腿伤还疼吗?索罗克。我觉得像今天这样的大晴天,试着到中庭散散步也不错。」 没有回应。不过这是老样子了。少女改变话题继续说道: 「今天,娜娜克‧鞑尔和苏雅‧米特卡利夫前来谒见申请和你会面,在我拒绝后回去了,那个……你该不会想见她们其中一人吧……?」 别提就好的消息,在罪恶感促使下脱口而出。然而,即使听到这句话,伊库塔的表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真是愚蠢的问题。换个话题吧……」 对松了口气的自己感到作呕,少女仍旧往下说。 「──前几天,我镇压了陆军上校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的叛乱回来。从两年前的政变算起,这是国内第五起大规模叛乱。 攻略那家伙固守不出的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时,为求尽早攻陷,我用上有些残暴的手段……被席巴上将斥责。还拿出恶名昭彰的『刑帝』打比方。」 夏米优脸上浮现自嘲,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叹息。 「或许他说的没错。实际上,不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马修渐渐开始畏惧我。最近他看我的眼神掺杂着恐惧……虽然现在尚有竭力想理解我想法的部分在。」 夏米优愧疚地告诉他。那些全是摆出女皇面孔时绝对无法说出口的丧气话。 「相对的,托尔威似乎决意彻底追随我……这两年间变化最大的人,毫无疑问是那位青年。最近他下定决心的态度,甚至令我连想到往年的伊格塞姆。」 伊库塔什么也没说,少女还是面对那份沉默说下去: 「如今,哈洛是连系他们两人、将他们留在我身边的最后寄托。假使现在出了意外失去她……『骑士团』说不定会分崩离析。」 她以沙哑的嗓音吐露不安。说话时,少女的肩膀一直微微发抖。 「在击败敌人之前,必须先害怕失去自己人。很滑稽吧,索罗克。不过,这是当然的状况──对选择恐怖政治这种烈性药,来重建一度动摇的秩序的愚蠢君主来说。」 低头望着放在膝头的双手,她看见手上沾满血迹的幻影。 「我已经砍掉了许多脑袋。趁机尝试谋反的军人、事到如今还不肯放弃既得利益的贵族……连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民众也不例外。他们是当事者。因为他们才是必须率先参与决定这个国家未来的人。」 宛如忏悔般,她未对谁而发地说个不停,忽然抬起头对黑发青年投以无力的微笑。 「可是,索罗克……这一切或许都再也和你无关了。」 夏米优眼中透出断念之色。少女比谁都更清楚,他保持沉默乃是必然。知道那个欠缺永远也填补不了。正因为如此……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要求你去做些什么。相对的,你只要……只要留在这里就够了。只要在背后见证我的过错、我的奋力挣扎──就够了。仅仅这样就足够。」 她起身离开椅子走向床舖。站在她亲手关进笼里的男子面前,夏米优的声音无从压抑地颤抖著。 「娜娜克‧鞑尔问我,我把你软禁在后宫打算干什么。我不得不拚命按捺住马上反问的冲动──我能干什么?我、我究竟能够……」 她往床舖探出身子,伸出右手指间轻触对方脸颊。 「你的心永远属于雅特丽。那么,至少得到身体──吗?」 想要一狠心把他抱进怀里的冲动袭上心头。少女咬住嘴唇,打退那股近乎妄执的感情。 「我办不到。一旦那么做──到时候自己的丑陋会让我崩溃。」 几乎像一根根扯下来似的收回触摸脸颊的手指,取而代之地以双臂将青年无力垂下的右手搂到胸前。 「所以……只要一个掌心就可以了。」 掌心传来从前拯救过她性命的温暖。扫除沉积在她心中的黑暗,让她窥见应有的赎罪未来,对夏米优而言独一无二的救赎。 「仅仅这样而已,你可愿宽恕?可愿放过?请原谅我依赖这份温暖……」 一滴泪流过脸颊,滴在青年手臂上沾湿肌肤。 无人回应少女的哀求──笼中的时光无比缓慢地流动着。 接见娜娜克‧鞑尔两天后的晚间九点过后。 这一天的这个时刻,当世上所有生命中她最厌恶的人物晋谒,女皇散发出非比寻常的杀气坐在翠绿堂宝座上。 「──没想到必须在深更半夜见到你的脸。」 开口第一句话,她就对眼前的臣下抛出打从心底的侮蔑。但他本人听到之后,面具般的笑容却没有一丝动摇。 「真是严厉,我竟在不知不觉间惹陛下不快了?」 「开什么玩笑,你讨我欢心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在极致的痛苦中挣扎。」 沐浴在君主的责骂中,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愉快地笑着。从两年前的事变直至今日──唯独这名男子丝毫未变地独自散播著疯狂。 「…………」 女皇的双眸里沉积著熔岩般的杀气。真想立刻将他大卸八块喂狗──每次碰面就忍不注涌现的疯狂冲动,至少往后三年都没有实现的可能。这两年之间,她试过所有想得到的方法来除掉眼前怪物,全数以失败收场。 有些看法认为,以先帝代理人身分滥用皇帝权力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其权力基础会随着第三公主夏米优登基成为新皇连根崩盘。夏米优登基后,先帝托付给他的大权将正式归她所有──她登基后没多久,便发现这种预测有多乐观。 「──『为图政务顺利交接,自皇帝驾崩后五年内不可免除帝国宰相的职务』。不管重想几次,都是段了不起的废话。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这个国家的法典似乎沦为你的涂鸦册了。」 「呵呵呵,请别乱讲话……即使是现任皇帝,本来也不许在前任皇帝驾崩五年内更改先帝时代制定的律法。这是为了避免君主交替导致国政混乱的传统规范,可有任何怪异之处?」 狐狸一脸欢喜地说。实际上,先帝的权限唯独在这一点上优于在世的夏米优。如果她主动推翻先帝的决定,等于否定继承自先帝的皇位本身。看在监视皇族动向的贴身精灵眼中,多半会解读为明确的反叛行为吧。 「……真好笑,有两个贴身精灵存在的现状,在你口中说来也是理所当然?」 「那是自然。如同方才所述,先帝陛下托付给我的权限有一部分依然生效。贴身精灵的存在是此一事实的实体保证。这么一来,若非陛下和我双方皆拥有精灵岂非不合道理?」 作为现任皇帝掌握大权的夏米优,与作为代理人保有先帝部分权限的托里斯奈。为了接受这种没有前例的抗衡状态,贴身精灵必须主动抛弃贴身精灵只有一个的前提。现任女皇的搭档──继承自炎发少女的火精灵西亚已具备贴身精灵权限伴随在她身旁。同时,既往的贴身精灵也在托里斯奈身边保有部分机能。 「只要身为宰相的权限还通用,那个悠关你性命的保险依然有效……简直令人烦躁到极点都觉得傻眼了。真亏你能只为了自保无法无天地胡搞到这种地步。」 那个保险指的是借由兼任帝国宰相和大司教神官职,使托里斯奈‧伊桑马的死亡背负了导致「国内所有精灵停止活动」的过度不利条件。 事情的真伪至今依然不明,夏米优也构思了许多趁隙暗杀他的方法,却没有一个付诸实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贴身精灵方面对于惩罚发生条件「杀害托里斯奈」和「相当于杀害的行为」的判断基准范围极广。 从夺走托里斯奈的贴身精灵算起,到塞住他的嘴使其无法跟贴身精灵沟通、迫使他做出非自愿的行动及发言,以及剥夺其移动自由的举措在内,都被贴身精灵当作「相当于杀害的行为」给予警告。 ……实际上,这些法子不必夏米优尝试,伊库塔在两年前就全部实验过了。正因为全部遭到防堵,他才直到最后都无法制止托里斯奈打乱战况。经过两年的时光,女皇仍旧尚未找出狐狸的自保破绽。不仅如此,还不得不考虑给他特别的保护,以免他意外死亡带着国家一起陪葬。 「我这么做绝非为了自保。只要还活在世上,我会尽微薄之力协助陛下办理圣务。因此才想方设法直至今日。」 「你说你想活着帮助我处理国政?不过,期盼尽早把说出这番话的你绞成碎肉的人,可正是我。」 散发杀气的黄金双眸闪闪生辉。连承受那股压迫感都能感到愉悦,狐狸的身体随之摇动。 「呵呵呵……!虽然不排斥遵循您的意思展现忠诚,恕臣惶恐,那还是等日后其他机会再说。现在我有紧急情况要报告。」 「……说吧。只有报告期间,我就得忍受和你吸相同空气的不快感。」 已化为每次见面惯例的吐露恨意就此告一段落,夏米优催促著佞臣上奏,于是托里斯奈抬起头开口: 「那么我简短地报告──拖时间差不多已到了极限。」 女皇眼角一颤。托里斯奈抢先举起双手。 「请先容我解释以免误会,潜入齐欧卡的特务非常卖力,他们已数度引发大规模内乱,在那边的政治和军事方面造成很大的困扰。」 「正合我意。继续下去如何?」 依据以毒攻毒的原则,女皇要托里斯奈参加对齐欧卡的特务活动。部分派往实地活动的人员,是两年前在狐狸手下工作的祕密谍报部队。除了特务活动本身的目标,这安排还有削弱托里斯奈依然深不可测的国内影响力的意图在。 「虽然很想,可惜准备的材料已经耗尽。我手边的人力自不用说,连过去雷米翁上将和伊格塞姆元帅派出的间谍都全数利用上了,但拖延两年已是极限。活动往后也会继续──但想再掀起组织性的叛乱十分困难。他们的活动只能当作收集情报的助力。」 「这就是报告?总之,你这次是来令我失望的?」 女皇眼中浮现明显的轻蔑。那一瞬间,狐狸夸张地展开双臂。 「岂敢岂敢!倒不如说,我是来报告大事已成。」 「──什么?」 「这两年之间,陛下政绩卓越。首先,您将分裂为三股势力的帝国军重组为一体,借自身的强权重新竖立因伊格塞姆失势而动摇的军规。每当有军人显露野心暴动,您便亲自上战场展现武威──正是君主应有的英姿。我怎能不欢喜?卡托沃玛尼尼克的神祕血统,终于在您这一代复苏!」 托里斯奈突然唱起独角戏,他用热切的眼神望着女皇,满脸欢喜地往下说: 「内政方面的出色成绩也毫不逊色。真亏您在短时间内,将失去大半阁员陷入机能不全的国政修补到可运作的程度。起用低阶官吏人才、重组内阁与人员安排,还有育成方针──每一个环节一旦犯下重大错误,想必将招致悲惨的结果,然而陛下顺利地达成了。这正好证明您在整体上理解这个国家的构造与缺陷。」 夏米优的背脊掠过一阵恐惧。她明白对方的话语是不包含任何客套话的真心赞赏,正因为如此才不快得难以忍受。「我达成了这个怪物的期望。」光是这么想,她就忍不住希望两年来的工作全部化为泡影。 「在筹措财源方面也是放手一搏。腐败贵族们储存的财物自不用提,您还脱售了皇宫内大部分的皇室财产吧?不只用来重建国政及军方组织,还毫不吝惜地提拨给阵亡士兵的家属作为抚卹金。真是分得清优先顺序!钱断情也断──处在这种潮流下,才更应该牢牢栓紧士兵们的脖子!」 毫不顾虑对方的心情,托里斯奈单方面地不断赞美女皇的功绩。这是赞誉形式的评定,用来评价少女以多高的水准效仿了他心中理想的君主形象。 「替换盗用公款化为常态的敕任官,使各州的征税效率提升。肃清那些无礼之徒兼具端正纪律的效果,可说是一石二鸟。如今再也无人怀疑,这个国家的当权者是谁。」 「──住口,狐狸!无论哪一件事不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吗!」 无法忍受他滔滔不绝的演讲,女皇大喝一声制止。 「国内暂时的兴旺景象是恐怖政治的效果。然而,那只不过是靠我威胁才成立的临时稳定状态。既然国家的结构本身未变,这也是当然的。军事与政治的稳定仰赖个人能力维持──你还不明白,这状态本身就是极度的不安定吗? 打个比方,我现在就像双手拿着锅盖按著两口大锅,一放松力道沸水不但马上会冒出来,就算不放手,锅内压力也将随着时间上升。如果不动脑筋一直做同样的动作,被沸水当头浇了一身的日子也不远了!」 少女气喘吁吁地大喊。打从一开始,她就丝毫不认为自已算得上优秀的君主,反倒自认属于暴君、昏君一类人物。正因为如此,再也没有比自己的行径获得赞赏更叫她不愉快的事情。 相对于激动的君主,托里斯奈脸上浮现沉稳到可恨的笑容,他以甚至感觉得到慈爱的口气继续补充: 「在凭借恐惧使人服从的阶段,产生这种忧虑也是无可奈何。不过,陛下走上的王道还只是开端,您迟早会用超越恐惧的威严让万民拜服。正因为如此,我毫不担心您的命运。」 「疯子真轻松啊,只要像这样作著美梦就够了──」 尽管受到焦躁驱使,女皇拚命保持自制。现在继续牛头不对马嘴的议轮也没有意义可言──她如此说服自己,好不容易回到皇帝应尽的责任上。 「……回到正题,你说拖时间已到极限……意思是必须作战争准备?」 「正是,陛下,齐欧卡再度来犯只是时间的问题。」 「好吧,我会强化国境防卫。」 她中止无益的应答说出结论。然而,托里斯奈还不肯退让。 「那是很好,但还不够──陛下可还记得齐欧卡对外战略的基本方针?」 夏米优的动作戛然而止,不同于先前的胡言乱语,她感觉出这个问题带有无法忽视的意图。 「──『找敌人的敌人当朋友』,像从前促使席纳克族暴动一样。」 仿佛在赞许她答得很好,狐狸对冷静说出正确答案的她投以灿烂的笑容。 「没错,更应该防备的是内贼,以这观点审视国内,陛下应当能发现一群立场比席纳克族更不稳定的人。」 一理解对方想说什么,女皇咬著大拇指指甲垂下目光。 「……阿尔德拉教团吗?」 * 「──挑拨帝国内的阿尔德拉教相关团体,应该会掀起一番骚动。」 这里是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在耸立于井然有序的街景中央,一座耀眼白色大理石议会议事堂内,不眠的辉将与两名亲信副官再度奉召来到主席执政官办公室。 「自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翻越山岭入侵,可以推测帝国内的阿尔德拉教徒平时就深感不安。既然宗教层面的正义背离到本国之外,这也是当然的反应。其中神官们动摇得最严重。愈虔诚的信徒愈夹在教义和现实之间而苦恼,其他人也对和保证自己身分的母体分开感到不安。由我们动手,抓准这一点促使他们行动的可能性很高。」 说明战略构筑的根据,执政官把玩手中的益智环。今天的益智环是三根复杂弯曲的金属管,令人有种难度比平常更高的预感。 「这么做有几个目的。打乱帝国内的世态人情,先行替决战削弱其军事战力──唉,这部分和至今所做的诱发内乱策略并无不同。在决战时期到来前,我们会一贯采用这种手法。」 虽然曾错过一次机会。阿力欧以轻松的口气开玩笑。表面上当成玩笑话听过去,在约翰胸中闷烧的懊悔之火却难以压抑。 「不过这一次,这些战略目标还要加上一个重点。趁计画执行敌方阵营陷入混乱之际,夺回『白翼太母』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 听到被俘虏的好友名字,三人的表情同时一凛。进行救援同伴的任务时,士气会比平常更高昂。阿力欧露出微笑,这是烙印在许多军人身上的条件反射,对在场的他们来说也不例外。 「正如你们所知,我很执著于自己发掘的人才。她也和你们一样,是齐欧卡无从替代的人才。该请她放完这场长假,回到我的手边了。」 「Yah。少了她,重组后的第四舰队战力将大幅降低。」 「这是一方面,同时她的存在也是政治意义上的象征。在如今还称不上团结一心的齐欧卡,虽然略嫌过于奔放,再也没有比她更能体现博爱的人物。考虑到战争结束后的势力版图,我想趁现在让这样的人占据高级军官的位置。」 在战争中大展身手的军人,离开第一线后依然会在各方面维持很大的影响力。阿力欧根据这个原则设立的方针,让哈朗抱起双臂表示佩服。 「执政官阁下真不愧是具备远大的视野,已经考虑到战后的情形了?」 「硬要说的话,我想一直考虑战后的事啊。我是热爱和平的人,经常感叹自己运气不佳生在战乱时代。」执政官露骨地叹口气。他没有错过米雅拉微微皱眉的反应。 「……听起来有够假的~看妳的表情刚刚是这么想的吧,米雅拉。」 「咦?──我、我没有那样想!」 米雅拉错愕地否定他正中红心的猜测。很明白她内心的想法,约翰也微露苦笑地开口。 「就是说啊,阁下。即使心中这么嘀咕,她措词也不会如此粗鲁。『执政官阁下难以猜测的真实想法,想必和表面的言行举止大不相同』……假使她心怀不满,多半是像这个样子。」 「连约翰都……!请别捉弄我了!」 完全成了取笑对象的米亚拉愤慨地转过脸。阿力欧耸耸肩。 「无法照字面意思解读话语是政客可悲的宿命。唉,先不提这些──像席纳克族那次一样,这次在帝国内也需要有伴引路。雷米翁派的内部监察揪出了不少我们的谍报人员,作战难度大概会比以前来得高。作为亡灵的一分子,米雅拉,关于这一点妳有何看法?」 他露出认真的眼神征求意见,那股压力使她立正站直后开口。 「……敌方加强戒备,我方的干涉力道减弱,的确令人不安。在此前提下想谋求必胜,我认为必须彻底唤醒『睡梦中的人』。」 米雅拉用亡灵之间的暗语提议。考虑一会儿之后,阿力欧扬起嘴角。 「的确,在这个阶段动用珍宝也不坏。那么,选中的人是她?」 「没错,若是她就办得到。」 米雅拉自信十足地承诺。一旁的约翰也颔首表达赞同。 * 「──少校,一大早打扰妳了,有妳的信!」 打理好衣服的她正在刷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和呼唤。她慌忙漱口,快步走到玄关开门。 「有信吗?谢谢你。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送到房间来。」 哈洛一如往常亲切地向相识的邮务配送兵攀谈,对方脸上也浮现可亲的笑容。 「不必担心,依照规定这是校级军官以上的待遇,贝凯尔少校也晋升到这个阶级了,请更光明正大地使唤我们。」 「啊哈哈,我还是不习惯呢。」 和他在玄关闲聊一会儿道别后,哈洛抱起转交给她的几封信转过身。她走回起居室,同时一一确认寄信人及内容。 「下个月的班表和薪资明细表……啊,还有汉娜阿姨的信。真怀念~在犹纳库拉州的大家过得好吗~」 哈洛一一拆封检查内容,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 「……老家寄来的?」 贝凯尔家寄。哈洛打开这样标注的信封,望向里面的信纸。 「…………」 字面乍看之下是极为平常的父亲来信。除了报告全家人的近况,还挂念女儿的生活给她一番强烈的鼓励。 「……呼啊!……呼啊!……」 阅读著那平凡无奇的文章,哈洛的呼吸呈加速度愈来愈急促,巧妙地交织在字里行间的暗号,超越理智诉诸意识深层领域的讯息。 「……呼啊!……呼啊!……呼啊!呼啊!呼啊!呼啊!呼啊──!」 异状不久后转变成颤抖扩散至全身,化为直接在头盖骨内回响的声音。 ──「起床时间到了,派特伦希娜」。 「呼啊────────!」 肺腑收缩到极限。在呼吸过度的临界点上,被漂白的意识此时猝然断绝。 「──不好意思,少校,妳还有一封信!混在其他信件里不小心漏掉了!」 发觉疏失的邮务配送兵折返打开房门,只见哈洛挂著和平常一样的沉稳微笑站在起居室内。 「──好的,谢谢你。」 「不不,刚刚才提过要妳尽管使唤我就出错,真抱歉──嗯?那是……老家寄来的信吗?」 递出忘记转交的那封信,他看见她手中的信纸。也许是抓住时太用力,纸上有着扭曲的指痕,显得有点不自然。 「──是呀。弟弟们经常来信,但爸妈倒是很少,今天相隔许久后收到了他们的信。」 「这样吗?有好弟弟真叫人羡慕。我在故乡也有妹妹,可是她非常不爱动笔,这几年连一封新年问候也没寄来过。」 士兵面露苦笑地表明,哈洛摀住嘴角咯咯发笑。 「呵呵──不过,我的老家家教也很严格,这次的来信就斥责了我,说:『反正妳连工作也没做只顾著睡懒觉吧,快给我从梦中醒来去工作!』」 「真严厉啊。在我看来,少校在工作时明明很勤奋……!哎呀,一不注意就聊了起来。下官告退了,请慢慢看信。」 士兵贴心地结束对话,离开房间。唉~~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哈洛忧郁地叹息一声。 「──真是的……其实,要是能让我一直睡下去该有多好~」 她的口吻出现微妙的改变,每一个表情和举止都渐渐透出稚气来。 「晚安,哈洛玛‧贝凯尔。取而代之地道声早安,派特伦希娜。 啊啊,想起来了──没错,我是最差劲的人,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嗯~哈洛小碎步走到窗边,浑身沐浴在倾注而下的阳光里呻吟一声,像刚清醒的猫一样伸个懒腰。 「──快乐过吗?伤心过吗?直到今天为止,和朋友一起哭泣过欢笑过吗?可是,没有以后了。作梦的时光到此结束。」 仿佛像在对身旁的什么人呢喃般,哈洛在明亮的房间里不断自言自语。 「我醒来之后,不管好事或坏事,全都会由我这双手毁掉,那是『我们』的命运,想起来了吧?来──所以该走了。外面天气真好!」 无邪的声音、纯洁的眼眸与无比空洞的笑容,一切面目全非。昔日叫哈洛玛‧贝凯尔的女子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会有的。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脚步像云朵般轻盈,哼起歌来比小鸟更爽朗。 从长年沉睡中醒来的最恶质亡灵,在这一天的早晨不为人知地被投入世间。 后记   怀抱焕然一新的心情,新章节开幕。大家好,我是宇野朴人。 系列来到第八集,担任故事视角的人物也出现大幅变化。希望大家能看出这些分属不同国家及阵营的许多角色各自抱持的想法。 关于本篇的话题到此为止,这次我想聊聊猫。 我家现在养了两只猫。其中一只是大家知道的,占据本系列小说作者近照的大型缅因猫。牠不仅体格大还属于长毛品种,放著不管很快会变成全身是毛团的巨大毛茸茸团块,时常刷毛是必不可少的。若在森林中遇见毛线球化发展到末期的这种猫,与其说是动物看来大概更像妖怪吧。 另一只则是形成对比的苏格兰折耳猫,是还不满两岁的小鬼头。牠一碰到什么状况就会立刻露出牙齿低吼作威吓貌,相对的心情好的时候喜欢不分场合地躺下来露出肚皮。「呐,你的野性丢到哪里去了?」我经常一边抚摸牠的肚皮一边问。 这令我突然想到,当人类灭亡之后,牠们会恢复野生状态吗? 假设有个无法重返大自然的临界点,我担心牠们会不会已经跨越了。换成同样是人类好伙伴的狗,想像牠们回归野生化坚强活下去的样子很简单。经历大灾难后的世界很适合野狗。例外的……大概顶多只有吉娃娃。 可是,猫呢?在遭核灾笼罩人类消失后的地球上,是否有猫的容身之处?把数值全点在可爱项目上的猫儿,是否能在无情又严酷的原始世界存活,令我十分不安。猫……猫到底…… 接下来,我要问候执笔本系列时关照过我的各位。 插画家竜彻老师,感谢您这一集也提供了精采的插画!非常抱歉,因为我的延误压缩到绘图时限,请让我在年底好好赔罪…… 漫画版作者川上老师,角色与画风随着连载回数愈来愈契合,我每个月都对《电击魔王》的发售期待万分。作为一名读者,我很期待后续的发展! 责编黑崎编辑,今年我又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实在惶恐……你作为编辑一贯不变的态度总是我的救赎。 最后,我要对拿起本书的你献上今年最大的谢意! 插画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444/89/4570110517851b008a504e734d80bff5.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444/89/4570110517851b008a504e734d80bff5.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444/89/4570110517851b008a504e734d80bff5.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444/89/4570110517851b008a504e734d80bff5.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444/89/4570110517851b008a504e734d80bff5.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444/89/4570110517851b008a504e734d80bff5.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444/89/4570110517851b008a504e734d80bff5.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444/89/4570110517851b008a504e734d80bff5.jpg 小说插图 http://xs.dmzj.com/img/444/89/4570110517851b008a504e734d80bff5.jpg